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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雲之南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小景

  我曾去泰山看日出,去慕田峪觀日落,去西湖盪畫舫,去南京雞鳴寺聽鐘聲。親臨過王昭君的香溪,少林寺的塔林,長白山穿天的白樺,科爾沁滾滾的馬群。然而,雲南最動我心。那時我很年輕。

  我去過雲南,確切地說是雲南省元謀縣。多年後才知那兒早出土了我國最早的猿人化石,“元謀人”大約生活在一百七十萬年前。而當時我們只知麥子不知“化石”。但還清楚地記得修建成昆鐵路許多人為此獻出了生命,駐地不遠的山上就長眠着兩百多個石灰包。

  初中畢業之後,我渴望到外面走走,最好能領略一下祖國的錦繡河山。說來真乃天隨人願。當時老家正盛行“農業學大寨”,各村將原本平整的耕地毀作梯田,紛紛種起小麥。地有了,可麥種緊缺,於是縣裡專門組成赴雲南繁種隊,編製叫連。所在公社只抽兩人,我幸運地被選中,瞬間成了“南繁戰士”。金風吹拂的十月,連長和戰士三十餘人在縣裡集結,大家喝了壯行酒,雄心勃勃,白背心統一印上“戰鬥在雲貴高原”的紅字。據丁連長介紹,縣裡每隔兩三年要進行一次良種培育,他曾帶隊去過海南、廣西,開發高粱和玉米的種子基地。此次要去的地方,他也是第一次,離家有三千七百四十二公里。

  年輕人初次遠行,滿眼全是風景。古彩照人的“天下第一關”,北京站碩大的電子鐘,九曲黃河上衝浪的木排,長安古道背柚子的男童,半山的棧道,狹長的隧洞,細瘦的橋墩,還有草堂的清風竹林以及成都小旅店打不盡的臭蟲。接續的火車大約走了三天三夜,飛越金沙江后,終於在破曉前到達了南繁的終點——元謀縣苴林公社牛街村。在寄友朋的信中我曾寫到:“縱越六省八江天,橫穿峨眉大涼山。雲南育種十月去,碩果累累四月還。”這根本算不上詩,只是青年人離開故鄉后激動心情的寫真罷了。

  雲南的美景天下傳,銀屏上更是屢見不鮮。不過當時如西雙版納、香格里拉並不耳熟,石林倒是知道的。昆明人常將滇池、龍門和西山看成一個去處,而外地人有點兒犯迷糊。在小林街問路,我感覺撞上了人間第一美女,什麼海倫、夢露、妲己倘若與她並肩一站,根本不在一個量級。對話不必說,她能瞅你一眼都是獎勵。西山公園距市中心不遠,進園后首先得見的是聶耳墓。郭老的手跡豁然:“聶耳——中國解放之號角人”。沿柏油路提步而上,次現華亭寺、太華寺、三清閣,再擠過夾扁石,便到了龍門。龍門高處絕壁,半幅亭榭依山而立,門內可小容數人。彩雲飄來,涼風習習。臨崖千尺,憑欄鳥瞰,驚魂中那山腳與滇池毗連。

  說來道去,快成遊記了。還是講下元謀吧。與老家相比,元謀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質樸,並具南國風情。那土是紅色的,遇水細而散,固化又很堅硬,村屋多由紅土高高壘起,一般約三、四米的樣子。室內較陰濕,沒有窗戶,僅在高牆的上部留了通風口。紅土地上,高大的木瓜樹隨處可見,懸垂的果粒,映光閃閃,像似每天在招財進寶。雨後的香蕉葉,風情萬種,含苞欲放的花蕾纏綿着金色的夢。大片的甘蔗林,紫色的軀幹,田田的葉子,叫人想起糖的世界。仙人掌十分生猛,那傢伙滿身帶刺像巨人,許多農家居然用它圍成籬笆。

  駐紮的第二天,我與另外兩個戰友去了牛街下屬的石灰村小隊,負責那兒的小麥育種。說負責還不如說是監工,整地、播種以至麥收的全過程均由當地人來做。我們穿着“空前絕後”的涼鞋,一身的確良,頭上有髮蠟,腕上戴手錶,整天背手在田間轉悠。當地人偷着叫我們“財主”,其實更像是來自東北的地主。種麥子的雖說都是本民族,但話不通,交流起來很困難,炊事員老張頭時常抱怨:“沒有你就說沒有唄,張嘴便是‘磨的’。像他媽出國了。”一個小學三年級的男孩,姓楊,常去麥田幫姐姐。我得知他“小小竹排”和“紅星歌”唱得不錯,為免誤事,遂請他做“助理翻譯”。可臨場一對話,楊翻譯也不稱職,除了yes、no,其它的我也聽不懂。看來普通話的普及任重道遠。好在當地人無論你怎麼講,他們只是笑。笑該是人類最好的語言吧。

  麥種下地了,當地人又開始忙自己的田地了。石灰村幾乎沒有時鐘,村裡喇叭一響,人們出工;再一響,午休。每天就這樣周而復始地重複着。石灰村的隊長叫羅克華,四十上下,矮個兒,南北頭,光光的脊背,常穿大褲頭。比腳大的黑膠皮,從兩邊摳幾個窟窿用繩一串,系在腳上就成了鞋。他話少性子急,做事風風火火,總見其扛着板兒鋤匆匆地走。我們曾到過他的家,同樣是陰暗的土屋。可喜的是比普通人家多了個三屜桌,可惜的是三屜只剩了一屜。當地人有風俗,家的內室是謝絕參觀的。其實裡面多為床鋪,上下兩層,總吊著蚊帳,也沒什麼神秘的(我偷看過)。羅隊長遞過三隻小板凳,請我們順牆根兒就坐,並扯開綠包的“春城”每人發一支。一會兒,他打裡屋走出,茶色泥碗舀了大半的蔗糖盛水端來,真不曉讓人喝水還是喝糖。

  在元謀,男人的平均壽命一般六十左右,因此男人成了家中寶,有點兒像四川的“大熊貓”。地里的苦活累活多由女人做,生命不息,衝鋒不止,男人多半趕趕車、放放水牛,隱約出些許母系的味道。割秈稻子了,婦女們手腳利落,筐前半遮布,唰、唰幾下,便將稻粒摔入筐內。待兩筐盛滿,落下遮布,扁擔一伸,挑起就走。五十多歲的老婦人,黑紅的膚色,高而瘦,風乾的小腿兒沒胳膊粗,肩負過百斤的擔子,跨一米寬的水壕一悠就過去。

  要去鎮上趕集了,元謀姑娘也會“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打扮得漂漂亮亮:毛藍褲子,白羊漂上衣,一雙繡花的紅鞋,一頂布質的白色斗笠。紅土朝天,扁擔彎彎,棕梨、蠶豆、三七,以及農家女滿筐滿簍的誠信。趕集的馬車新奇得很,只要在路上,所有的馬都是一溜兒小跑,概不減速,更不“悠悠歲月”。那車老闆兒不用鞭子,向來站着駕車,一如啟動自由滑雪。他們手上牽拉着幾根通馬的繩子,靠繩兒的一松一緊,瞬間爆發,策馬前馳。

  我在元謀僅僅生活了四十二天。當地蔬菜少,一斤白菜籽就能賣二十多元。戰友們一日三餐,大都吃的是捲心菜,主食基本是糖餅。藥品供不上,即使感冒也只好用穿心蓮。元謀並不少水,但水靜後下面常淀出晶亮的雲母。或許水土不服,左腳磨傷后數日不封口,翻譯的母親和姐姐從家中拿來三七葉、白葯,給我熱敷。叫我不禁想起《平原作戰》的唱詞:“想那年殺敵掛花來村上,您撕破了棉衣來裹傷。煎藥湯,親口嘗。”連長私下逗我:你小子多虧來雲南,要是去了海南非叫姑娘搶了不可。

  約離返還一周的樣子,我們開着手扶拖拉機去武定縣砍柴。武定的白頭山,道路彎轉,自下而上整整二十一盤。佇立白頭山之巔,你的心胸會驟然博大,目光霎時高遠。彷彿陽光引來悠揚的音符,悠揚的音符發散出遙遠的璀璨。風兒柔柔,柔出生命的嫵媚、青春的永恆、親人的叮嚀以及遠方母親輕輕的呼喚。一切隨你去想,一切任你去看。綠色的原野,起伏的山巒,躬耕的水牛,廣闊的藍天。還有高山上那挺拔的桐樹,彝族的木屋,蠟染的裙衫。多麼美麗的雲南!

  如今,元謀遭災遇旱。羅隊長可在?楊“翻譯”可好?……我真想重往雲南。最好連同我的戰友,儘管我們不再年輕。

  寫於二〇〇八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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