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夢中的故鄉

　　一

　　記憶有時候就像飄在天際的白雲，輕輕飄飄的，稍不留神，便溜進思維的縫隙。眼下，時令已經翻到了六月，窗子外面，陽光燦爛的照着，花兒一簇涌着一簇，樹木就像潑了一層綠色的顏料。陣陣花香撲進來，在我心裡泛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恍惚間，我又划著記憶的小舟回到了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小村子。村子的南頭是一條綿長的溝，跨度極大，很深，兩邊呈現的是一片又一片的山坡。每年這個時候，山坡上便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氣象，到處都是各種不知名的野草和野花，也有一些可以叫上名字的，比如蒿子，莎草，狗尾巴花，蒲公英。兒時，這裡便是我的天堂，我的樂園，我常常和夥伴一起來坡上抓蟲子，摘野果子，每次都玩的不亦樂乎。可以說，我和這片山坡是有感情的，不僅有，而且很深，及至到現在，我仍然時常回想起那片山坡，彷彿它就像一串快樂的音符，經常從我的腦海里跳出來，讓我懷念、回味。

　　記得每年的二三月份，山坡上的花還沒有開，天氣微涼，陽光很溫和。這個時候，我便拿起我的小?頭，去坡上挖葯，之所以叫小?頭，就是因為它不到一米長。坡上不知名的草藥很多，但是當時我們只挖柴胡和白蒿，挖回來之後，放置在窗台上晾，等到晾乾了就拿到街道的中藥店賣了。我喜歡挖葯，原因有二，一是當時家貧，挖葯能給我賣點零花錢，二是我非常享受挖葯的過程，因為我們選擇的挖葯的當兒，基本都是些天氣爽朗、陽光溫和而清新的日子，山坡上，一派空曠澄明的氣氛，站在坡頂或者半山坡，心情必然舒暢無比。有時在我挖葯挖累了的時候，我就找一塊花草相對少的地方坐下來，看看遙遠的天空，看看天上的雲，看看對面的山坡，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樹，每當這個時候，我倏忽感覺自己彷彿已經融進了一個瑰麗的世界，我常常問自己，這就是所謂的天地人合一么？

　　山坡上生長着很多的柿子樹，盛夏的時候，樹上就有一些柿子紅了，軟了，我便和好幾個夥伴一起去坡上摘柿子，這些柿子紅彤彤的，明晃晃的，就像紅寶石一樣透亮，讓人不禁嘴饞。我非常喜歡吃這些軟柿子，每次都是摘下來之後，先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裡，那滑滑的感覺，一下子從嘴裡涼到了心底，舒坦極了。夏季多雨，每逢雷雨過後，天空明亮而乾淨，一塵不染，涼風一陣又一陣的送過來，站在坡頂，溝里的景物盡收眼底，不禁神清氣爽，心曠神怡，彷彿此刻不是盛夏，而是初春。再看看坡上的草叢，各種的小花伸展開自己的花骨朵兒，紅的像火，粉的似霞，小蟲子們也不甘寂寞，一起組成一個合唱團，不斷地放響自己的歌喉，遠遠地聆聽那混在一起的聲音，喧鬧而又歡快，密密的沒有一絲的縫隙。可以說，盛夏的時候，山坡便活了起來，一切都靈動了起來，給人留下舒緩而緊張的氣息。而一到秋冬兩季，山坡便會變成另一種樣子，光禿禿地，沒有一點兒生機，給人很蕭索的感覺，但若是從另一種視角上觀望山坡，感受則會截然相反，山坡凝聚着一種精神，一種人文精神，它雄渾而磅礴，野性而猛烈，它代表着這塊地方的一種文化，一種很純粹的精神。它好像一個歷經了苦難的老人，留在臉上的儘是滄桑和睡意，然而它卻處處閃爍着人性之光。村子里很多人家裡飼養着羊，有的飼養一兩隻，有的飼養一大群，不管怎麼說，等冬季的時候，飼料奇缺，這塊山坡便成了羊群們吃草根的天堂。有時候，我站在山坡上，看着滿山坡的羊，我的心裡總會產生一種別樣的溫暖，這或許不單單是一塊普通的地，它已將生命和自然牢牢地連在了一起，成為了黃土地上一道亮麗的風景。

　　故鄉的山坡，在通往我的記憶深處的路上，埋藏了太多的秘密和舊時光之中的酸甜苦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我昏黃的心緒里，早就鋪展出了一片廣袤的原野。那裡天很藍，水很清，花很盛，萬物釋懷，惠風和暢。一條條彎曲悠長的小路，一棵棵綴滿了歲月留痕的老梧桐樹，還有那個寧靜而祥和的小村莊，它們組成一幅明媚絢爛、氣勢磅礴的圖畫。它們便是哺育我、滋潤我成長的故鄉。故鄉，是一首永遠也唱不完的山歌，是一幅畫家難以描摹的圖畫，是一段厚重而凝練的秦腔。故鄉是一根長長的線，而我是一隻飛翔的風箏，但是無論我飛到那裡，故鄉總是牽引着我，不至於讓我迷失了前進的方向。離開故鄉已有兩年之久，這兩年裡，我小心翼翼地挪動着腳步，尋覓着一個可以停泊靈魂之舟的港口。我渴望陌生，追逐遙遠。可是，每當生活平靜下來，故鄉的一山一水，一花一草，就像一股股清泉從我記憶的狹縫裡湧現出來。

　　我清晰地記得村子南頭有一片小樹林，裡面大多數都是些洋槐樹，梧桐樹，柿子樹，就是這片小樹林，成了我童年時代的樂園。那時候我和夥伴們在裡面捉迷藏，掏鳥蛋，做一些令我們很快樂很幸福的事情。每逢春夏兩季，樹葉綠了，繁茂了，鳥多了，花開了，風清了，我們便無憂無慮地在林子裡面盡情地嬉耍，直到吃飯的時候，娘來尋我們了，我們才戀戀不捨地回家。回想起過去的舊時光，我總是很從容，很樂觀，很輕鬆，那些在村子裡面度過的美好時光將會是我這一生中最美好最絢麗的日子，永遠也不會從我的腦海里溜走。時間是一條小河，默默地往前流淌着，沒有一絲兒的聲響，在我們散步，吃飯，唱歌，睡覺的時候，它悄悄地溜走了。但是對於我來說，故鄉的很多人，事，屋，樹，陽光，泥土，雨水就像石刻字一般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從不曾丟失。相反，很多東西竟隨着時光的渾濁而變得清晰起來，就像一壇陳年老酒，置放的時間越長，越濃香。

　　懷念故鄉的日子，恍惚間，我又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堆堆的散着清香的麥垛，一片又一片的麥田，一縷縷隨風飄蕩的炊煙。薄暮中，我彷彿行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路的兩邊，鶯飛草長，不知名的蟲子盡情地唱歌。作為一個遠在他鄉的遊子，我很能感受到離開親人，離開故土后的心酸。但是我明白，人都要往高處走的，只有水才往低處流，兩年前，我滿腔熱血，揮斥方遒，踩着夢想來到遠方。如今回想起來，最讓我念想的仍是家鄉的親人與老屋，他們緊緊地抱着腳下的土地，就像歷經滄桑的古木，細心收藏着故鄉的歷史與記憶。

　　二

　　我是在鄉村長大的，我飽受鄉村的養育和熏陶，如果說沒有鄉村的一草一花，一樹一木，我想我現在也不會回歸到一種淳樸的創作自由之中，更不會尋找到一條厚重單純的生活之路。我的父親，老實本分，性情溫和，淳樸善良，卻對我極其嚴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黃土漢子，從我小時候記事起，父親便對我要求極為嚴格，父親用鄉里人的最淳樸最自然最純情的一言一行教會了我很多生存做人的道理。記得小時候有一件印象很深刻的事，那是一個秋天，葉落歸根，萬物蕭瑟。早晨吃罷飯，我和父親去地里婁柴火，父親從來到地里起，便一直彎着腰，一下一下接一下，不一會兒，他的身後便堆滿了一堆堆的枯樹葉，而我則坐在地上躺躺，到處跑跑，怎麼也靜不下心來，這個時候，父親便抬起他那印滿了皺紋的臉，露出一絲兒笑意，語重心長的對我說：娃呀，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做事可要用心，要踏實，要實在，要勤快，不要拖拖拉拉，在咱農村呀，有這麼一句話呢，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現在想來，父親當時的話雖然簡單，但是卻對我日後的成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讓我幼小的心靈得到了他最真摯的感染與教誨。及至到現在在外讀書，我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秉持着父親當時的教誨。

　　在我考上大學第一次去學校的時候，父親送我去了西安火車站，記得那天中午約莫12點鐘的時候，父親陪我一同上了火車，給我安置妥了行李，叮囑了我幾句在學校那邊該注意的事項，便下車了。其實父親當時說的原話我也記不清了，但他從火車上一直走到站台上的身影，我卻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隨着一聲笛鳴火車緩緩啟動了，在我內心的極力挽留之下依然駛向遠方。我轉回頭看了一下，父親仍然站在那裡朝我揮着手。頓時我百感交集，眼睛瞬間模糊了，淚珠兒不聽使喚的一個勁兒往下滑。是啊！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但世界上又有哪一種情感可以超越平凡但卻偉大無私的親情呢 又有哪一個動作可以抵得上此刻父親對我揮手時的這個簡單但卻充滿了無限的愛意的“舞姿”呢？

　　我正式讀到的第一本雜誌是《少年月刊》，這是學校給我們訂閱的，我喜歡這本雜誌，因為裡面的文字和我那個時候的年齡很相仿，很適合我閱讀。記得有一回，在翻看《少年月刊》的時候，最後一頁的最下方刊登了一個全國青少年“簡快杯”徵文大賽，我看了之後，不知為何腦子裡冒出想寫一篇文章的衝動。於是我拿起筆嘗試着寫，題目叫做《我的父親》，寫了好多，也刪了好多，改了好多遍，最後懷着一份很忐忑的心情去郵局寄信，畢竟是第一回投稿，所以難免有所期待，心裡莫名的興奮。寄出去信后，好些天不見消息，我也慢慢的把這事忘了，直到過了好長的時間，郵局給我寄來了一份包裹，我欣喜若狂，打開一看，竟然給我寄了兩本書，還有一個小小的證書，我的那篇《我的父親》竟獲得了二等獎。從那以後，我更是痴迷於文學了，對自己也有了一點兒自信了。我開始讀更多的書，我讀了老舍的《駱駝祥子》，還有朱自清先生和魯迅先生的一些散文。說實話，那些日子，我很羨慕那些生活在城裡的孩子，他們視野開闊，見多識廣，想讀什麼有什麼，而我卻只能讀到父親在賣完西瓜後去書店裡給我買的一些書目，畢竟經濟有限，所以在那個對書如痴如狂的時期，我很不滿足我讀到的那麼點書，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怨恨過自己生在偏遠的鄉村。是的，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鄉村，我是在鄉村裡滾爬長大的，只有鄉村才是我的天堂。那些山坡上奔跑着的羊群，那些聚集在村口的老嫗，那些掛着露水的麥田，那些如夢似幻般的月光，都是滋潤我成長的甘甜的乳汁。

　　三

　　鄉村是樸素的，鄉村的情是飽滿的，我最愛雨後的鄉村。

　　雨後，大地上往往升起一層空濛的霧氣，村子里靜悄悄地，沿着村子里的小路走出來，視野立馬變得闊大空曠。遠處的山巒、樹叢、果園、瓜地，影影綽綽，朦朦朧朧，似乎一切正沉侵於夢幻當中。村莊所在的地勢，相對於四周本身就高出一些，所以心中總是自然的湧出了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四周的田野，此時看起來，模糊之中透露出隱隱的靈動，站在路邊遙望，心裡立即獲得了一種巨大的視角享受。而近處的草叢中，鑲滿了顆顆晶瑩的露珠，顯得比往常更加的翠綠，像潑了一層綠墨。路面濕漉漉的，沒有一絲的黃塵，行走在上面，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了一股斑斕的色彩，心情平靜而舒朗，彷彿陷入了童年美好的回憶當中。往前走，又是一片接一片的田地，平平整整，樸素得就像鄉里人的那顆純粹的心。由於田地里剛收過麥子不久，所以能很清晰的看到收割機收割過的痕迹。地里，也稀稀落落的灑了些麥秸稈，不時地，還會飛起幾隻瘦弱的麻雀，或許是在啄食收割時灑落的麥穗吧。雨後的風，清涼涼的，拂面掠過，心裡一下子變得輕盈了許多，彷彿自己是一隻正在飛舞的蝴蝶。

　　平日在城市的森林裡，追逐的東西太多，難得有這樣的情懷，難得有這樣寧靜的村莊。而近些日子，正好放假回到了老家，便可以安靜的享受鄉村的溫馨與寧靜。又逢今日落雨，雨後，四周極為清朗明凈，出去轉轉，走走，將身心融於清靜的鄉村當中，心中便會升起無限的愉悅與嚮往。

　　不管怎樣，每當我憶起那片載滿了我的情感的山坡，每當我憶起故鄉里那些淳樸善良的親人，還有那如夢似幻的莊稼地，我的心裡總是一陣陣的悸動，我想挽留一點什麼，然而我卻不知道能留下什麼。那裡好像存在着一首詩，一首靈動而野性的詩，雖然我看不見，並且影子極為模糊斑駁，但是我知道它實實在在的存在於故鄉的村莊里，等着我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去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