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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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好! 標籤:父親的病
題記:值此中元節將至,特將兩年前寫的文字祭給我在天堂的老父親!
父親已走七天了,但我仍未夢見他老人家。
故鄉的東嶺上多出一抔墳壠,那是父親陌生而清冷的新居。清晨,我身服重孝,和姐弟一同上墳,按老家的風俗,叫作七。
遠遠的,望見初升的紅日高懸於東嶺,柔和的光暈似父親的目光,詳和地注視着我們,注視着連日來因突如其來的變故,身心交瘁、哭乾眼淚的兒女們。
思念如蠶,咀嚼着我破碎的心。這些日子,父親的每一件遺物,生前的每一句話語,哪怕電話機里定格的每一條來電顯示,都如巨大的洪潮,撞擊着我思緒的閘門,讓我淚瀉如瀑……
一
2010年7月20日(庚寅年六月初九,星期二)晨6時,父親因心臟病突發,遽然撒手這個他無比眷戀的世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在彌留的那一刻,我緊緊抱着父親的頭顱,卻喚不醒我的父親;我緊緊搖着父親的雙臂,卻拉不回我的父親。我呼天愴地、祈禱上蒼,我痛悲不已、肝腸寸斷,卻眼睜睜地看着父親從我的手指間,化作一縷青煙飄然而去……
古語講:“子欲養而親不待”。人往往在失去至親時才能更深刻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不失親,不體剜心痛。這半年,我忙於冗務,忽略了父親。我萬萬沒有想到,在實現“活過奧運”之後,去年壽誕時又將生命的目標定到90歲的父親,時隔8個月竟撒手人寰;我萬萬沒有想到,曾心絞痛多次均轉危為安的父親,這一次遇到了心梗,竟沒能扛過去;我更萬萬沒有想到,生命之脆弱讓陰陽兩隔竟如此簡單,簡單到你回不過神來。
我的腦海里清晰地記得,父親走前兩日的情景:
18日(星期日)晚21時27分,父親打來電話,讓準備3000元並要“明天就送來”(從06年3月的一次緊急搶救后,父親就把他的工資卡交我保存)。我問:“做什麼用呢?”電話那端的父親含笑不答:“有用,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第二天(19日、星期一)清晨,一夜的雨給連日高溫暑熱帶了難得的清涼。上班前,我冒着雨趕到父親住處,將錢交給父親。父親笑着收起。因星期一急着上班,我便沒有多待。走到門口,父親問我辦公室電話怎麼換了。我忙解釋因號碼和HS大酒店相近,老有打錯的。“有事打手機吧,我的手機長開”。父親說:“手機號碼太長,記不住”。我急忙踅回身,在父親遞過來的小紙片上,大字寫下了辦公室的新號碼。
這日,雨下了一整天。每周一由我值班。晚上在機關,忽然接到父親按我寫的新號碼打來的電話,說明天想回老家,看車是否方便?不巧的是,上午車就被借走了,且第二天還要接人。我只好如實解釋,讓父親跟弟弟聯繫。這一夜,我看書到很晚才睡,不知怎麼翻來複去沒有睡好。迷迷糊糊聽到電話響起(來電顯示:5時01分),急忙接聽,電話里女兒帶着哭腔:“爺爺快不行了!媽媽去叫救護車了!”我心裡一緊,連忙叫上車趕往父親住處。
老天護佑,讓我與父親有了最後的一面。趕到家裡,先因休克手腳冰涼的父親經急救,剛剛緩過氣來,只說“胸口憋得慌”要坐起來。送往醫院的途中,我們大聲地喊着讓父親堅持,再堅持。急救室里,望着心臟監視器在有節奏的按壓下顯示出正常波律,我暗暗為父親祈禱,希望他能夠挺過這一關。然而,奇迹終未出現。一小時后,父親終沒回來,臨終時,他無比痛苦和憋悶,一聲:“娘啊!”便咽了最後一口氣。
我們痛不自持,哭喊着將父親的靈車送回老家。後來,我才得知:19日,父親忽然急切地要回來,給在老家的二堂兄、表姐和侄孫打電話,家裡人勸道:“等雨停了,我們去看您!”父親回答的是同樣的一句:“不用,明天我就回來了!”事後二嫂哭着告訴我:“頭一天下午3點四叔打來電話,說要回來,從來沒有見他這麼高興,笑起來咯咯的。”這幾日,我翻看家裡的和親人們的電話顯示,更深切地體會父親的心境:他是多麼地眷戀這個世界,多麼想念生他養他的故土和家鄉的親人們!
二
或許在常人眼裡,父親活到85歲,夠高壽了,走得這樣猝,沒有長病卧床,夠有福了。但每每想起父親兒時的苦難,青年的驍勇,中年的多舛,往事歷歷,一一浮現在眼前……。
聽父親講過,他生下來未滿月,就失去了爺爺。不到十歲,我的爺爺也離開了人世。原來殷實的家因連遭人亡病故,貧寒起來,一家十幾口靠奶奶和大伯們支撐。父親記得,小時沒穿過鞋,七八歲時夏天沒穿過衣裳,整天光着身子滿街跑。到了秋天,早上不穿衣裳冷,就盼着日頭快出來,等到日頭照在西屋東牆時,趕緊爬上梯子曬太陽取暖。別人家孩子穿新衣,吃小灶,父親只有生病了才能喝碗疙瘩湯。稚氣的父親跪到天地爺前說:“快叫我生點小病吧,叫俺娘給我做碗疙瘩湯!”許多年後,大娘們健在時還敘說著父親這兒時的辛酸往事。
1943年4月,年僅十八的父親外出逃荒要飯,跟隨着招工頭進京,在日本人開的石景山電廠和門頭溝煤礦當勞工,從陽春到隆冬,幹了七個多月卻沒有拿到一分工錢。幹活中右腳根部不慎受傷,久凍成瘡,致而右腿腫脹,不能出工,便被停飯。在好心的廚師幫助下挨過半月,終被工頭清查出來,千拜萬求工頭才給5塊錢作回家盤纏。父親與同樣受傷的同伴一起從長辛店坐上了返鄉的火車。5塊錢只能買到石家莊,不得已又變賣衣被,歷盡曲折才回到家。北京七個多月勞工生涯如惡夢一般,讓父親一生刻骨銘心:父親一直感激那位來自河北涉縣的老鄉,是他在父親因傷不能出工、被斷炊停糧的半個月里,一次次偷偷地將鍋巴塞給父親,讓重傷中的父親得以殘喘生命,沒有墮入萬人坑的魔掌惡瘴。父親還十分感激他的同伴,那位外號叫“沒耳朵”的鄉友,是他在車到石家莊沒有盤纏時,又變賣了自己的行囊,才得以打票回家。
“七七事變”之後,父親親眼目睹日本鬼子燒殺搶掠,目睹國民黨軍隊不戰而退:“第一次看見那麼多兵,排着隊從村西頭過晝夜不停,後來過村的中央軍抓人搶牲口,變成了土匪。”父親印象極深的是,國民黨一支部隊在大官房住了半年多,沒有向日本人打一槍。而陳庚部隊住我村時,不打人不搶東西,第三天就組織人破壞鐵路。所有這些國恨家仇,都銘刻在父親的心中。
據老家人說,父親年輕時最活潑靈動,身板好腿腳快,人稱“跑三圈”,就是說父親能用一袋煙的功夫繞村跑上三圈。1946年,父親剛過二十,正血氣方剛。聞知村裡正搞解放大擴軍,便悄悄報名參軍,被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38軍55師164團三營九連、后成為劉鄧二野的陳庚兵團。因爺爺過早去世,奶奶最疼父親這個幺兒,怎個捨得?父親離家后奶奶終日以淚洗面,致而失明。三年後在父親部隊攻打廣東湛江,狙擊南逃蔣軍時奶奶不幸病逝,臨終前一直呼喚着父親的乳名。十年後,父親第一次回家,方得知當年他在湛江獲悉老娘病重、面對北方叩拜時,老娘已然離世。多少個夜晚,在我兒時的夢鄉里,總是浮現出我未曾見面的奶奶的慈祥面容,我知道那是父親每每睡前講給我聽,漸而化入我夢中的親愛的奶奶!
父親不信鬼神。他曾講過不信鬼神的緣由:“50年,我參加了一個月部隊文化掃盲班,從那以後我就不相信鬼神了。人死了就化成土了,什麼都沒有,哪有什麼神靈!”父親堅守這一信條,60多年沒有動搖過,甚至於不讓家人燒香磕頭,不讓我們為故去長輩行戴孝祭拜之禮。而唯對少時參軍、一別生死的老娘──我的奶奶情深意切。文革后,當重新允許上墳燒紙時,清明時節,不信神靈的父親卻一反常態地讓我陪着,回老家到爺爺奶奶的墳前燒紙擺供。那一刻,我面對墓碑,向冥冥之中的祖親念報父親的大名,表達無盡的哀思。之後,每年清明上墳,便成為我必做的功課;而每一次,總會在前一天傍晚接到父親的電話,些言片語和準備好的紙錢供品,分明承載着父親深藏於心的重託,和對奶奶的一往情深!
三
“母親病重,去世未在床前,埋葬父母時,沒到靈棚。讓我的骨灰盒永遠守在父母墳前。”
這是父親生前留下的遺囑。翻看父親用掃盲班積下的文墨,歪歪斜斜寫下這幾行字時,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
對於死,父親從來無所畏懼的。從槍林彈雨中走來的他,參軍第二年在安陽戰役中因表現英勇,火線入黨。期間,我大大爺冒着炮火給他送返鄉的十幾張路條,都被他悄悄撕掉;二大爺千里迢迢趕到南昌,捎來母親病重的消息,他只是站在湛江之山頭,對着北方含淚叩拜,又義無所顧地參加清剿十萬大山的戰鬥。參戰三年多,他機智勇敢、衝鋒陷陣卻無掛一彩。在靈寶、盧氏一帶的九伏溝,他身着便衣為部隊送信,用半天時間走完一天半路程;在緊急突圍中,他擔任突擊排重任,端着機關槍沖在前面,迅速佔領了大青山,為164團的安全突圍立下戰功,創下了我軍傷亡40餘人,以一個團勝利突破敵軍9個旅的特績。渡過盧氏河后,38軍軍長孔從洲(即毛澤東的親家)在一次會上說:“國民黨電台造謠,說他們全部殲滅了164團,我們不都還在嘛!”
48年1月解放洛陽后,164團又轉回盧氏縣,三打盧氏縣,牽制26旅,不讓其向淮海增援。在汝陽縣堅固寨,父親孤身虎穴,打了一場漂亮仗,被誦為傳奇。
那時汝陽縣政府被當地土匪圍攻,縣長緊急求援。部隊派七連和九連前往剿匪。路過堅固寨,遭到土匪的狙擊。堅固寨是一座土城,裡面藏有土匪。父親和九連趕到時,見七連已到,正在適合的地方搭人梯。七連指導員因曾在九連二排當過排長,認識父親,便點了父親的名。父親二話沒說,和另一位戰友攀上了城牆。上去后,不料那位戰友先被敵打倒,父親便端着槍朝敵群火力掃射。敵人頓時慌了陣腳,抱頭鼠竄。打完一梭子彈,父親這才發現後面戰友沒有跟上來,城牆上只有他們兩人。父親沒有慌,迅速裝好子彈,連續向敵人躲藏的房屋、門窗射擊,打得敵人只顧逃命,不敢回擊。當戰友們從城下門洞趕來時,連長疑問:“怎麼沒有敵人?”父親答:“都藏到那些房子里去了。”於是分兵圍剿,抓獲敵人70餘人。四十多年後,父親已離休。一次在市老幹部局開會,聽到點名便應了一聲。散會後,一位離休老幹部追上父親,問:“你就是打堅固寨的XXX嗎?你打仗很勇敢,一個人拚刺刀就把敵人解決了。”父親含笑:“哪裡有拚刺刀這回事呵!”
1963年,父親轉業到福建省漳平縣,任縣醫院書記。文革期間,父親剛正不阿,不向造反派低頭,並因掌握造反派頭目的劣跡,讓其恨之入骨,欲下毒手。在一個風高日昏的傍晚,造反派們密謀以拉父親到江對岸批鬥為名,意欲在途中將父親推到江中,造成畏罪自殺的既成事實。在這萬分緊急的時刻,母親拉着我們姐弟三人向支左部隊求救,戰士們一馬當先,親自護送父親過江,使造反派的陰謀未能得逞。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四十餘年了,父親被推上卡車向我們告別的那一幕,至今歷歷在目。當時他也許意識到自己可能遭於不測,堅毅地矚咐母親要帶好孩子,想方設法回北方老家。很多年後,每當我看電影《英雄兒女》中回憶白色恐怖下王芳的父親王東被敵人押走時,我不禁地想起了父親過江,頃刻淚流滿面。
四
“高風傳鄉里,亮節昭後人”。“X君績著青山在,賢吏官廉黎庶知”。這是鄉親們自發送來的輓聯,是對父親一生最好的獎評。
“一切從簡。不開追悼會,不收禮,不掛孝、不穿孝,用黑袖章代孝,……晚上多放幾場電影。不要哭聲:①不是少亡。②不是事故。③病時花了國家許多錢治療。④死是老年人必由之路。⑤晚年生活很幸福!無怨而去!”
這是父親對後事的安排。父親患有嚴重的心臟病,02年曾放過兩個支架。近年來年事已高,並隨着身體每況愈下,身後事漸漸成為話題。雖然此前聽父親講過有關身後安排,但是,我沒有想到,父親竟這樣冷靜,這樣清晰,這樣充滿深情,對親、對國、對黨。在父親密密麻麻字跡的最後,這樣寫道:“毛主席和黨中央集體領導中國革命勝利,創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鄧小平實事求是,改革開放強國富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路線,使中國經濟發生根本變化。”新的中央領導“既實現經濟快速發展,又非常關心人民生活提高,最低生活保障,很不容易。……真是創舉奇迹,這樣好領導是中國人民的福氣。”
我想,父親走得雖猝,卻無遺憾。不給別人添麻煩,是父親一貫的作風。遵他的遺願,我們將喪事的規模減到最小,婉拒了堂兄嫂們及鄉親以父親高壽和尊長的威望,希望辦排場些的想法;老人家走前讓準備的3000元,我鄭重轉交給村裡。甚至各方領導、友好送來的248個花圈,我們也沒捨得焚燒,留給理事會他用,算是老人為家鄉做的最後一點奉獻。
為父親圓好墳頭,我們一同下山。在離開的一剎那,我不由再回眸東望。此刻,那高懸的紅日,在柔和中透出光亮,愈發耀眼奪目,照射在故鄉蔥綠的青紗賬和雨後的紅土坡上,照射在與我們比肩而行、健步如星的孫兒身上。漫空中,我似聽到父親咯咯的笑聲,他老人家對我擺擺手:不要哭聲,不要哭聲!
(2010年7月25日泣淚草就,7月29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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