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城，永不再見

　　她看上那本書很久了。

　　每次下班回家，都會不由自主地踏進回家路上那家書店，沖已漸漸熟識的店員小劉微微點頭一笑。

　　走到店的盡頭，右轉，從下往上數，第四排，在最不容易被發現的角落裡，深深吸一口氣，伸出纖細的手指，把那本並不是特別厚，在同類書中甚至顯得略是單薄的書拿出來。

　　用手指一寸一寸撫摸在封面，黑色為底色，整齊排列着許多照片，白色的粗字體寫着兩個字，千城。下面一行同樣字體的白色小字。

　　一人一傷城，一心一千城。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過不止一遍，每一頁的每一行每一個字，都有她目光纏繞過的痕迹，像是纏綿的吻鐫刻在字裡行間，貪婪的目光一寸一寸舔舐過書的圖紙，髮絲的陰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終還是嘆了口氣，重新放回了原本的地方。

　　心不在焉地另外拿了一本常買的雜誌，慢慢踱到收銀台前付錢。

　　“為什麼不買下來呢？看樣子你應該很喜歡那本書吧？”店員小劉一面收下她遞過來的書錢，一面好奇地問她。

　　她順了順長發，抿嘴笑着，笑容里竟有些苦澀，“那不是我要的。”

　　“你要找的，難道不是那本書么？”小劉有些迷惑，既然不是，何必每次都那麼眷戀不舍。

　　她笑而不語，眼神里是小劉看不懂的情緒。接過小劉找補的錢，她沖小劉微微點頭告別，然後走出書店。

　　不覺已是華燈初上，水泥森林裡璀璨的燈火組成龐大的光源，照亮目光纏繞的每一個角落。有光的地方就有暗影，愈是明亮，影愈是巨大濃重。

　　光在世里，影落心間。

　　冬天的風夾雜着刺骨的冰冷，小劉看着櫃檯上那個女子付過錢，卻忘記帶走的雜誌，微微皺起來眉。他探出頭，看見那個消瘦而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視角里。

　　她告訴我，她叫左。今年二十三歲。我是她的心理醫生，我叫岸。

　　她是兩個半月前，我的上一個顧客介紹過來的。

　　聽說，她自殺過許多次，家人實在沒有辦法，專門找了人二十四小時照看她。

　　最後一次自殺時間，是距今三個月，用磨尖的堅硬牙刷柄，狠狠插進了手腕血管里。

　　我問她，疼么？她隨意靠在椅子上，長發散開，年輕姣好的臉龐彷彿一朵早晨剛剛綻放的白色玫瑰，仰起看我，目光混沌地說，當然疼。心那麼疼。

　　是因為一個男人。

　　就每天晚上八點黃金檔里爛俗的電視劇里演的，她深深地愛、深深地愛着一個男人，她為他承受所有的非議，和家人吵翻，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而那個男人在許諾着與她未來的同時，也許諾着另外一個，法律認可他們廝守一生的女人。她明明懂得男人的不忠，卻天真地以為，總有一天，他會不顧一切與她相守。這個天真想法被男人一句“對不起”打破的時候，她的世界終於崩塌了。

　　第一次自殺是吃安眠藥，在冰冷的出租屋。在她二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大雪天。男人抱着她跑了兩公里，送到醫院裡搶救。

　　她醒過來的時候，男人站在窗子前抽煙，男人的妻子也在，坐在床邊削蘋果。那個女人先開的口，她說，我沒有你愛他深。女人把削好的蘋果放在盤子里，擦了擦手，從包里拿出一張白紙放在床頭柜上，抽身離開。那張白紙上是一份協議，協議的名字是五個字，離婚協議書。

　　她講到這裡時就沒有講下去。拿出一根女煙點上，煙霧把她的面目朦朧。

　　我說，“你們最終還是沒有在一起，為什麼？”她貪婪地吸着煙，沉默就像她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不依不饒，又問了一遍。

　　“是他不肯。”她幽幽說道，臉龐在煙霧裡甚是蒼白，“他把那個女人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當著我的面撕了。他說讓我忘記他。他說他愛我，只是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他叫我左，他說對不起。”

　　左的聲音開始顫抖，纖細的手指握緊成拳，指節由於過於用力，而出現慘白的骨骼色，燃燒着的煙頭，被狠狠按在自己傷痕纍纍的手腕上。速度太快，我都來不及阻止。

　　我是第一次看見人在我面前自虐，有些不知所措。

　　我說對不起。她笑，聲音微微有些沙啞，這不關你的事，除了我這個殘舊的軀體，我一無所有，連折磨，也只能施加在自己身上。

　　我為她包紮傷口，送她離開。她站在門口，微微一笑，對我說，岸，知道么？你不知所措的表情真像他。

　　我愣神之間，她伸出手，理了理蓬鬆的長發，接著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我面前，於是我一個人來到了這個城市，這是我們說好要一起生活的城市。

　　那個男人，她叫他夏。

　　一個字，已經很愛很愛。

　　左來找我。

　　即使是冬天，也穿黑色長及腳踝的棉布裙子，白色板鞋，素顏。眼睛里有細小的血絲。面色是雨天時候的蒼白顏色，頭髮很長，末端微微柔軟的捲起來。腳上有一串銀色鈴鐺。走起路來一路都在響。

　　她說，今天是我生日。我“哦”了一聲，沒有什麼多餘表情。

　　她說，他曾經說過，他要陪我一起過。

　　我沉默，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被愛情傷得傷痕纍纍的女子。左繼續說，岸，我喜歡一本書，叫《千城》。

　　左說，你送我吧。她抬起臉，用蒼白卻依舊姣好的面龐面對我有些淡漠眼神，眼睛像是一潭沒有底的水，看着我。

　　平平淡淡的祈使句。我懶得去探求為什麼她不自己買，於是順口答應下來。

　　她帶我到她常去的那家書店。

　　下午的時候，書店裡沒有多少人。我跟着左走進書店，一進書店，她不理會我詢問的目光，徑直走到書店的盡頭，蹲下去在盡頭的大書櫃里翻翻找找。

　　我百無聊賴地站在收銀台旁邊等她，掏出一根煙，剛要點上，就看見左又就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

　　“丟了魂”這個詞現在用來形容她倒是一點都不為過。她的聲音顫抖，急匆匆地問收銀台的店員，“我經常看的那本書呢？！”

　　小劉從書堆里抬起頭，看清楚是昨日那個忘記拿書奇怪女子之後，笑道：“你昨天買的書忘記拿了，我幫你放着，今天拿給你。”而左並不理會小劉遞過來的書，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小劉，語氣焦急地又問了一遍，小劉這才想起來，道：“那本書剛剛才被一個男人買走了，應該還沒走遠吧。”

　　她似乎為這個突然而來的事實疲憊了，目光獃滯地走出書店，並不理會小店員招呼她拿她昨天忘記的那本書。我跟在她的身後，看她失魂落魄地朝前走。我喊她的名字，我說，左，要不我們一起去其它書店看看，或許其它書店也有？她說，都沒用了。我還是不肯罷休，我說，要不我去找那個買了書的人，讓他把書轉讓給我？她卻只是搖頭。眼神茫然，步伐失魂落魄。

　　她的失魂落魄一直持續到我們坐到了咖啡館里。她要了兩杯拿鐵。一口氣喝下雙份的拿鐵后，她眼神這才有了一絲波動，隨即眼淚就落了下來。

　　“你知道么？因為那是他說他喜歡的書。”淚水掛在她柔軟的睫毛，襯得眼睛十分迷人。”他說因為裡面有我的名字。千忱。左千忱。一人一傷城，一心一千城。”

　　“我還分明的記得他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城，一座孤城。每個人心中也都藏了一座城，而他心裡的城，就是我。”

　　“日光傾城，也未必溫暖，可是有你入住，便是孤城的溫度。”

　　“你看我記得我什麼記得什麼都捨不得忘。可是為什麼只有我，好像是在惺惺作態地念念不忘？”

　　……

　　如果愛，該是誰的錯？

　　命運總是安排我們，在努力強忍住悲傷悼念過往的時刻，錯失了最後到達幸福的岔路口。命運輕輕揮手，於是現實開始扭曲，氤氳起來的白色霧氣讓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離開的時候，如果她轉身，就會看見一個已經不是特別年輕的、眉眼卻十分英氣的男子，向馬路那邊大步走過去，他的手裡是一本黑色為底板色的書，一手拿着手機在播電話。

　　那個男子，她曾經常常像個孩子一樣對他笑，她叫他的名字，夏。一個字，已經是很愛很愛。

　　書的名字是兩個白色字體，叫做《千城》。

　　其實，是她忘記了一件事。她的手機號碼換了，即使裡面還是存着他的號碼，可是他的手機里存儲的，卻是一個永遠都打不通的號碼。

　　那天過去后很久。

　　左再也沒有出現。反倒是我的生活里出現了這樣一個男人。

　　他告訴我他叫夏。夏天的夏。我點頭說我知道。他說他是一路打聽到我這裡來的，她希望知道左在哪裡。我也告訴他，左已經很久沒有來過，她換了號碼，我也找不到她。

　　他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突然而來的輕鬆，還是為這個不知去處的生命惋惜。

　　我問他，我說，夏，你愛左嗎？

　　他看了看我，他說，這並不重要，我愛她又如何，這並不能改變我們不能在一起的事實。

　　我笑了，突然覺得剛剛自己的問話很可笑，我說，對不起。

　　他搖頭，有些薄薄的霧氣籠罩在他的眼睛上，然後起身離開。

　　他把一本書留在了我這裡。那本書上殘留有他的體溫，叫做《千城》。他說，如果有一天左回來了，請告訴她，曾經有一個人來過。

　　當晚的火車，他離開這個城市。

　　之後的之後。左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個叫做夏的男人也一樣。

　　我繼續在這個城市裡走走停停，偶爾會想起左仰起來的臉，在看見那些笑容明媚，髮絲柔軟的女子，我也會想起來她的臉。

　　終於也會模糊。

　　我把《千城》放在書架的最末端，一道黑色的痕迹，像左的眉眼，像傷。

　　我希望她安好。

　　【結尾】

　　一年。依舊冬天。

　　我翻看那張從大洋彼岸寄過來的明信片，很久之後，把《千城》拿了出來，把它夾進第三頁。

　　那頁里是完整的一個城市的俯瞰景色，灰褐色的城市裡的各種建築在書里有種特別殘破的美感，灰濛濛的天空消失在模糊的遠處，依舊是黑色為底色，有一段話和一句話。

　　那段話在左邊。

　　HearMe：

　　每個人心裡都藏了一座城

　　每個城裡都住了一個人，每個人心裡都加了一把鎖

　　沒把鎖上都刻了時光的烙印。每個烙印都是你的名字

　　那些來不及完成的故事，我把它寫滿了這個城市

　　每個房間里都有一個關於你的秘密，一個秘密

　　一直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你

　　你知道嗎？我愛你，愛了整個曾經

　　右邊的那句話是這樣的。聽說。“那年冬天，聽說愛情曾經回來過。”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霧氣迷濛了明信片上一行行清秀的字。

　　岸：

　　我在異國。找到了工作。有了愛人。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現在已經很好。應該不會回來那塊記錄了太多傷痛的土地。

　　偶爾我也會想起夏。我希望他過得很好。

　　我們打算明年結婚，我的愛人很愛我。岸，你是否也為我安心。

　　岸。安好。

　　左。

　　把書關上。放回書架。

　　千城，再見，再也不見。

　　【終結】

　　千2012。2。92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