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秋景

　　曾經寫了多首關於秋景的詩，那都是想家時候的應景之作，其中有一首：

　　一夜秋雨北風寒，

　　門前老梧舉衣單。

　　街頭遠望無閑景，

　　百里香實接雲天。

　　記得很清楚寫這首詩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夜綿綿秋雨，早晨起來就看見離我家不遠處的街坊門前，那棵老梧桐樹已經落下它所有的葉子，高高大大的一棵樹就那麼孤單單地靜立於樓下，身上濕漉漉的，所有的枝幹無着無落地伸向藍天。不忍看它的時候，就想秋天裡豐滿而美麗的事物，想象中街上應該沒有了花草的閑事，一場秋雨一場寒啊，在這濕冷的天氣里，恐怕所有的花草都應該進了暖室，只有亮麗而飽滿的累累果實擺上長街的景象。眼不喜悅時，心總要喜悅。日子，就是從一個季節等到另一個季節才叫盼頭。

　　那時，只因為想家而常替樹木悲秋，卻沒有想自己的人生已接近深秋。總覺得我人生的秋景還很遠很遠。所以曾經感懷似地寫過一篇《堅守中年》，我把中年的時光當成一個高地，我想只要堅守住快樂與健康，就能堅守住這個高地不輕易跨向人生的下一道門檻。看來，這個高地是不好堅守的。不好堅守，是因為我沒有堅守好快樂和健康。快樂是一縷陽光，是屬於春天般朝氣蓬勃的年輕狀態。而我總忘不了日子裡的各種無來由的煩惱，把快樂一再排擠在我的心外。這幾天忽然地大病了一場，於恍惚中卻有一個強烈的意識：健康多麼重要。失去健康的時候連任何心情都沒有了，失去了生的慾望、信念還談什麼快樂呢。

　　一場秋雨一場寒，如果說，寒涼的季節是無情的秋雨帶來的，那麼人生的秋意就與病痛有關。一次病痛就是一場秋雨，它們綿綿而至，一次增加一層衰竭，人就是這麼變老的。

　　想想我的半世人生總是在與小病小災打交道，總與草藥解不開情緣，我不知道自己前世是怎樣一個造孽之人？不知道那些美麗的花草在前世欠下了我什麼，讓我今生燉之熬之？我忽然像是參透了自己從來養不活花草的玄機，也許就是因為花草們與我有着某種前世的業力，我只能把她們熬湯成藥以養身，而不能再讓她們裝點美化我的生活了。草木與我，就像我與病痛，願與不願，就這麼絲絲縷縷地牽絆着，直到我的人生滿園殘黃……我最終會成為一截干桂枝。

　　我彷彿看到自己周圍布滿了濃濃的秋景：荒草離離，百花凋敝，滿園蒼廖，冷風凄凄……

　　面對鏡子里的自己，我對她說，人生必然會有秋景。你已經就是一棵秋樹了，枝幹縞素，花不明，葉不亮，一棵等待着更加殘酷的霜劍來砍伐的樹。這樣的一棵樹還渴望什麼呢？

　　這樣心意灰冷着把自己寫進秋深的季節，情緒已掉進谷底。坐在谷底仰望人生，我覺得人生里的快樂與健康就像山與嵐，山青嵐蔚，嵐蒸山美。有人說，真正讀懂快樂的人，才最快樂；而真正讀懂健康的人，才能擁有健康。

　　我覺得，能說出道理的人最疏於道理。我做了十幾年勸人快樂的工作，而我自己卻無法完全掌握快樂。由此，我想，所以佛家總是發願：地獄不空不成佛。就是因為地獄永遠無法成空。如果要地獄成空，最好的辦法是應該取消地獄的存在。那麼，快樂也不要成為一種口號和願令，不要總想着快樂，而是忘掉煩惱的存在，非此即彼，不黑即白。沒有煩惱了，自然就剩快樂了啊。這就像網上微博，誰越在那裡感慨什麼，其實就是越渴望什麼。表面上看好像是在悟道，其實還是站在那道的邊緣，根本放不下道外的一切負累。

　　其實就連此時我的這點感慨都是多餘的。人總要務實才叫活得明白，“老”是自然更是必然，既然誰都逃不過的事情，還幹嘛做顧影自憐狀呢？平平和和接納所有上天的賜予，所有的悲苦快樂都是早有定數的。人生不是草稿，不能隨時修改，但心情是可以隨時修改的。遇到悲傷的季節，不能繞開，舉着靜定的心衝過去，悲傷的盡頭就可能是快樂。當然，此文是在感嘆衰老，衰老的盡頭誰能說不是新生呢？人生只要活得從容才能獲得安頓。

　　2012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