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 > 親情友情散文 > 回不去的故鄉

回不去的故鄉

手機:M版  分類:親情友情散文  編輯:小景

回不去的故鄉 標籤:鹿和狼的故事 列那狐的故事

  回不去的故鄉

  張建波

  當我敲下這六個字的時候,內心瀰漫著一種悲壯的情緒,彷彿是在和那個叫故鄉的地方告別。其實我每年都要回去的。起先是一個人,後來是兩個,再後來是三個。只不過再也回不到那個我可以虔誠地叫它故鄉的村莊。那個有着高大粗壯的楓樹和連綿的稻草堆的村莊,已經化成了一個模糊的文化符號,永遠存留在記憶里。回鄉的路徑早在1998年被一場洪水切斷。現在那個叫鎮的地方,住着我的父母,離鎮不遠的劉家嘴住着我的爺爺奶奶。我只能姑且把這兩個地兒叫做家鄉,每年回家過年的時候,我都會失魂落魄。望着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目光迷茫。到處是過年熱熱鬧鬧的氣氛,油鍋里滋滋作響的豬肉冒着香氣,操着南腔北調口音的新媳婦和挽着我家鄉小姑娘的毛頭小伙,旁落無人地走過,這些都讓我有走錯了地方的尷尬,彷彿這個地方和我無關,並與我格格不入。村莊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往事,都被1998年的洪水沖得七零八落,在鎮或劉家嘴偶爾遇上一兩個熟悉的老人,他們用特有的音調叫我的小名,這時才讓我覺得真實地回到了家鄉。

  98年的夏天巴西人羅納爾多填滿了我的腦海。我住在隔着一條信江的另一個鎮上,老舊的供銷社的兩層樓房裡,我的心已飛到法國海嘯般的球場。窗外一直下雨。上樓的樓梯被水淹沒,和我同樣喜歡熬夜看球的學校的同事,都是從窗台上架起的竹梯進入我的房間。當我睜着睡眠不足的雙眼,從別人的談論中知道洪水的消息時,我的故鄉已經沉入水底。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多的水,鋪天蓋地,漫無邊際。我突然心慌慌的。我找不到我的村莊,找不到父母。異常平靜的水面晃着刺眼的陽光,平靜的水波掩蓋了所有的暴虐,只有露出水面的樹梢提醒着剛剛過去的生死掙扎。父母依然堅守在圩堤高處的房頂,他們蹲在房沿,就着洪水洗着一把紅棗,臉上很是疲憊。他們不願離開。關於那場洪水,剛剛念大學的妹妹親身經歷了,她說洪水撕開圩堤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泰坦尼克號的斷裂和沉沒。妹妹的言辭里有恐懼和戰慄,但沒有悲傷。然而最深的悲傷卻留在我的心底,那道被洪水撕裂的口子在我的心底永遠不能癒合。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故鄉。

  洪水是傍晚時分挾着萬千雷霆奔突而至的。從楓富聯圩的缺口到村前的子堤,經過無數的河溝湖岔,稻田房屋,瞬間就來到眼前,狂暴的力量充滿着它經過的一切空間。我沒有親眼所見,但還是想轉述妹妹講的一個故事。我的鄰居茂叔住在村口圩堤缺口的東面,他的同胞弟弟住在西邊。一個缺口讓手足兄弟揪心地牽挂。在缺口水流漸趨平緩之際,茂叔和茂嬸划著小船,去看弟弟一家。雖然在缺口前畫了一道大大的弧線,但小船還是在靠岸的時候發生了危險。巨流將小船吸走,茂叔茂嬸一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茂叔在幾公裡外被人救起,一段浮木留住了他的生命,茂嬸同樣福星高照,她被掛在一叢竹林之上。兩人分別被送到缺口的兩端,彼此都認為生命中的另一半從此陰陽兩隔。悲痛的嘶號,讓人柔腸寸斷。妹妹說,她見證了兩人劫後餘生的重逢。兩人先是狂笑,接着抱在一起痛哭,場景十分瘮人。妹妹那時正悄悄地和高中的同學談着戀愛,她說愛情竟然可以讓兩個人長在一起,鄉村的愛情真實而茁壯。

  我的村莊叫三房,居信江支流北岸平畈上。我一直以為因村裡有三幢氣派的房屋而得名,后翻看地名志才知,原來是明中葉祖先從別處搬來,分房建村,該村屬三房。這個村裡有我人生最初的記憶。那是一個標誌性的年份,1976年。那年我只有6虛歲,不過已經是讀小學一年級。那個中午好像很炎熱,項老師叫我洗好腳,穿好鞋去大隊會計家開會。我偎大人懷裡,參加了人生的第一個會議,紀念一個偉人的逝世。我已經記不起項老師的臉,只記得那張臉上有少見的肅穆表情。項老師後來回上海了,她是我的啟蒙老師,一個上海知青。她和我母親同歲,她說,來的時候,我爸爸媽媽還沒有結婚,當然沒有我,後來看到我出生,又看到我長大,上學,教我念書。她從上海帶過一雙雨鞋給我,我於是天天盼望下雨。走的時候她把我攬在懷裡,叫我長大後去上海找她,她住長陽路多少號。我一直覺得項老師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身上有着一股城市人的香氣。我17歲的時候一個人從家中不辭而別,我去了上海,但沒有找項老師。一個人在黃浦江邊晃悠,我想我已經離項老師很近很近了。還特意去了上海動物園,那是我一直心馳神往的地方,我就像走進夢境。

  村裡的老隊長喜歡喝酒,後來老了不當隊長了,大家都叫他酒鬼。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從田裡送一擔子穀子回來,他也要爬上樓,扳着酒罈喝一口,一次居然醉倒在壇邊下不了樓,壇邊是一地的花生殼。他沒有兒子,在鄰村抱養了一個,兒子長大后經常發癲癇,替兒子買了一個逃荒過來的四川女人,誰知那女人挺着大肚子跑了。他的一個女兒被瘋狗咬傷得狂犬病死了。現在想,不管隊長曾經有過怎樣的輝煌,他的人生終歸是悲劇的。小時候我最怕和他狹路相逢。只要在巷子里碰上他,我就在劫難逃。他每次都像抓小雞一樣把我擰起,用堅硬的胡茬蹭我的小臉,噴着酒氣的臉滿溢慈愛的壞笑,任憑我怎樣呼天號地。我14歲時成了村裡第一個吃國家糧的人。每年寒暑假回村見到隊長,他都要拉住我,用木棍在地上寫幾個字讓我認,那些字大概是神符中的用字,每次我都認不出來。他得意地教我,一次一次,不厭其煩。

  所以我一直以為,和故鄉的感情與你離開多久走多遠無關,有一根臍帶連着你,一直滋養你。這條臍帶就是每次帶你回家的路。洪水之後,移民建鎮,現在的村裡人分散在古稱禾尙山的鎮上和劉家嘴。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精神上的流浪漢,找不到情感的精神層面的歸宿感,鎮和劉家嘴都不是。每年我都會在鎮上見到茂叔一家。他家的超市紅紅火火,富態而又春風的兒媳站在收銀台,熟練地和一群顧客插科打諢,掌管全局。茂叔的兒子開上了小汽車,不過他特別喜歡穿着一件救災的軍大衣,或披或裹,謙卑瀟洒。前幾年,我爺爺80大壽,在進劉家嘴的路口,我讓上初中的女兒對着鏡頭拍了一段。女兒說,我的身後就是劉家嘴,今天是我老爺,也就是我爸爸的爺爺80大壽,我們全家都去祝壽。剛說這幾句女兒就笑場了。我的爸爸在邊上嚴肅地呵斥她。三代人走到壽星的門口,我輕輕地擁抱着爺爺奶奶,女兒和幾個同輩的孩子打打鬧鬧,推推搡搡,我的父親點燃了鞭炮。

  (張建波,男,1971年生,記者,現供職於余干縣廣播電視台)

您正在瀏覽: 回不去的故鄉
網友評論
回不去的故鄉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