月光照耀的海邊

　　這是在哪兒呢？

　　我的面前是一片翻着銀浪的大海，水波把灑在海面的月光搖成閃亮的碎片。月亮如雪團，懸浮在烏黑的天空里。這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雖然這月亮正是中秋的月亮。

　　是什麼帶我到這裡的。夜晚的海岸上不見一個人，漫無邊際的孤獨忽然襲來。這是另一個世界，純潔但孤寂，我已被什麼力量拋進這裡來。我甚至有些驚慌。

　　“啊，你終於來了。我想，我也該見你一面了。”海面上走來一個鬚髮如銀的老人。我絲毫沒看清他來自哪裡，他就像是凝聚起來的月光。但是，我確定我見過他。在哪裡見過呢？我說不清。並且，我是那麼熟悉他。

　　但是，我忍不住問他：“老人家，你從哪裡來？為什麼你也來這裡？”

　　老人已到了我的身邊，他捋着長鬍須，笑呵呵地說：“好的，我們慢慢談談吧。”

　　老人和藹的笑着，他上下打量我。他的眼睛充滿智慧，似乎能看透我心裡的每個角落——無論是陰暗的那裡，還是有陽光的那裡。他回答我：“你我是最熟悉不過的老朋友，你不該問我從哪裡來。因為我就來自你的靈魂。”我有些吃驚，我的周圍還是那麼寂靜。

　　“我就是思想老人。每一個善於思考的人，都跟我見過面。”老人指着我面前的大海，又道：“我們面前的就是思想海洋。你看，它是多麼浩瀚無際啊。不是每一個人都能來這裡，你是幸運的人。”老人虔誠的對着我，我從他的眼中看到真正的尊重。

　　我的心裡生出無限的感慨。我甚至要落淚了。“我是幸運的人？”我含淚對着老人，無奈地笑了。我說：“我只知道我是孤獨的、無助的人。我已快被生活打敗，您知道我的處境嗎？”

　　老人搖頭道：“如果我告訴你，你是一個真正的生活者，你會相信嗎？然而這是事實。因為你的靈魂正在一點點醒過來。這樣的人並不多。就像一個剛剛酣睡醒來的人，總會感到一陣的迷惑，而你，正處在靈魂剛剛自酣睡中醒來的迷惑中，所以你有些迷茫，卻能隱約看清方向。不是嗎？我看得出，你有滿腹的心思無處訴說。孩子呀——請別介意，雖然你已不小了，我還是要這麼稱呼你。在我面前，每個人都是小孩子。你為什麼不把心裡話對我說說呢。我是理解你的，比任何人都理解你。”

　　我面前的大海還翻着雪白的浪花。我看到遠處的地平線，月光在那裡織成晶瑩的網。我忍不住要把壓在心底的話，向這個老人訴說。“請相信我，我的心是仁愛的。可是，我在我的世界里卻是那麼不如意。我幾乎沒有朋友，沒有能談心的人。他們都認為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空想者。生活不斷想把我吞噬，要我像死屍一樣走在世上。娶妻生子，養家活口，在別人的劃定的軌道上行走。可你知道，這並不是活着，只是沒有停止呼吸而已。這種活法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卻不得不在充滿這樣的死屍的人間生活着，依他們看來，我還遠不如他們生活得好。我真不知道，是不是我錯了？！既然我被上帝拋到死屍的世界中，是不是就該像他們那樣？！老人家，您能告訴我嗎？”

　　老人像是要撫摸我的頭，可又把手放在他自己的鬍鬚上。他露出善良的笑容，說：“你問我，其實也就是問你自己。事實上，一切問題，也只有自己的答案最好，別人的答案沒有一個是可靠的。你的這些問題，也許等你年老的那時，才會有答案。我想知道，那麼，你所希望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我驀然意識到，老人的話我竟無法回答。我所希望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呢？我怎麼從沒認真想過。如果說我曾勾勒過我的未來，那麼也不過是，我的父母親人都幸福安康，我的朋友愛人都十分尊重我，我的理想都已經實現……。可是，這不過是進入到所謂“幸福”的軌道中，就像現在我生活在不幸福的軌道中一樣。那不過證明，我羨慕幸福家庭而已。我頓時言語無措，甚至羞愧得要無地自容。

　　老人似乎懂得我的羞愧。說道：“孩子，你別這麼想。你不是還有理想嗎？對，理想，真正有理想的人並不多，光這點，就值得讚揚你。”

　　“理想？嘿嘿，理想。老人家，只要提到理想二字，就會引來別人的嘲笑——虛偽的人在暗中笑，真誠的朋友會笑我的虛妄。可是，我並不在意，現在我仍不願放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理想。老人家，我實在不知道，對我來說，理想，它到底是開在遠處的鮮花，還是雨後的彩虹——比花更美，但是虛無的彩虹？”

　　老人的眼睛望向海的遠處，忽然深深嘆了口氣。“真的抱歉，我的朋友，我不能明確告訴，因為我確實不知道。不過，那不重要，無論是遠處花朵，還是虛無的彩虹，對一個真的理想者來講，那一點也不重要。真正的理想永遠只在我們心中。等我們完成了來世間該做的事——我們的使命，我們自己想做的事。這時候你問心無愧，那麼，你的理想已經在你的心裡盛開。你已經懂得，人會在困苦中頑強，可是你有些怕，怕自己斬荊披棘之後，發現吸引着你的神奇燦爛的光華，原來是不可企及的彩虹。我雖不能告訴你荊棘之後定有奇葩，但我可以告訴你，向著有光華的方向走，不會錯的。孩子，那不會有錯。向著有光的地方奔跑，總比在黑暗中迷失好。我們的人生長路總會有終點。當某一天，我們來到那個終點，就算看到一道純潔美麗的彩虹，何嘗不是一個凄美無比的場景。那時候，我們會感動，我們會淚流滿面，向人世道別。”

　　我已經淚流滿面。今夜的月光竟也是這麼凄美。我不由把心裡的話全掏出來。“老人家，我懂得這個道理。我只是怕，我會承受不住生活的風雨，在半路就迷失，或者跌倒不起。”

　　老人指着前面無邊浩瀚的大海，微笑道：“多年前，我聽到兩個渡海之人的談話。那是一個灰白鬚髮的船匠和一個優雅的渡客。渡客問船匠：‘你的父親死在哪兒的？’船匠道：‘海浪中。’渡客好奇地又問：‘那你怎麼還敢駕船出海呢？’船匠道：‘那你的父親又死在哪裡？’渡客答道：‘家裡。’船匠平靜地反問道：‘那你又何必趕着回家呢？！’啊！那天的風浪可真大，我從此不能忘記那個睿智的船匠。”

　　我吃了一驚，這是我在一本書中讀到的故事啊。老人忽然走進海中，化作海水。而他的銀白鬚髮化作無數絲月光。

　　這時候，我從夢中醒過來。中秋的圓月就要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