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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憨其人

手機:M版  分類:寫人散文  編輯:得得9

  老憨走了,應了那句話:醫不自治。

  老憨是個醫生,一個假的真醫生,因他沒有行醫證,又因他實實在在行醫三十餘年,在我的老家,東留養。

  記事起,對他即充滿了恐懼,一則在我家北邊地里用來灌田的一口井中,投井自盡的是他的媳婦,幼小的心靈中自然覺得他不會是什麼好人;二則大人們嚇呼哭鬧的孩子,總是一句“老憨來了”,那意味着打針,意味着痛苦,老憨扎針從來直接了當,准、狠,缺了穩,且決不會安慰你,哭了還要訓你,孩子們,誰不迫着怕了幾分呢!

  我幼時身體不夠瓷實,倒沒少挨他的針,但隨着年齡的增長,對他有了幾分道聽途說,多了幾分理性感知,逐漸改變了腦海中定格的形象,加之其與父輩的交情,慢慢熟絡起來了。

  老憨本名我至今未知,身世也不甚曉,也從未探究,只知他與我同族。我父母系同村,父親在東頭,母親在西頭,外祖父母就母親一個女兒,加之父親幼時即失雙親,我們從小便在西頭長大,對東頭較龐大的我的族系倒有些許的陌生。但老憨是個例外,他是村裡醫療點的醫生,被迫見面的機會多些,另外從十多歲起他便開始稱呼我“爺們”,使我較早明白輩份的概念,敢情我出生時即至少是爺爺了。家族排輩的源遠流長及次序分明,大概是中國文化很重要的烙印之一了。

  老憨是跛子,但僅中等程度吧,故走起路來並不比常人慢多少,且總是雄赳赳的樣子,幅度較大的身體搖動,帶起一陣風,一張黝黑的四方臉,寬闊的樣子,若下巴稍再平些,則是標準的正方形,大而扁的鼻子,厚而肥的嘴唇,短而直的黑髮散亂地植於那比常人略大的腦袋上,下巴左側嵌着一顆豌豆大的黑痣,突兀地飄兩根黑須,老是囁嚅的樣子,卻能瓮聲瓮氣地發出略帶沙啞卻還響亮的聲音,寬厚的身軀置於不大得力的雙腿上,欠缺了些和諧,單就外表,有些超凡,但絕不脫俗。穿衣自是極不講究,老成的樣子,讓我憶起他好像沒有年輕過似的。

  至於他如何學的醫,我不得而知,也許是由於殘疾的原因,干農活不便,別無選擇吧,這樣的理由在六七十年代應該是說得過去的。當時醫療所是村裡公立的,不分什麼中醫、西醫,醫生或護士,服務對象自然主要是本村人,男的看病,女的接生,這是大致的格局。貧窮的農村當時在醫療上倒是有溫度的。老憨是四五個人中口碑最好的,雖然有些活寶的意味,看起來有些不羈且不大活潑的外表,實際上總給人帶來一坎溫暖,由於他的醫術,更由於他的為人,一種隨意平淡的親近感,亦庄亦邪的幽默感。

  歷史總沒有那麼平靜 。八十年代初,改革之風升騰,農村為近水樓台,分產到戶的副產品則是解散村集體經濟,醫療所也不倖免。老憨,厚實的外表下同樣升騰起熾躁的心,竟棄醫從商,與一位投合的村人一同搞起了磚場,在當時是頗有些膽量的事。其實他本就非安分的人,有些若愚而已,坊間傳言,年輕時壞事並未少干,委屈的是那個身骨,跑不快,大多時候只能充了軍師,他曾一本正經的講述,在鄰村作案,目標是一隻黑狗,被發現,別人跑了,他卻情急之下,如何靈機之動,鑽入牆根的秸稈下窩了兩個小時。他在邪的時候也是理直氣狀,有些個性。

  磚場不大成功,不是他的眼光問題,他當然地認為農民會富起來,傳統計,之後首要的便是改造髒亂且不結實的土坯房,邏輯是正確的,而現實在於,這種確定的豐裕卻不及人的思維,滯后的節拍無法契合他的步驟,就像一場雪,註定會消融,但陰陽兩面的時間差,待一面成水,另一面卻早消散了,他們在那時便時髦的斷了現金流,欠了些債,關門了事,於他來講,九十年代初,農民第一波的居房改造的確姍姍來遲了。從來冷靜樂觀的老憨據說也曾黯然神傷,但我並不相信,連教我數學的中學校長也篤定的認為老憨這輩子是不會落淚的。他不大偉岸的鏡像下卻是有一顆頑劣樂觀的心臟的,他也是在那個階段重又娶妻生女的。

  碰了坎的老憨又安頓下來,半醫半農,不過小診所開在了自己家裡。其實他從未停止過接診,只是不那麼正式而已,村民遇到疾病,一直以來,固然地首先想到他。

  多年來無風無瀾的印象被打破,是由於弟弟的原因。九四年,剛參加工作不足一年的弟弟,在油田醫院被確診患了乙肝,彼時,這個病對一個年輕人的命運簡直是致命的。無奈之下,弟弟回到老家休養,父母的壓力也明顯地寫在臉上,到處尋醫問方,卻終不見指標上的好轉。完全抱着最後的無奈,找了老憨。看了化驗結果,聽了治療經過,他竟若無其事地斷言,這不是肝炎,並且保證,一周后指標下來,半個月治癒。誰敢相信呢,但不相信又無他法,試試看,大概幾十塊錢的葯。但神奇在於,指標真的下來了,繼續用藥后,大概很短時間,完全正常了。這對弟弟及全家來說簡直是天大的驚喜。

  且看老憨如何解讀病情,他說你得的是膽囊炎,由於肝膽相連,有炎症的膽汁浸染到肝,致使肝部受損,指標上升,其實根源不在那裡,你總吃治肝的葯,自然不見效,這就是指標總下不來的原因。我只是對症下了葯。他的平鋪而敘較之弟弟的釋重負、喜至狂倒是不相稱的。

  我無法評價他的理論正確與否,但事實是,不到一百元他治瘉了弟弟的病,那種理論上的不可能。許多年來,弟弟但凡回鄉,必定要去看望他。自此,我也因此對他肅然起敬了,好奇心促使我更多地關注他,琢磨他,究竟如何,他能夠且敢於作出那樣的判斷,除了經驗,他真的僅僅是我以前認定的,僅僅優秀的鄉村醫生嗎?

  我問詢了許多人,我也親自到家裡面和他交談,看他如何接診。大多數時候,他還是老樣子,冷冷的表情,不同在於,望聞問切他是必做的,常見的感冒發燒,他是不會講太多的,但遇到複雜的情況或他認為有必要,則會詳細解釋,深入淺出,話是始終的粗糙,鮮活的語言,形象的對比,將人比作機器、牲畜、作物,常有的事,除了用藥之外,吃什麼、喝什麼,也時有交待,如今想來,大概是較早的健康講座了。相比問診的不苟,衛生則是不講究的,許多時候,可能隨手扯張書紙就給你包了葯。

  還邪性在於,他想說時滔滔不絕,而不願時,懶得抬眼看你的,別人的褒貶於他則是毫無在意的價值的,哪怕他也曾真的誤診了一些人。他也有些怪,某領導請他去給母親看病,他堅拒了派來的汽車,要求其騎自行車來接,領導是個孝子,也不得不從,因老母親執著於老憨的望聞問切。我笑稱他閑雲野鶴,他卻粗言糙語的回絕了,有時天使,有時倒真有一點點可愛的痞氣。

  事實上,老憨並不是村裡人眼睛所見的隨意,他是有思想的,愛思考的,他所有的表象背後堆砌的是孜孜不倦的學習過程。他當初只按照鄉村醫生的標準接受了常規的醫學培訓,且時間並不長,以後長時間裡,他均是一邊實踐,一邊默默地自學鑽研,所謂自學,於那個時代,主要就是僅有的醫學雜誌,然後就是寫信求教雜誌上能看到的專家。後來逐步能買到更多的書,他也就儘可能擠時間多吸收,所有這些,大多鄉鄰是看不到的。作為農民,他最大的不同即是他的讀書學習,再加上他原本有的經驗,勤於觀察求索的習慣,勢有必至,理有固然,水到渠成的進步。

  他的知識、他的思考、他的勤奮、他的鑽研,應該是深深影響到了自己的女兒,我無從知道他如何教育她們,如何啟發她們,而她們從小即有的對學習的主動專註,我時有耳聞,這一定是有其背後的深刻因果的,最後的結果是證明了這一點的。如今一個北大,一個南開,該是村裡絕對的驕傲,也是老憨最大的自豪吧。

  大概酒香不怕巷子深,由於老憨的口碑,由於他曾醫了些大醫院也瞧不好的病,也由於病友是最勤懇於打探消息的一群人,老憨的名氣漸大,就波瀾壯闊地蔓延開去,先是附近村莊,繼而各鄉鎮,最終走出濟源,甚至有外省市的也慕名而來,老憨家每日門庭若市,近鄰甚至也開起了飯店,修起了休息旅館,滿足個別欲長期就醫者之需。老憨成了這個村的大名人,一個響亮的符號。一次在鄭州,偶遇時為某廳廳長的母親,其老家與我們相距幾十里,閑談中得知我的村子,八十歲的老太太第一反應,你認識老憨否,原來她也親自去那裡瞧過病的,我問她感覺,老人眉飛色舞的讚許。

  出名好,卻還有,人怕出名,行業主管部門很快注意到他,因為他沒有行醫資格,而當時國家已開始推行醫師資格管理,按規定,老憨不能公開行醫。至於他為什麼未能拿到執業資格,說法不一,褒貶各異。有說應該是他未能通過有關考試,他雖聲譽曰隆,但應試,對他一個未經系統訓練且不再年輕的草根,該是不大易的事;有說是他的固執,不屑於去爭取,畢竟村民並不信任的卻是拿到了證的。都已不重要了。

  多次的返潮,多次的查處,病人疲了,老憨倦了,慢慢地,復歸自然,只是每每詢問母親的身體,她總會說,沒事,老憨開了葯的,我於再遠的地方好像就心安了。

  如今,老憨走了,可能於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的干係,於村莊,於我,是真切而悵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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