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上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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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尖上的天使 標籤:魔法小仙子之天使的鈴鐺 笑貓日記之塔頂上的貓 地球上的星星
交流如此困難和陌生,我們變成了語言互不相通的人,卻以為嗓門大些,再大些,就能彼此理解。漸漸,像兩條陷入困境的魚,我和煙灰缸的嘴拚命開合,卻聽不見對方。辯解無效,且增加誤會,還不如聾了。
我扭過頭,周圍歡歌笑語。左邊,秧歌隊紅綢綠緞;右側,遊樂場的兒童在尖叫。高處的鳥喧鬧。整個春天轟鳴。這是一個高分貝的世界,是否還需添加我們的噪音?旋轉木馬上下起伏,閃亮燈泡和丁冬作響的音樂圍繞着它的中心……一匹跑不出去的馬,像某個固執地陷進懷疑里的念頭。一個紅衣少女衣把臉貼在木馬僵硬的鬃毛上,令人懸心地,她張開雙臂。
我突然的沉默讓煙灰缸更憤怒,因為,習慣了呼應。他大概和我一樣,漸生積怨。我隨後的絕望他體會不到,因為我發現,這個場景又在重複過去。我從煙灰缸的臉上,看出漱口杯的表情,聽到刮鬍刀的口氣……電視劇里由少而老的演員,他們扮演同一個角色。
無論怎麼修正,無論怎樣提取友誼中的教訓,我還是要面對這些幾乎必然的爭執和障礙。生活在重複,一再重複。重複中,密紋唱片的音質遭受磨損,旋律似是而非。重複中敗壞了胃口,你會憎恨一再推至跟前的美味。因為重複,我也預知了和煙灰缸的結局。告別,從鐘錶里探頭的尖嘴鳥,它定點報時,成為我種種情誼的固定節奏。
所謂告別,就是計算感情死後還剩多少遺產。看是否夠用餘生。
二
……失手摔碎之前,它是那麼完整、透明,堅固到牢不可破的樣子。致力於建設和煙灰缸的終生友誼,我想把他保留到自己的晚年。很多年我們分享喜悅、秘密乃至些微惡意,他讓我由衷信賴――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聽從他,像走在盲道,閉起眼睛也得到放心的指引。我們有時冷嘲熱諷,劍拔弩張,但彼此都竊喜於對攻中磨礪的智慧。我認定他是肝膽相照的朋友,能陪到歧路。
我們的關係顯得難以歸類,也正是它的誘惑。煙灰缸具有許多珍貴品質,其中重要一項是寬容――為了有所證明,我經常肆無忌憚地貶損他的才智,乃至他的愛情。他迷戀一個網名叫玻璃鞋的女孩,看他柔腸寸斷的樣子我樂不可支。他說,玻璃鞋,多美的名字――玻璃鞋說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她的人和心都是易碎的。我一臉不屑,告訴煙灰缸我對這個名字保持另外的理解:她是否在暗示自己很容易就成為破鞋?我勸煙灰缸快去報名:她哪兒擋得住你的花拳繡腿?
我那時並未細想,是否妒意暗底滋生,才使我連讚美的表面禮貌都不顧忌,稍有孔隙就流露不懷好意的猜測。我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當作煙灰缸的親人,擁有當之無愧的干涉權力。是否潛意識裡已開始步驟,意欲謀取煙灰缸心裡的王位?
記得海邊旅行。站在礁岩上看海,下雨的時候大海就像一隻巨大無比的深綠的棘皮動物。我們是大雨中惟一沒有退卻的,所以雨停后很長時間,沙灘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衣服全濕透了,躺在沙灘,我們睡在無限澄澈的遼闊里。我對自己的呼吸節奏有所控制,讓它聽起來有如熟睡。離得不遠,海還像一隻大動物喘息着……我們睡在危險暴力之側。我偷偷睜開左眼,煙灰缸真的睡著了,他的頭髮里沾着細小的沙粒。煙灰缸,你給的友情讓我幸福。世界像妓女的床單,要多亂有多亂;你我像避孕中的精卵,靠得這麼近,要多安全有多安全。
習慣煙灰缸的存在,我開口閉口提到他――他簡直成了我的一顆蛀牙――因為曾經的甜,才有現在的疼。回憶就是被懲罰。
三
什麼侵犯,能動搖信任?養肥了什麼樣的蛀蟲,我們喂它心裡最珍貴的花。
我明白這是一種奇怪的傾向,輕蔑或者適當折磨一下我們喜歡的人,會享受到某種隱蔽在痛苦背後的微妙快感。日久天長,友誼越純凈越容易單調,那些挑剔和爭吵表象上不愉快,作用卻是增強戲劇化,增添些許曲水流觴的韻律。遺憾的是,我和煙灰缸太相像,彷彿擊劍遊戲中狹路相逢,同時出手,驚訝地發現對方也是左撇子;都以為避過要害,卻正中對方心臟。
我們沒能經受住考驗。而考驗,其實是不珍惜――它不惜冒着被損毀的危險。童年把蟋蟀套上頭髮絲,讓它拉動花生殼做成的馬車……夜晚歌唱的小精靈,註定引頸,在一個絞繩般的圈套、一場對馬車夫的考驗里。聖徒說:“別考驗你心中的上帝。”是否必須把友誼當作信仰,即使受挫,即使迷途,即使受過海市蜃樓的欺騙,也要不疑不悔繼續追隨它的光環?也許我們都任性,認為沒有奇迹的美德遠遠不夠。
煙灰缸試圖提示和修正我的毛病,使我朝向完美的方向邁進……僅僅想擦除銹跡,清洗之下,卻發現敷在花瓶上的金粉脫落下來。
四
感性,唯美主義,人生的虛無論者――我們倒映鏡中,面孔近似。這是一場兩個完美主義者之間的鬥爭,沒有人會贏。漱口杯、刮鬍刀、打火機……他們曾將宿命的失敗反覆驗證,這次,輪到煙灰缸。其實煙灰缸在重蹈我的覆轍,看似命運的報復--我曾經像他一樣,天真又正義,要求我的朋友們人格完美;曾經像他一樣,淪陷在失望里,因為無法為理想找到現實對應物,以維護天平上優美的對稱。
這便是生活的悖論。所謂完美主義,就是隨時發現不完美的一種主義;所謂理想主義者,就是讓自己過得始終不理想的那種人。道理簡單,如同你格外留意某個器官,說明它處於不健康的狀態之中,病變業已開始──最後,它像癌一樣讓你死在上面。
完美主義者按照虛擬中的範本,為他的朋友剪枝……他樂觀地預測,斷臂之後,他的朋友會接近維納斯。“愛竹不除當路筍,惜花留得礙人枝。”――有關妥協的智慧有一天會被理解,但要等到枝枯葉敗之後。完美主義者繼續着建設中的摧毀,不知不覺,他們把對方推上完美的懸崖――何謂完美?就是不能後退一步。
我深知險境。儘管我妖魔鬼怪地對待煙灰缸,但暗地嚮往扮演精神世界里的天使。一個針尖上的天使,只有立錐之地。有若輕功高手,我站在那些曾經命名給我的完美而尖銳的褒義詞上,屏息靜氣,怕稍有不慎,腳底的血會出賣我的秘密。必須忽略體重,忽略由身體帶來的種種雜念,忽略疼痛……我埋伏着暴露身份的危險。
五
友誼的烏托邦,一再破滅。和煙灰缸之間,除了苛求完美,似乎,還存在着令我不齒的形而下原因。
一個女友通過觀察發現,不會吸煙的人一般比會吸煙的人抽煙速度要快。在吸煙者看來,煙作為嫁接的一根手指,幾乎構成肉體的某部分。而平常不抽煙的人,明確意識到手指間的異物,所以不時“用”到這支煙,反而更具抽煙的儀式感。強調“是”,恰恰因為“不是”。
強調自己是煙灰缸的中性朋友,強調我們之間豪情縱橫又了無掛礙,強調得煞有介事……難道我不是對純潔有種額外的居心叵測的標榜?是不是,有什麼化裝在友誼里才能讓我暗度陳倉?
沒跟煙灰缸提起,我夢見過自己像個猥瑣的好色之徒從事桌子底下的勾當。聚會場面,上空飄浮惡俗的彩色氣球,掛滿莫名其妙的標語。一個駝背人指揮着車輛不時穿逡。有人講演,始終僵硬地高舉左臂。在掩人耳目的端正坐姿下,我把冰冷的赤腳放在煙灰缸的腳上取暖――醒來的時候腳底還保留着一種可疑的灼熱。我從未在真實生活中握過煙灰缸的手。我熟悉他,但對他的肉體格外陌生。友誼的禁區和盲點,以身體為界。
處心積慮,我想我樂於模仿那個扮相:維納斯的聖潔秘密就在於她失蹤的雙臂。不知道把兩條胳膊放在哪兒才合適,才隔絕於撫觸和擁抱……我伸個懶腰,悄悄把慾望躲過去。
六
一個窮孩子得到一塊糖,她捨不得吃,直到糖變質,她還把它留在口袋裡。饋贈者不由得氣惱,但他剋制着,用盡量的好脾氣說:原來你不喜歡這種糖,以後我不送給你了。饋贈者是否猜到,有人喜歡和珍藏的方式就是不去碰觸――她寧可留下一塊標本意義的糖,也不願那種甜被短暫的品嘗消化掉。作為饋贈者的神轉身離去,不再關心變質的禮物;我假裝無動於衷,假裝得,像個小孩子,不含慾念。
感情大抵如此,即使最引以為重的感情,像身上的昂貴手錶,步步跟從,隨時指點,你以為它是永不磨損型的,卻也需不時上弦――否則,不知何時何地,它突然停下來。我不禁疑惑,當雙方熟悉得失去變數,什麼保障指針持續運行,什麼是異性朋友之間與時俱進的添加劑?難道,僅僅依靠時間的慣性,我們就能堅持,受阻無礙,甚至在困難中日益鞏固,好像缺氧環境中肺葉翕動得更快?
我以為情慾為大忌,以為它是減短前進里程的摩擦力,以為必須克制到放棄為止。可我和煙灰缸月白風清,為什麼還是難以為繼――是不是,漏掉這張情慾的王牌,我們最終發現無法完成整場牌局?
生活就像壞掉的拉鏈,露出不堪卻色情的部分。
七
鮮黃色的毛衣吸引着蠓蟲,它們飛落下來,跋涉在絲絲絨毛中間。不知趣的討厭東西,我小心翼翼地從毛衣上驅趕和彈落它們。兩隻頑固分子弄髒了我的手指,灰塵一樣輕賤的肉體滲出墨綠的汁液。蠓蟲不斷地飛過來,興奮地盤旋,給毛衣增加新的污點。煩死了。我恨我的肉體給我帶來麻煩。它要食物要衣裝要異性的寵愛,卻分泌氣味、淚水、汗滴、體液和血……由於這個乏善可陳的肉體,我的品德得以分泌毒汁。
煙灰缸過生日那天,我們在酒吧聊天。我的注意力不斷分散――在童話般的玻璃幕牆裡,我的腳上是一雙途經雨後泥濘又被踩得變形的臟皮鞋。我非常難堪,想脫掉它又不妥,在稱兄道弟的煙灰缸面前,我儘力裝作不在意。我粗率不拘,用心正在於掩蓋它的尷尬存在。肉體就像穿着的臟皮鞋,我脫不下來啊……它像個小人,緊緊跟着我。
我真像煙灰缸以為的那樣做過他的天使嗎?因為幻想,我有偽飾的翅膀;因為慾望,我有髒的羽毛。天使不過是穿戴講究的奴僕,她專門用於無私地滿足我們的種種願望。這裡有個道德敗壞的天使,她暗懷索取的要求。
八
建設一個友誼烏托邦那麼冒險,要求太高的天賦和技術,稍有不慎,我與異性之間的友誼就變得畸形,進而,它夭折在手裡。
我需要塑造的形象:聰穎,寬和,調皮,善解人意……必須像個微服仙女,給予朋友塵世中的照料。最重要的,天使不能成為拖累,必須輕盈,連影子那麼沒有重量的陰暗也不能有,要一味施恩不圖回報,要夜晚生存,要在現實的黎明到來之前隱身而去,連別人的夢都不去干擾。我的異性朋友呢,需要保持的形象大約像個神父――不僅像個神父,還要既像神,又像父,無欲而有愛,可以放心交付。
……自覺的宗教禁慾是否惟一途徑?惟此,男男女女,才能山高水長,雲淡風輕?
讓我們一起杜絕惡習,不打嗝放屁剔牙哆嗦腿,這只是捆綁身體的第一步――持續努力,用文明的化學製劑去除慾望那股若有若無的生理騷氣。我們嚼過口香糖的嘴,多麼適合談些夢想和主義,談所有的無臭無味之物――它們集合在一個名詞下,叫做“教養”。禁止親吻,禁止談及情愛,彼此的身體如果暫時不能被視線和理智忽略,那麼只當作蠟制水果吧,用來品評,而不是品嘗。我嘲笑煙灰缸:真胖,你怎麼那麼暄啊,抱起來一定缺乏質感――我撇着嘴,一副倒胃的樣子。
我一直是憎恨肉體的――沒有肉體,就沒有相互侵犯的領地。那樣,我和煙灰缸一定會更相愛吧,充滿和平地,共同建設未來偉大的友誼……儘管“偉大”,指的是大而無以致用。不致用,無從談及磨損,它永遠光潔如初,我和煙灰缸就可以有始無終。我恨,肉體真的是小人――如果不能及時為它帶來樂趣,它就一定帶來事後的麻煩。親愛的煙灰缸,倘若我們沒有肉體多好,或者如同針尖上的天使只有虛擬中的肉體……如果沒有肉體,誰離開的時候會這麼斷筋斷骨、血肉模糊?
九
只有愛過的人,才有權對你實施遲緩的殺害。半夜驚醒,從心臟到兩手掌心,像有一條繩子連綴,貫穿疼痛――那是命運,把我當作提線木偶拎起。誰能拯救誰?誰還是誰的天使?大神的玩偶而已……我們充當似是而非的主角。
魚死網破,代表堅持到最後的掙扎;玉碎瓦全,美好的先死。對煙灰缸心存依戀,我明白流水已到盡頭。友誼變得漏洞百出,那種感覺,就像看着親人慢慢瀕死。還談什麼挽救呢,再給植物人輸點氧?拯救,一個難堪的動作,就其效果而言,浪費傾向太明顯了。是不是出於更複雜的情感,我親手關閉氧氣,給予友誼提前的死亡。手起刀落,魚斷開的身體在抽搐,它的嘴開合,祈求被生死折磨替代。我看到剖開的蘋果迅速氧化變得黃暗。我看到時間一分為二,自己留在黑寂的這端。
寧願失去一個具體的朋友,也要保全一份活在記憶中的抽象友誼――我不知這是最後的忠誠,還是最後的絕情。
哀樂多美,美得奢侈,每次就要死神親自演奏。親人亡故,我們就可以得到旋律、遺產和紀念詩篇……收穫得多正義,多殘酷。一支煙抽完了,小小的灼熱過後,只剩餘燼。這是煙灰缸的友誼留給我的骨灰。想着餘生,還有什麼能裝進破舊的花籃?我收集灰燼――無論果實、遺書還是深情,這都是燒到最後的東西。春風吹不復生的,才能被我信賴。
十
站在遺迹上,懷念輝煌曾經……湧起的真能是驕傲?我和煙灰缸混跡人群,把酒言歡,交流輕薄的笑料,似乎對過去的裂痕無動於衷。其實我們很小心,坐在各自安全的領地。
橡皮已經擦去昨天那道孩子氣的划痕,留下一個無比正確的標準答案。然而,那道鉛筆劃痕所代表的短暫歧路,才有我真正的激情、天真,對完美的和對神的雙重反抗。
……黑暗中的玫瑰。我想,不應因為自己被刺痛就把它當作荊棘――玫瑰帶刺,因為所有的美都必然埋藏暗箭。因為,美只有及時去死才不受詛咒。
十一
缸小,卻養了五六條魚,所以那些金魚容易被玻璃缸底的碎砂刮傷鱗片。氧氣含量沒多久就顯然不夠用,它們浮上來,頭部貼着水面吐泡……它們在彼此的口水下簇擁、拱動。我疏於照料,任由自生自滅。
金魚陸續地死。隔上幾天,我就看見一條睡着的魚,尾巴輕散,被同伴碰撞也不驚醒。我把死魚一一衝進下水道,它們死無葬身之地,我並無原以為的歉意和負疚。
只剩最後一條。獨自地活,只要沒有同伴,它就有足夠的氧氣。它安全,它無聊,總是停靠魚缸一角,裡面映照着經過劣制玻璃改造的變形姿影……看起來,就像有了互不相擾的魚群。它像個顧影自憐的道德完美主義者,愚蠢而單調。
最初幾個星期,這條魚有時驚惶遊動,還妄圖親近什麼;後來,它乾脆像壁虎似的趴在缸底,長時間一動不動。即使不換水,不餵食,它也不動聲色,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沒想到它現在如此適應孤獨,乃至變成為孤獨而戰的鬥士――遇到我買來為它作陪的後來者,它毫不猶豫衝上去,用想象中的牙撕咬,想把對方趕走。
看着這條神經質的魚,我不禁失笑。煙灰缸他們到底培養了我,我現在就像這條魚吧。針尖上的獨立天使……無需他人,她將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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