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夢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小景

  如果心中的某個人住在遠處的某個地方,這個地方便會變得無比順口。如果將這個地方在口中多念叨幾遍,這個地方的人便會在眼前清晰地浮現。

  一直聽母親念叨蚌埠的大舅。我心中也無數次地念叨那個地方,因為那裡生活着夢童。

  在我的記憶中,還是二十幾年前,大舅和大妗子來我們家小住了幾天。那時候我們住在鄉下的草房子里,由於年久的緣故,土牆四壁已經開始斑駁地脫落。房子雖有四間大小,可是由於一間正屋對門擺了八仙桌作為客廳,一間用來養了牛羊,一間的大半部分用作了糧倉,所以,真正能住人的空間已經不多了。

  好在大舅來我們家正值夏天,晚上剛好在院中的大梧桐樹下鋪了床睡覺。

  大舅的到來,母親非常高興,每頓飯總會想法燒幾個小菜。記得大舅愛喝老酒,差不多三天一瓶,母親便每每差我去買酒。那時候我還在讀初中,每次去買酒,我內心都有點不情願,感覺母親過於厚待了這位大舅。那時一瓶古井玉液三塊五,可畢竟家裡很拮据,以至每次繳學費都要和老師商量“晚兩天吧”,盡量往後拖。所以讓我拿三塊五毛錢去買酒,我多少有點捨不得。但母親的話又不好違抗,只能去買了來。

  大舅在我們家住了兩個禮拜,也許是覺察到了我們家的窘態,後來幾天妗子無論如何也不讓他喝酒了。但母親總是不依不饒地說:“讓他喝二兩,讓他喝二兩。”

  那次以後,大舅便再也沒有來過我家,母親一直念叨着想去蚌埠看看他們,也一直沒有如願。

  我們在上海生活穩定了以後,便將父母接過來一起住。母親每每在飯桌上還會提起,哪會兒經過蚌埠時要下車去看看大舅。

  大舅是母親的堂兄,只是認外公外婆做了乾爸乾媽。後來去蚌埠做工,就一直沒有回來。

  母親對大舅的感情,源於母親隨大舅一家去蚌埠呆過的一年。那是母親嫁給父親的前一年,也是中國鬧飢荒挺厲害的時候。

  沒有經歷過那段時間,但我聽好多老輩人講過那段痛苦的經歷。

  59年—61年“三年自然災害”,使糧食大幅度減產,造成農村嚴重缺糧。

  大躍進中的浮誇風,使國家對糧食產量的估算和統計失實、失真,因而發生了征過頭糧的錯誤。

  人民公社運動中的“共產風”,把農民掏空了,吃光了!農民抵禦災害的能力降為零。

  以赫魯曉夫為首的蘇聯修正主義集團的背信棄義,撤退專家和逼還債務,對中國的經濟困難,無疑是雪上加霜。有骨氣的中國人民寧可勒緊腰袋,忍飢受寒,也要還清債務。據說,用來還債的蘋果,必須用篩子兩次篩過,小的不行,大的也不行。

  於是有了幾千萬人被餓死的慘劇發生。其中就包括我外公和我爺爺。

  外公餓死以後,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母親便去蚌埠投奔了大舅。

  對於從小鄉村出來的母親來說,在蚌埠的一年算是大開了眼界。當時大舅在浴室工作,妗子便帶着母親在蚌埠火車站的站台上賣鹹湯賣開水賺錢。

  我腦海中不止一次浮現出母親當年在蚌埠火車站賣地蕨皮湯的情景:隨着火車進站前的一聲長嘯,母親慌忙抓起一把地蕨皮放進木桶,倒入燒好的開水,舀一匙鹽,戳一小塊豬油,用勺子呼呼攪拌幾下,零星地撒上蔥花,然後一手拎一個木桶,飛也似的跑向站台。桶里一邊裝着剛加工好的地蕨皮湯,另一邊裝着碗筷。隨着火車徐徐進站,車上的人陸續走下來,出站的徑直走向站台兩頭的出口,不出站的便在站台上透透氣,買碗開水解渴或者來碗地蕨皮湯充饑。十多分鐘后,列車員一聲吆喝“上車了,要開了”,大家便一窩蜂似的返回車廂。而此時,木桶里的地蕨皮湯也見了底。母親直起腰,捋一捋被風吹散了的劉海,扯一扯偏襟格子褂,塞一塞口袋中的鼓鼓囊囊的零錢,提起叮咚作響的木桶,邁着輕盈的步子,回去向妗子交賬。

  地蕨皮是一種貼地生長的喜陰菌類,以腐爛的草根草莖作為“食物”,顏色一般暗綠,形似木耳但更捲曲,在溫暖潮濕的山坡草叢中多見。我從小就很喜歡喝這種湯。可惜在上海基本上沒有機會喝到了。

  在大舅家呆了一年左右,外婆託人帶信過去,說到了嫁人的年齡,讓她回來結婚。大舅便親自把她送回了家。

  母親回來后,交給了外婆幾元錢的紙幣,着實讓外婆開心。那是在站台上收到的破錢,被妗子放棄後母親一點一點粘貼好了晒乾存起來的私房錢。據說,那幾塊錢在母親出嫁時派上了大用場。

  返回後母親很快就嫁給了我的父親。但少女時期的那段經歷,定是讓她終生難忘。

  家中的鏡框中,曾一直懸挂着母親在蚌埠時和大舅一家的合影,那是母親嫁人前唯一的一張照片。

  最近出差,經過蚌埠。我便向母親提起把她帶到蚌埠放下,然後我去出差。母親高興至極,一下子答應了。但我臨睡覺前,她又告訴我她不去了,說擔心一個人沒法回來了。我知道她是怕給我添麻煩。

  早上六點剛過,母親又把我喊醒,說昨晚給您大舅打了電話,他住了二十幾天的院,現在回家了,起不了床了,估計不行了,要見不到了。看來她還是想去。

  我便和她商量帶她一起去。

  也許,任何事情考慮的因素多了,也便無法辦成了。由於我訂好了要從天津去山東這麼兜一圈的,估計要一周的時間。我便擔心她去了那邊呆一周時間太久,一來大舅已經無法下床,妗子需要專門照顧他,二來妗子也已年近九十,老夫妻單獨住在一起,加上母親這一去,三位老人誰照顧誰啊?何況妗子和母親都不識字,到那邊根本沒法出門,萬一迷路走丟,那可是亂上加亂。天已經變冷,在那邊病倒了更是不得了的事。

  母親猶豫良久,還是放棄了。

  直到動身,我仍心中不甘,感覺要圓了母親的這個夢,萬一大舅真的不行了,母親餘生肯定也會留下遺憾。出了門,我又返回家,和母親商量,直到她確認天太冷,不方便,不去了,等天暖和了再去。

  再次出門前,我向母親要了大舅家的電話。我告訴母親,如果火車時間合適,到蚌埠我會下車,代她去看看大舅和妗子。我無法承受她失落的神情。從上海火車坐到蚌埠,高鐵只要兩個小時。正好有合適時間的票。我便決下車后正值午後,那天剛好降溫,我穿了羽絨服還感覺冷。雖然陽光煦煦,但由於風大的原因,仍然寒氣逼人。按照鄉下的慣例,走親戚不能下午上門。我決定晚上再過去。

  來到了大舅家所在的宏業路,我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散着步,陽光柔和地灑在身上,踩着路邊滿地的落葉,腳下發出溫馨而清脆的沙沙聲。一陣風吹過,地上的落葉被呼啦啦捲起,直撲向人的褲腳,而枝頭的樹葉也一片一片地被吹落,似蝶兒般在面前飛舞,有的還不時地砸在頭頂或者肩上,翻幾個跟頭再滑到大地的懷抱。我忽然感覺到整個人無比的放鬆,彷彿置身於無憂的山谷或幽幽的森林。然而馬路上不時駛過的小轎車卻又讓我明白,這裡仍然是城市,仍然是塵寰。

  經過財大校園外,沿着長長的圍欄是一排長長的人行道,人行道邊上是長長的一排樹。這攀着爬山虎的圍欄,這鋪着七彩落葉的人行道,這紅黃綠相間的枝頭,還有身邊偶爾走過的學子,已經是一幅美妙的畫卷。然而,這還不是最美的。透過財大的圍欄往裡看,近處是被秋風襲過的綠化帶,遠處是寬闊的大操場。在綠化帶和操場中間,更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這裡集體晾曬着同學們的被褥,有的搭在兩棵樹之間的繩索上,有的搭在綠化帶的枝蔓上。這些被褥有藍的,有紅的,有綠的,有粉的,有花的,但更多的是底朝外反曬着的,一片白。秋意濃濃中,這些被褥隨風搖擺,煞是亮麗!

  如此美妙的景色豈能錯過!我忍不住舉起手機,拍下這難得看到的一幕。

  我的心情也逐漸進入了無比舒暢的亢奮狀態,有一種為完成某項使命而進入了冥冥中的玄妙仙境的感覺。

  隨着一片紅彤彤的心形楓葉從眼前拂過,夢童悄然然而至。我居然一點也沒感覺到奇怪,覺得夢童其實一直就陪在自己身邊。這位從讀書時期就曾經被自己裝在心頭的安琪兒,一直被我掩藏在感情的最深處。

  “看你,來了也不吱一聲。”

  我嗯哪一下,夢童便伸手扯住我的胳膊,與我挽臂而行。

  “我是來探親的,看一位老舅。”

  “我都是知道的。”夢童頓了一下,接著說:“老舅老妗年歲高了,你去了人家招待你麻煩,還是我陪你吃了晚飯再去吧。”

  感覺夢童說的有理。我又嗯哪了一下。

  蚌埠的宏業路真的很長,財經大學的圍欄也真的很長。我們相依而行,喃喃而語,一直走到天黑,也沒有走到盡頭.....

  我倆就在財大斜對門的餐廳一起用了晚餐。夢童要請我,我不肯。但最後卻沒有付錢,也沒見夢童付錢。

  我打電話詢問老舅家怎麼過去。是妗子接的電話,說老舅躺在床上呢,她不識字,也說不太具體是哪。不過她說到了鐵路中學往西。夢童便說帶我過去。

  隨着夢童,來到一個超市門口,想進去,準備買點東西。進了超市,我又不知道該買些啥。

  “交給我吧!”夢童好像一下子看穿了我的心思,麻利地找來一個手提藍讓我提着,而她則仔細篩選,對比。

  不久,我兩隻手中便都沉甸甸的了。仔細看時,但見籃里有優質桂園兩袋,優質麥片兩桶,優質大棗兩袋,費列羅巧克力一盒,另外一隻手上被塞了一箱特侖蘇牛奶。

  “嘿嘿,放心吧,老人肯定喜歡。哦,巧克力是為他們家孫子準備的,萬一孫子過去看他們,老人便可以給孩子巧克力吃。”

  我對夢童如此周詳的考慮佩服得五體投地。

  出了超市,我再打電話,說我已經到了XX超市,接下來往哪走?

  妗子說有個往北的弄堂,裡面有個浴室的,一直走,他們家門口有個小店的。

  夢童帶我進入了一個幽靜的弄堂,暗淡的燈光下只能隱隱看清路面。走不多遠,果真看到一塊木板上用紅字寫着XX浴池,下面還畫了一個向右的箭頭用來指示方向。過了浴池,一處燈光格外明亮。那就是妗子說的小店了。

  我正要向店主打聽大舅家的住處,妗子已經站在身後,連聲說:“到了,到了。”

  “好了,到了,我走了。”夢童揮一揮手,便轉身離去。

  我宛如一根木頭,任憑夢童離開,更好像她的離開和她的悄然而至一樣合情合理。妗子卻疊聲說“到了就上去啊,到了就上去啊。”

  “不了,我是專門來送他的。”隨着腳步聲漸遠,夢童的聲音好像是天籟般在夜空里劃過。

  大舅家在三樓,樓道里沒有燈,妗子是打着手電筒下來的。我們又摸索着上去。妗子邊走邊連聲的想不到,想不到這輩子我會來看他們。

  室內擺設着兩位老人最基本的生活設施。卧室在進口左側。

  我進了卧室,向大舅向妗子問好,並轉達了母親對他們的思念。大舅坐在床沿上,雙手拄一根光溜溜的彎頭木頭拐棍,身上着一件藍色棉大衣。妗子是他是剛被她拉起來的。

  放下手裡的東西后,大舅示意我坐在對面的床上。妗子則拉過來一個板凳,坐在大舅邊上。也許是大病初癒的緣故,大舅神情木訥,目光也有些獃滯。而妗子雖然滿頭銀髮,但精神明顯比大舅好。

  大舅床頭的電視機不大,聲音很響。估計老人的聽力也有問題了。我就提高了嗓門和他們寒暄,聊現在,聊以前。我希望從老人們的口中找回母親更多的回憶。可惜妗子已經不記得母親來他們家住過一年的事,而大舅卻還清楚地記得他是如何坐火車把母親送回家的。

  聊到他們的子女,我的表哥表姐們,老人們精神一下子提起不少。兒子已經退休,孫子也已經結婚,在新區買的大房子,過得都很好。

  此時,我忽然感覺,時光啊,可不就是冷酷的蹺蹺板,孩子們一天一天走向生命之巔之時,也就是父母們緩慢地退場之際。

  大舅說:“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我們這一生經歷了很多,也值了。”

  我掏出手機,要幫舅舅妗子拍個照,帶給母親看。老人們很爽快地答應了。

  臨別,妗子執意送我下樓。過道里漆黑,妗子的手電筒也已經沒電了,但她卻嫻熟地走了下來,速度比我還快。送到馬路邊,妗子執意要看着我上車,手裡攥着一張紙幣。想來她是想幫我墊付出租車費。我趕緊往回輕推她,心裡感覺暖暖的。

  在妗子的目送下,我上了車。其實,出了弄堂,我便在財大附近的賓館開了房住下了。

  圓了母親的夢,我心中釋然,準備甜甜地睡一覺。然而,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我想到了夢童好像去了哪兒,我要等她回來。

  天快亮了的時候,朦朦朧朧中,聽到有敲門聲。開了門,夢童正站在門口,身着淡紫色的外套,長發披肩,劉海齊眉,忽閃着一雙大眼睛,臉上是甜甜的笑。

  我跟母親說我做夢去了蚌埠的大舅家。母親笑了,說:“你這孩子,怎麼混混叨叨的,哪裡是做夢,可不是真去過了,你大妗子電話都打過來了。”

  我心下一驚:莫不是我圓了母親的心愿,也冥冥中圓了自己學涯時期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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