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冬夜

　　文/吉祥如意

　　夜幕漸漸降臨，城市又進入了夜的繁華。最近幾天，心情頗為煩躁。我獨自一人從我家七樓走了下來，慢慢融入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成天為工作忙碌的我，上下班反反覆復地走過北門橋，走過步行街，在家和醫院兩者之間不厭其煩地穿梭着，走着同樣的路，做着同樣的事。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儘管到了每周難得的雙休日或國家法定假日，也總喜歡讓心愛的電腦依偎着自己，在鍵盤上用指尖敲打着自己的心情。讓心在忙碌之餘得到片刻的休憩，讓浮躁別打擾心的寧靜……

　　書生意氣時，總覺得描繪自己多彩的人生，只需工作時敬業愛崗、與人交往時真誠、對家人無微不至地關懷，即可獲得傳說中萬眾矚目的光環——可是，春天辛勤耕耘的我，在秋天檢閱收穫時，我納悶了：我並沒有見到累累碩果！——是我播種的時日不對，還是播種的地點不對？是否就像多日以來期盼已久的雪花，在零上氣溫的昨日中午終於從天空中興緻勃勃地飄落下來，本來想給整個城市披上一件潔白的羽絨服，可就是因為來的時日不對，所以在與大地親吻的那一瞬間，被大地的熱情溶化得只剩下一汪充滿遺憾的淚水——在寒風的嘆息聲中結束了雪花短暫的大地之旅，同時也結束了自己曾經在天宇中光彩奪目的生命……我時而俯視地上溶化為水的雪花，時而又仰望還在天空中飛舞的雪花，悲喜交集的心中頓時升起的——已沒有往日對雪花的仰慕，卻充滿了對雪花的同情。我多想告訴她們：生命的過程是美麗的，而結局是凄涼的。有很多時候，我們在為一個夢想不遺餘力地努力，而當與那個夢想擁抱時，帶給我們的，並不一定都是我們的初衷。更多的時候，我們一生努力得到的不是我們想要的那個光環，而是自己寂寞的淚水和別人的嘆息。雪花的命運如此，大多數人的命運難道也不是如此嗎？

　　不知何時起，為了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光環，選擇了與敬業愛崗為伴，與真誠相隨，與對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懷為友，本來以為，只要這樣竭盡全力地付出，就必然會得到回報。但是，在我眼前呈現的，卻只是冷漠的眼神和冰冷的言語。毅力堅強的我，常常會用成功者往往皆是耐得住寂寞的人這樣的勵志言語來激勵自己——但是，我並非超凡脫俗！食人間煙火的我，也有七情六慾和喜怒哀樂，也需要世俗的注目，更需要世俗的愛……我甚至懷疑，我的堅強到底能堅持多久？如果有一天，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不想要那個光環了，與世俗遠離這麼久的我，還能與那世俗融為一體而又出污泥而不染嗎？如果就那樣半途而廢，我以前的努力不是全部都付之東流了嗎？當然不能半途而廢，我還得堅持下去！但是，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我沒有看見我想看見的，卻看見一個個迷惑：付出不一定就會有回報，我還要繼續付出嗎？真誠不一定就能換來真誠，我還要繼續真誠嗎？關懷不一定就換來關懷，我還要繼續關懷嗎？

　　帶着一個個迷惑，我走在城市的夜色中。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大街，走過小巷，我又來到了不知道走過多少遍的沿河路。沿河路旁的楊柳樹葉，終究經不住寒風的吹殘，已經離開了相伴三個季節的柳樹，如今不知是融入了泥土還是隨寒風飄向何方，只留下孤單的柳條在寒冷的冬夜裡顫抖地向我訴說那春天的翠綠，夏天的活力，秋天的金黃，以及那遠去的柳葉的情……我安慰柳樹，勸她不要傷悲，並在她身邊耳語道：柳葉去了，春天還會回來，因為離去的是葉的身體，而情一直還在身邊，還在根里。柳樹說，她的傷感不是因為寂寥和瘡痍，而是因為沒有誰懂她——她沒有知音。況且，她很孤獨，自從柳葉離她而去后，再也沒有誰陪伴她，再也沒有誰和她在風中翩翩起舞。我心疼地撫摸着她，指着沿河路旁邊的那條河對她說，你難道把他忘了嗎？雖然他從未靠近過你，也未曾和你說過一句話，在你和柳葉卿卿我我的日子裡，他就在被你遺忘的那邊為你祝福——他一直與你保持距離且默默地關注着你，他其實就是你的知音啊！柳樹聽了，不再訴說。寒風拂過，柳樹把對河感激的淚水隨風灑進了河裡——我知道，那也是對河的一滴滴感動的淚……

　　此時此刻，沿河路對面那古色古香的樓閣里傳來了沁人心脾的樂曲，恰似天籟之音。仔細一聽，居然是《高山流水》。相傳春秋時期楚國的俞伯牙從小就酷愛音樂，他的老師成連帶着他遊覽大江大海，名山大川，領略大自然的雄渾壯闊，讓他從中悟出了音樂的真諦。他彈起琴來，琴聲悠揚婉轉，清幽明凈；細細聽來，一種深沉卻飄然出世的感覺會佔據心頭，宛如高山流水一般。雖然有不少人稱讚他，但他卻認為一直沒有遇到真正的知音，他感到十分孤單和寂寞。為了找到知音，俞伯牙沒有放棄尋覓。終於有一天，上山打柴的鐘子期駐足聽了俞伯牙的琴聲后，道出了俞伯牙的琴聲：前彈的琴聲，表達了如泰山高聳入雲的雄偉氣勢；后彈的琴聲，則表達了源源不斷的流水和無邊無際的大海。俞伯牙聽了不禁驚喜萬分，自己用琴聲表達的心意，過去沒人能聽得懂，而鍾子期卻真正聽懂了自己的琴聲。於是，俞伯牙把鍾子期視為自己的知音。在鍾子期死後，俞伯牙在鍾子期的墳前凄楚地彈完《高山流水》后挑斷琴弦，摔碎了心愛的瑤琴。之後，俞伯牙再也沒有彈琴了……

　　高負荷、高風險的工作已經把我變成了一個工作狂——工作中的我，接近瘋狂，心裡和眼裡只有工作或事業。工作時遵守原則的執着，幾乎達到了六親不認的程度——我很清楚，別人都會這麼認為我固執、不近人情，我也覺得我工作時的確如此的不近人情——但是，誰又理解我的苦衷呢？畢竟，醫生，是個很嚴謹的職業，不但要具備精湛的醫術，而且還必須遵守職業操守和醫德規範。醫者父母心，對患者的仁愛之心容不得我超出原則啊！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為自己為了遵守職業操守和醫德規範的不近人情而內疚，同時也為職業操守和醫德規範不得不要求如此而感到無奈。我何嘗不知道，為了追求精湛的醫術，更好地解除患者的病痛，累了一天下班回家休息的我，還要打開醫學書籍不斷地認真學習——遠離了親友，遠離了繁華喧囂，而親友和繁華喧囂同樣也遠離了我。每天到醫院五官科來找我看病的患者絡繹不絕，經常擠滿了整個五官科診斷治療室，甚至排隊排到外邊。有的患者從黎明時分就在五官科門口忍受着刺骨的寒氣等我看病。為了儘快處理好患者們，不讓他們久等，我通常從上班時間開始就不停地看，中途不喝水，不解小便，不休息。早上從八點一直忙到中午12點，下午從2點一直忙到6點。因為中途不休息也不上廁所，只有到下班時分才能上廁所，所以有的同事笑我是“中醫院的活時鐘”——上班期間，不見我上廁所；而見我上廁所時，就說明要下班了。我聽了，只是淡然一笑，而心裡卻充滿了沒有得到同事和領導的關懷和認可，得到的全是嫉妒和冷嘲熱諷的酸楚。心裡漸漸明白，雖然在工作中成了患者們都認可和尊重的好醫生，但是由於沒有時間應酬領導和同事，在生活中他們漸漸遠離了我。而沒有遠離我的，除了工作中的患者，唯有寂寞和那夢中的光環了。

　　就像此時，走在生我養我的城市裡，按理說應該不陌生，但似乎卻是走在陌生的城市裡。從我身邊走過的人，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也沒有一個認識我的。猜想這些和我擦肩而過的人中，應該有我處理過的病人吧。然而，每天在醫院處理了那麼多的病人，卻沒有一個認出我！我忽然想起，到醫院看病的人，都管我叫“醫生”，而沒有在“醫生”前面加上姓的，因此，誰又會知道為他看好病的醫生姓甚名誰呢？想到這裡，心裡頓時又升起一絲酸楚：我是醫生，但又是一個人情味很濃的人，不是看病治病的機器，也需要愛，更需要理解和關懷啊！——可是誰又能理解我呢？誰又是我的知音呢？我想，如果說柳樹對面的那條河就是柳樹的知音，那麼河水乾涸了以後，柳樹會不會也枯萎。猛然想起，河水乾涸的嚴冬里，柳樹真的沒有綠過——不是嗎？

　　人世間，還有柳樹與河或者俞伯牙與鍾子期那樣的知音嗎？我有知音嗎？她又在哪裡呢？就在此時，寒風告訴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註定風雨兼程。即使人世間沒有誰能理解自己，沒有知音，也要把自己不悔的人生路走完；只要還有那麼多的患者信任我，就把患者當成知音，繼續當好這個既普通而又孤單的仁醫！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然而回報卻必須先要付出；不是所有的真誠都會換來真誠，然而要得到真誠首先要奉獻真誠；不是所有的關懷都能換來關懷，然而要得到關懷就得不要吝惜關懷。做事，怕的就是半途而廢；做人，怕的就是沒有心。心若在，夢就不會離開。別在害怕孤獨，別在嘆息沒有知音，為了戴上光環而繼續努力吧！

　　不知不覺中，甩掉了迷惑。左手攜着堅強，右手攜着仁愛，心裡懷揣着夢想，又上了我家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