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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刺的海蓬花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得得9

  文/叢敏

  每當大弟來電話,邀我回故鄉避暑,或告訴我:望海樓山下的海蓬花已盛開。我都會忍不住想那海蓬花。

  如果說我故鄉有什麼特色物件,那麼,我想海蓬花要算一個。海蓬花是矮棵植物,專揀臨海的石堆子,鹽鹼地安家。如果盛夏你到我故鄉來,遠遠就會看見海邊,山下的石堆上,鹽鹼地中,一簇一簇地盛開的海蓬花。故鄉人也有把海蓬花叫做海盆花,因為它的葉莖是向四周分散開來的,而且還自然地圍成了一個橢圓形,遠遠瞧上去,宛如一個大大的盆子,而那裊娜在莖葉間的花兒,就是盆子里舞動的緞綢,跳動的火苗。海蓬花是多重花瓣,一片片小瓦片一樣的花瓣相挨相疊着,就糾結着,纏絡成了一個很大的大海蓬花,牡丹花般地大,蓮花般地挺立。艷麗,嫵媚,不遜色牡丹,而高潔,靜雅絲毫也不讓蓮花,水仙。海蓬花分玫瑰紅,粉紅兩種顏色,花期很長,從六月末一直盛開到九月中。海蓬花的莖葉多密集着毛絨絨的小刺,看着不起眼,但一碰就會把你的手扎出了血珠,她的果實是金紅色,很甜,可入口,但果核也帶着毛絨絨的絲線一樣的絨絲,吃時必須剔出,不然卡在喉嚨里很是彆扭,難受。

  想起海蓬花,我就會想起我的海君姨。

  我小的時候是很着人憐的,常常會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婦,抱我,帶我玩耍。記憶裡帶我玩的最多的,幾乎把自己所有好吃的都省給我吃的,就是海君姨。海君姨長得非常地漂亮,高挑,清秀,尤其不能忘記的是她那兩個又黑又亮的大辮子,在身後一閃一閃地晃悠,如她那雙黑亮的大眼睛一樣,似乎在說著可人的話語,唱着動聽的歌。夏天的傍晚,島子人喜歡到海邊的小樹林里,門前的大槐樹下乘涼,也趁着這個時候,說戲,唱歌,逗笑。這個時候,海君姨就會領着我到海蓬花前,聞海蓬花的香,聽海浪的歌謠。記得最深的是有一次她把一朵最大的海蓬花插到我的歪辮子上,然後教我唱:“海蓬花開了,大姑娘要嫁人了。”喜歡刨根問底的我,不知道嫁人是什麼,就追着問,她就笑啊笑,最後刮著我的鼻子說:“就是姑娘要當小媳婦了!”我就明白了,因為每年的夏季是打漁的歇伏的時候,這個時候島上會有很多的大姑娘在一片歡快的嗩吶聲中,穿着海蓬花一樣紅火的衣褲變成了小媳婦了。

  “那你也要當小媳婦了?”明白過來的我就問着海君姨。我很是傷感,我不喜歡露珠一樣鮮亮的海君姨成為小媳婦,我眼睛里再漂亮的大姑娘只要一當了小媳婦,不久就邋遢,就喜歡扯着大嗓門說話,我不希望海君姨成為那樣子。

  “你個小壞蛋!”海君姨又狠狠地刮著我的鼻子,這次她笑出了眼淚,開心極了。我就知道海君姨一定要成為小媳婦了,眼淚就湧出了眼眶。

  以後的日子裡,我就天天盯着海君姨,還好,一個夏天過去了,沒見她穿紅衣服,沒見嗩吶來,就放心她是不會變成小媳婦。然而,夏末的一個中午,幾日沒見到海君姨,一邁進她家的門檻,就聽到嚶嚶的哭聲,隨哭聲望去,我看見海君姨正趴在炕梢哭,她哭得那麼地傷心,肩一抖一抖,辮子也一悠一悠,似乎在說,我不啊!我就是不啊!

  她的有着黃黃長鬍子的父親,在她的哭聲里吧嗒個大煙袋,一聲聲地嘆着氣。不久,她的媽媽回來了,帶着很多的婦女來,那個叫做全嬸的一進門,就坐到海君姨的身邊說:“你不能不顧你爹媽,就不要那小子吧,他沒有爹媽……”“我就嫁他,我才不是你……”全嬸子的話沒說完,海君姨就坐起來,怒視着她,全嬸就開始抹着眼淚了。

  這個時候,我就明白了,海君姨喜歡那個沒爹沒媽的成子,但他太窮,她的爹媽就不同意,海君姨是死活要跟成子。她喜歡成子,她不要嫁給那個家在大城市的軍官。

  “既然她這麼地鐵心,還是依着她吧……”遭到了海君姨的痛斥,全子嬸子抹淚走了,望着她的背影,幾個婦女就說,她可憐,都開始勸海君姨的爹媽,要他們別讓姑娘走上全嬸子的不幸。

  全嬸是從大山裡嫁到我們島子的。島子女人少,男人多,雖生活條件差,但還是好於那些很是窮的大山,所以那些不好找媳婦的,往往就從大山裡領一個,那是需要準備很多的彩禮,花得錢當然是多多的。這樣嫁過來的女人,一般很少對男人忠心,海島上,男人不在家發生的那些偷漢子,對公婆不孝敬,鬧分家的事情,幾乎都是這樣的女人掀起的風浪,所以當地的婦女,對這樣到島的女人很是有微詞。

  全子嬸子也是因為家裡貧窮,被父親嫁到我故鄉的,但她是個例外,她不喜歡她的男人,就不讓她的男人碰她,但無論她怎麼樣地冷漠,她的男人始終對她無微不至地好着,正當她被感化過來,也有了一雙兒女的時候,她的男人落水遇難了。和所有海上遇難的人一樣,男人的屍首沒找到,就在家的後山上,面向著男人遇難的地方設了座空墳冢,此刻才覺得嫁了個值得愛的人的全嬸就悔恨得要死了般,天天到那空墳上哭……按着島子的規矩,也為了報答她的男人,她又嫁給了本家的小叔子,但她還是想他的男人,悔恨她的不該。

  的確,當地的女人是不會,也堅決不忍受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就像海君姨,寧肯嫁一個孤兒,也不嫁有身世的。海君姨成功了,在又一個海蓬花盛開的夏季,成了那個成子的孤兒的媳婦,成子是姐弟五個的老大,獨女的海君姨,一過得門來是又當媳婦,姐姐,又當媽,但她很開心,很努力。大概是新婚的那日,在她新婚的被褥上,灑了過多的海蓬花真就靈驗了,轉年,海君姨就生了一個大胖兒子,我故鄉人結婚是一定要在新人的被褥上灑上海蓬花瓣,和金紅的海蓬花果,說是能讓生活像海蓬花一樣地蓬勃,多子多女,鮮亮鮮活。

  可就在海蓬花又盛開的時候,海君姨的二兒子誕生的時候,傳來了那個叫燕子的女子,因戀人要退婚跳海而死消息。她留下遺書說,她只喜歡那人,如今他不喜歡他了,只能一死,這個不幸而殘忍的消息讓我好不傷心。我坐在這個女子溺死的海邊,望着無邊際的大海,把吻着海蓬花的艷麗,馨香,我多希望,這個女子能和他的愛人相愛啊,而設法避開她的家人,最後和他逃婚,幾經風雨後,有情人終成眷屬。自我有記憶起,我們故鄉就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在上演。閉塞的故鄉生活單調,窘困,但海島女人們的情愛故事卻如紮根在石堆上,鹽鹼地里的海蓬花一樣地蓬勃,高貴,不屈,為美麗的海蓬花增姿,添色。

  又一個盛夏的夜晚,已是十九歲的我跟着大媽,嬸嬸,媽媽,對着月光在後海灘上剮切那堆如小山的鮁魚,為了驅趕瞌睡,我的長輩們就講起她們和她們的長輩的女人們的愛情故事,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了,不僅今日故鄉的女人戀愛不歉富愛貧,忠貞不喻,很久很久以來她們的戀愛都是這樣,並且沒有一定要什麼男方提媒的規矩,女方看好了,喜歡上了自己心儀的人,立即就表達,比如,我那八十多的大奶奶,看上了我的大爺爺,就綉了一個有着海蓬花圖案的枕套送到了我大爺爺的媽媽那裡……感慨之餘,情竇初開的我,心中就涌流出這樣的詩句:

  我把這情書給你

  連同我少女的熱情,純真,忠貞

  你無須驚恐

  更無須訝異

  你有你表述的資本

  我更有我表達的權利

  為什麼自古都是男兒把女兒追

  我們可是平平等等的個體

  但很遺憾,我的這首詩還沒來得及發表,就傳來了,那個扭秧歌最好的,最漂亮的大我五歲,叫靈靈的女子跳崖而死。死因是她喜歡上了島子東頭那個瘸着一條腿的凱子,她的父母堅決不同意,並把她關在了家裡,而為她考慮,凱子覺得自己一個殘疾人配不上她,不值得讓她為自己忍受這般的辛苦,退卻了。悲痛絕絕中,靈靈擇了海蓬花開得最多的南大山崖跳了下去,人們說,跳下崖的她,身旁的那株海蓬花開得很烈,濺滿了她紅紅的,如花盛開的血跡。傷心欲絕中,我的眼前中,不斷浮現她扭秧歌時,總喜歡戴一個紙糊的海蓬花花環,歡笑地,亭亭地舞在秧歌隊中的倩影。我痛痛地想:那個時候,她的心一定對男歡女愛的忠貞有了自己的堅定,才有着以後的壯烈。

  前年夏天回到了故里,知道了故鄉的年輕人很多都到大城市去發展,那個從大山嫁過來的辣嫂子的女兒也去到了開發區,說是對象在那裡。

  “對象是開發區的人?”我好奇地問,我想起多少農村的女孩子,為了進城,不惜傍一個城裡的人,我故鄉的風水也會隨着這潮流在改變着吧,沒想到,辣嫂子卻很不高興地說:“她對象是島子里人,他們一起出去闖。”見我深思,她還補充了一句:“你以為是你們這些念書多的人啊,想法多,攀高枝。”我不好意思地笑着。想,啊,真是的,沒想到辣嫂也被海島女人的愛情改變了。

  哦,美麗的海蓬花,是你造就了故鄉女人的愛情,還是故鄉的女人的愛情造就了你,真的,直到了如今,我也沒聽說過,故鄉的女人,為了什麼的金錢,地位,出賣過自己的愛情,哪怕用生命做代價!

  我故鄉的女人,我敬重你們,作為她們的一分子,我無上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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