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孩子的鑽石

　　一

　　每次仰望星空的時候，我都會記得那個深夜的天空。藉著星輝，遠處麥地裡面的那對灰色的身影若隱若現，在一片夜色的朦朧之中，耳邊蟲鳴的聲音震耳欲聾。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我們的鞋底與土地之間的接觸充盈着曖昧的味道，輕柔的草們輕輕撫摸着我們的腳踝，一股綠色的涼意沿着褲管上升，然而我們卻不敢輕易挪動自己的身軀，不是因為害怕打擾者夜晚的靜謐，像偷窺者一樣的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在不經意間驚醒那對灰色的身影。

　　它們是情侶吧，不然的話，怎麼接連幾個夜晚它們都出雙入對的。他們每天晚上都會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我家的麥田，就像有人給它們調好了鬧鐘一般。難道這麼多天了，它們始終沒有發現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所潛伏的危險？是因為它們太過專註自己的談情說愛，對身邊的一切根本來不及體會？還是因為它們的家就在附近，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子需要照顧？這一切直到現在我都不得而知。因為當我的同伴手中的兩隻自製火槍同時閃出火花的時候，它們的生命就已經永遠被定格在了這個夜晚。

　　一剎那間，空氣被凝固住了，我相信在那兩隻兔子的感知中，時間和孔家都已經被撕裂了。打開手電的開關，雪白的光線像箭一般穿透了夜晚的黑暗，原先隱隱約約的身影瞬間清晰了好多，眼尖的劉叔突然叫出來，快，那兩個傢伙還沒有死。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徹底爆發，接近十米的距離，我們幾個人竟然在一息不到的時間就趕到了。這時候我才發現，那兩隻兔子早已失去逃跑的能力，感謝同伴的槍法，兩槍都正中致命的部位。

　　返回的時候，大傢伙都興高采烈的，可是我的心中卻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藉著手電光，我看見了兔子的血依舊在滴着，看着那和我的血液一樣鮮紅的液體，我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到了劉叔家，大家提議馬上把這兩隻兔子煮着吃了，不知怎地，我竟然對這頓期待已久的兔肉抗拒起來。就隨便找了一個借口回家了。

　　因為一個人的緣故，路上安靜了許多。抬頭仰望星空，發現星星竟然比平時多了好多，為了平復自己的心情，我關掉了手電，開始時候的暗逐漸消散的時候，再一次抬起頭看天。才發現牛郎與織女竟然相隔的那麼遙遠，許是因為天氣晴朗的緣故，天空的星子比以前明亮的多，每一顆星星都像鑽石一樣閃爍着耀眼的光芒。

　　可是就在這滿是鑽石光芒的夜晚，我們竟然親手掐滅了一段愛情。那對相愛的情侶，在不經意將成了我們愛情的殉葬品。我不知道，在這樣的夜晚，有多少屠殺正在進行，但是我相信，這種屠殺終有一天會因為這漫天的鑽石光芒而停止。

　　二

　　山村的生活是單調的，滿對着年復一年沒有絲毫新意的循環，人所作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像我的父母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無法感受到這種單調，對於一個在貧瘠的土地裡面刨食的族群，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來享受這種奢侈的痛苦。

　　放學后，回到家，吃完飯，做完作業。我就開始無所事事起來。看着太陽越來越低，光線越來越暗的時候，我知道這一個白晝即將要走到終點。我的活動空間又會被壓縮，也許是頓悟吧，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覺得應該好好利用這些父母監管不到的時間給自己找找快樂。

　　在我的央求下，父親答應幫我製作陀螺。看着一段獃獃的木頭，在父親的手起刀落之間變成了充滿美感的陀螺的時候，我的心中充滿了激動，換做現在的我，一定會寫一篇文章讚揚一下人的偉大。看父親給我製作陀螺的過程，是時間最漫長的時刻，想到自己將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玩具，可以在同學中炫耀一下的時候，我的心情激動到了極點，我一邊在心裡想象着這個偉大的產品的樣子，一邊催促着父親。

　　父親給我做好陀螺就下地幹活去了，我拿着這來之不易的寶貝，卻不知道怎麼讓它旋轉起來。幸運的是，附近的一個表叔到我家借鋤頭，看我拿着陀螺卻不知道怎麼玩的時候，又幫我做了一根轉陀螺的鞭子。終於萬事具備了，我就學着那些高年級同學的樣子，先用鞭子纏住陀螺，用力抽動鞭子，在離心力（這是後來才知道的）的作用下，讓陀螺旋轉起來，然後不停地用鞭子抽打陀螺，讓它的旋轉繼續。

　　許是因為太過投入的緣故吧，連天黑了我都沒有感覺到。父親從地里回來的時候，月亮都已經出來了，父親看我還在玩，就非常生氣，收走了我的陀螺。那時候的我，根本沒有與父親爭辯的勇氣，只好一個人氣鼓鼓地睡了。第二天上學，老師檢查家庭作業的時候，我因為陀螺的緣故，沒有完成作業，被罰站了。

　　從那以後，我學乖了，每天都是把作業做起了之後再玩陀螺，也就再也沒有被罰站過了。後來，我學會了自己製作陀螺，而且我還知道，在陀螺的底部裝上軸承裡面的鋼珠，陀螺會轉的更久。也因為每次玩得太晚的緣故，父親的責備幾乎每天都在耳邊響起。

　　生活的壓力大了，兒時的很多記憶都已經遠了，我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我開始不玩陀螺的。但是我始終記得，父親給我做陀螺的時候那種專註的神情，以及，第一次玩陀螺受到父親的責備的時候那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抬起頭仰望，天空還是何兒時一樣湛藍，星子的光芒依舊如鑽石一般耀眼。可是，無論我在外邊玩得多晚，卻難得有機會聽到父親的責備了。

　　走進現在的玩具店，琳琅滿目的各種陀螺總讓人眼前一亮，有聲音的，發光的，可是無論多貴多漂亮的陀螺，拿在手中的時候，都沒有父親那年為我所做的那個簡單的木頭陀螺那麼親切。

　　只是，現在的孩子再也不玩那種陀螺了，因為那種陀螺的外形的單調，也因為製作的困難，與其花大量的時間製造一個簡單的木頭疙瘩，遠不如在玩具店買一個實惠。

　　三

　　成長的過程是極為緩慢的，慢的連我們自己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因為緩慢，當我開始建立自己的性別觀念，知道男孩該做什麼的時候，我早已愛上了女孩的遊戲。這種愛，是無法被改變的，就如同在我的意識裡面播下了種子一般，當我發現它的存在的時候，我極力想要剷除那些幼苗，才感覺到它的根深蒂固。就像成人世界的愛情一般，明知道那會耗盡我們的心理，可是我們依舊義無反顧。

　　跳沙包，一種簡單的遊戲，在我們畫就的九宮格裡面，我們一遍又一遍重複着單調的動作，現在回想起來，人生的迷宮也不過如此。循環着自己的循環，重複着自己的重複，每次進入曾經進入的空間裡面的時候，總有着一些因為欣喜而來的新奇。

　　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中間，與眾不同的我總是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如同繁花盛開季節，在大大小小花朵中間的一點綠意一般。因為總愛和女孩們廝混在一起，年幼的我也曾經被冠以“假姑娘”的稱號。很多年後，進入青春期的我因為對伊健所詮釋的古惑仔的迷戀，也留起了一頭長發，也許就是因為年幼時常跟女孩呆在一起的緣故吧。

　　如果人的生命可以裁減的話，我願意把我那些兒時的記憶裁剪下來，封存在只有自己鑰匙的匣子裡面。長大了，看慣了太多人世間的分分合合，那些風花雪月的悲情故事隨時都在我們的身邊上演，看多了也就麻木了。成人的世界裡面，被慾望所包裹的並非夫妻關係的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交往，溫情外表下面的欺騙與背叛，讓這個本就污濁的世界增加了更多的污濁。

　　有人說，偏愛文字的人是殘缺，沒有了堅強，在驀然的外表下面都隱藏着一顆脆弱的心，女子尤甚。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而立之年的我始終沒有大家所認可的男人的堅強，在我的世界裡面，始終充滿這女人的多愁善感，也許，就是因為那些兒時的經歷吧，也許，在那些童年的遊戲中，我在不經意間沾染了太多屬於女孩的陰柔吧。

　　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當我從宿舍樓下面經過的時候，總會聽到那些青春期的孩子們的夢囈，也許，在他們的夢中，也有着那種沒有男女界限的回憶吧。因為，頭頂的夜空依舊如我兒時一樣靜靜地鋪開，上面綴滿了和很多年以前一樣閃爍着鑽石光芒的星子。

　　四

　　從山上走到河邊，一路留下了多少腳印，我從來沒有數過，因為我一直比較厭惡那種單調且很難達到目標的工作。就如同現在的我，在這個世上渾渾噩噩地活了快三十年了，究竟認識過多少人，又忘記了多少人，我也從來沒有梳理過。無數的日子從我的身邊經過，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它們的存在，活在生命軌痕中的我，始終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少年。

　　我在河灘上行走，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腳下，仔細挑選着自己需要的石頭。不多一會兒時間，就有了厚厚的一摞片狀的石頭。我把那些堅硬的物品緊緊握在手裡，用手指抓住邊緣，，然後把手臂打開，用瞬間爆發的力量，把石塊狠狠地拋出去，看着石塊在空中滑翔的拋物線，我的眼神充滿了期待。和我預想的不一樣，那些石塊一接觸水面，就狠狠地鑽了進去，留下了一朵水花和岸邊的我的失望的眼神。

　　孩子的天性是勇於嘗試，我也不例外。很快我就調整好了心情。再一次拿起石塊，再一次拋出去，再一次沉入水底。再一次拿起，再一次拋出……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終於，有一塊石頭沒有那麼快遞墜入水底，而是在水面彈了起來，在水面盪起一圈圈的漣漪，而後再緩慢地落下，再沉入水底。看着自己的進步，我的心情好了許多，就繼續進行着我的投擲運動。也許是因為對於角度和力度掌握的越來越好的緣故，我拋出去的石塊在水面彈跳的次數開始多了起來。經過了不知多少次的努力，我扔出的石塊終於可以經過十幾次的跳躍，到達河的對岸，看到石塊在對面的石壁上碰了一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再緩緩地墜入水底的時候，我的心裡竟然浮起了一絲絲地滿足感。

　　孩子的世界，因為單純，也就沒有了過多的期待。隨着年歲漸長，接觸的世界越來越寬，我對世界的慾望也就越來越多，因為想要得到的太多，卻往往得不到的緣故，我的心中總是充滿了失望，兒時的很多快樂都被我慢慢遺忘。

　　每次走過那條曾經走過的道路的時候，我的心中都會再次浮現當初的情形，可是當我再一次走到河邊，拿起石塊的時候，卻再也沒有把它拋出的勇氣。儘管水面的浪花依舊和當初一樣潔白，在陽光的照射下，水面依舊泛着鑽石的光芒。我知道這裡的一切其實一直沒有改變，改變的是我自己，行走在這紛紛擾擾的紅塵俗世，兒時的童真早就被時間封存，也就沒有了當初那種簡單的快樂。

　　五

　　在夜晚的寧靜裡面，我始終醒着，數着那些遙遠的回憶，而後一口一口地吃先去，感覺到身體似乎膨脹了許多。沒有什麼比梳理回憶更有意思，看着那些曾經的畫面在腦海里閃過，顯示的不愉快彷彿淡了許多。我不知道時光到底從我們的手中偷走了什麼，是漸行漸遠的青春，還是兒時簡單的快樂，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很多東西都變了，人與人之間多了冷漠與猜忌，曾經的豪言壯語都已經被生活抹去，無數美好的約定都已隨風而逝。我們所能把握的，僅僅只是這庸庸碌碌的生活罷了。

　　給女兒洗衣服的時候，我發現原來的衣服都漸漸不能再穿了，因為她正在慢慢長大。因為自私的緣故，我逃離了老家，也許她再也不會有與我相似的經歷，但我知道，她也一定會有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快樂，只是，我希望，屬於她的那些簡單的快樂，可以伴她一生。

　　推開窗，一股還沒有褪去的冬寒撲面而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抬起頭，在遙遠的天際，有一顆星子依舊亮着，閃爍着鑽石一般的光芒，和兒時看到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