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書是之前看過的，電子版的書，不長的故事，一口氣讀完的，被那個女人感動得一塌糊塗。電影是後來看的，徐靜蕾導的片子，基本是第一人稱敘事。把故事挪到中國，一股水墨畫的味道，緩慢又悠遠的調子伴隨整個影片。男主姜文沒有書中的迷人，卻也有兼負嚴肅和戲謔兩重性格。最動人的情節不是女孩的等待和相遇的眼神，而是片尾老僕人那一句“早啊，小姐”，一句話把回憶拉回從前。儘管電影拍得不錯，可是最重要的還是故事本身寫得有味道。好久沒有小說中的愛情打動了，上一次這樣，還是高一的時候，對小說中的懵懂感情毫無抵抗力，及至後來這樣的故事看多了，才知這不過是作者寫作的技巧，相似的情節、一樣的錯過，用以迷惑青澀的小姑娘，叫她們以為愛情是件多麼動人的事。可是在看到那個女人的故事時，又一次動容了。

　　始終覺得在愛情中，暗戀是最美麗的一種情緒，無所求無所欲，只是靜靜看着，不會有悲劇不會計較，只一心一意撲在那人身上，願叫他看到叫他認識。可是一旦真正交往起來，煩惱便來了，要磨合，會計較自己的分量是不是足夠重，會想要得到足夠的關心愛護，會擔心失去。

　　儘管故事有不合理的地方，比方說為什麼男人會認不出女人。可是故事的敘述和情感已經讓這點瑕疵淡得看不到了。更何況，小說最大的特點便是虛構，若真契合了那生活，怕也沒多大意思。

　　信的開頭是“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強烈的感情就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中翻滾，就像很多材料熬成的一碗濃湯，精鍊又餘味悠長。是什麼樣一個人會用這種語氣寫信呢。故事在女人的敘述中緩緩展開，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現在只有你，只有你了，而你卻對我一無所知。看起來多麼可笑呵，可是這不是玩笑。她說，她不要求愛情，也不要求憐憫和慰藉，她只要求他相信她的話。是的，在她活着的時候她從來沒有來找過他，只因她不願成為他的負擔，在這將死的時候，就更沒有什麼可以索取了。

　　我要向你吐露我的一生，我的一生是從認識你才開始的。很多人說過這樣動情的句子，卻有幾人真正擔得起這樣沉重的字句。可是她有的是底氣說這些話，因為她傾其一生都只為愛他。在她十三歲的光景，在一個老房子里，她遇到這樣一個人，和她以前接觸過的人完全不同的人。他有嚴肅又親切的老僕人，他有那麼多精裝的書本，有繪畫雕塑和神像。這一切在一個13歲的小孩眼裡是多麼新奇多麼具有吸引力啊。確切的說，她首先是被他的特殊所打動了，然後才是被這個人給打動。初次見面，他是那樣年輕和漂亮，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慈祥老人模樣，而他又是豐富和淵博的。這樣一個人是怎麼能不扣動一個缺乏父愛的女孩的心呢。

　　我把我一個十三歲女孩的犟勁、全部糾纏不放的執拗勁都用來窺視你窺視你的起居了。小小孩子不知道，這種強烈的好奇心已經超出正常範圍了。尤其是年輕作家的那個含情脈脈的笑容，讓她徹底地陷入了對他的迷戀中。後來她知道了，原來他對每個經過的女子都有那樣的笑容，他本來就是那樣一個富有柔情的人啊。她卻以為那是她獨有的為此並怦然心動。

　　她是如此珍惜能看到他的每一秒，可是一個可怕的事實卻在逼近她。她的媽媽改嫁，她得搬去另外一個城市生活。此時她已十六歲，卻像一個蠻橫的小姑娘一樣胡攪蠻纏不肯離開。這對於她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啊，從此不能見他，不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不能聽他的僕人喊一句“早啊，小姐”。可是她卻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她那十三歲開始滋長的秘密。她在夜裡等他回來，冬日的寒夜，只着單薄的冬衣，躺在地上。她冷得發抖，卻願意被凍着，因為這樣才能保持清醒，才能不錯過他回來的腳步聲。多麼漫長的一夜啊，她終於等到了，卻不是她想要的結果。他帶着一個女人回來了，即便是絲毫無所求的心也不會無動於衷。於是沒有道別她就這樣離開了。

　　新的生活並沒有給她帶來新的興趣，她仍舊生活在回憶中，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回憶那一百件細小的事情，她說，我悲傷，我要悲傷，看不見你我就強迫自己過着清淡的生活並以此為樂。她生怕任何事情分散注意力，於是不交朋友，不出門，不接受任何人的殷勤。這是一個正當最好年紀的姑娘，她卻把自己封閉起來，用來獻給一個並不記得他的花心男子。看似孤僻憂鬱，可是她卻有強大的能量支撐着自己回去找她。她終於回去了，去維也納找他。一草一樹還是那麼熟悉，她要他注意到她，愛上她。無數次在他家門外徘徊，看他跟不同的女人進進出出，她充滿怨恨和嫉妒，這不再是那個純真的小女孩了，她已經有了成人意識，也渴望和他這樣親密的接觸。終於他注意到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卻不知她是那個曾和她撞個滿懷的小姑娘。慾望容不得她矜持，她主動投懷送抱了，可他就像對待之前所有來他家住過的女人一樣，轉眼就把她忘了。他不認識她，她卻要為他生養孩子。安妮說，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深刻的愛，便是想為他生孩子。即使生活再怎麼困窘她也要把孩子生下，那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東西了。她不願意孩子在底層社會長大，不願意他說些俚言俗語，他要他像個王子一樣漂亮驕傲。而所做的犧牲，便是自己的肉體。像她這麼漂亮的人怎麼會沒人疼沒人愛，她被他們嬌寵着，可是卻不愛他們，她的心裡只有他一人，除此以外誰也沒辦法打動她。又一次他們躋身同一個階層，接觸相似的人，參加各種舞會。像之前的一樣，她又一次把自己交給他，可是，這個不忠的男人，他還是沒有想起她，他又像重新認識她一樣享受她的溫情。她一直不結婚為的就是能保有自由，能在他召喚的時候立馬回到他身邊。她說，哪怕我死了，只要你一聲召喚我會從墳墓里站起來跟你走。何況是活着的時候呢，你需要我便會義無反顧跟你去。多麼傻的女人呵，可惜他把她當妓女，一夜歡愉之後塞給她錢，她的心是在顫抖啊，在她眼裡她就是這樣一個可以隨便出賣自己的風塵女子沒有尊嚴沒有羞恥心。故事發展到這裡，最戳淚點的一幕發生了，就在女人要走的時候，作家的僕人約翰認出了她，他的眼睛一亮，她是那個小時候幫鄰家會計的女兒啊，她是那個雪夜裡年輕的姑娘，她也是眼前這個淚眼婆娑的少婦。她的一生就濃縮在這幾秒，所有的人都對她好愛護她，唯獨她愛的他始終不能認出她。

　　花瓶里的白玫瑰枯萎了，再也不會有人在他生日這天送來新鮮的花朵了。而在他的記憶里，是不是留下了這個女人的幾抹模糊影像。

　　茨威格是一個擅長抒情的作家，他把一個女子細緻幽微的感情娓娓道來，時而激烈時而平靜男主角花心又健忘，可是我們卻沒有理由責難他，因為故事的主人公都沒有絲毫怨言，局外人又能說什麼呢。愛一個人是不會痛苦的，這所有的一切，在外人看來像是不幸的一切，她都甘願領受並自得其樂。

　　這不是一個傻女人，她只是太懂得愛了，她知他需要什麼因而只給他什麼，不為他帶來任何負擔和困擾，不叫他受束縛。唯有故事裡的人能這樣傾其一生只為一人吧。現實里多的是慾望是利益，或多或少帶着點期許帶着點交換的成分，情感反倒不那麼真切動人了。讀故事好處就在這裡，它讓你感動，卻又不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