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一書痴

　　天地之間一書痴

　　天空是那麼的清澈，不見半點雲彩，一片湛藍湛藍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楊柳只是懶散地輕搖幾下細腰，地上是一片迷濛的熱浪。酷暑之際，揮汗如雨，令人焦躁不安。打開空調，涼風習習，喝杯冰鎮的涼開水，汗腺立時而收。望着窗外的驕陽，有些睜不開眼，人也乏得有點沉迷迷的，不經意間就進入了一種半眠半醒之中……

　　我的童年是生活在三峰窯，那是一個古老的小鎮。因當地有三座較高的山巒，環抱整個地域，山巒青翠，風景秀麗。因此古湘陰八景中有“三峰聳翠”之說。街道星羅棋布，房屋依地隨勢而建，中有兩條小溪一南一北流經當地，數百戶人家散落其間。因是世代居住，親緣頗濃郁，民風純樸，靠制陶謀生。這裡的祖先於明代從江西遷徙而來，世代居此制陶，歷史悠久，產品遠銷中南數省。父親是一個老陶藝師，父親之於陶藝的全套工藝流程可說是“精通”二字，一以貫之。他帶了很多制陶的徒弟，為人忠厚老實，年輕時學過武術，於當地是有些名氣的，頗受人尊重。陶藝製作者的主要收入在每年的夏秋兩季，因夏秋兩季氣溫高，雨量少，便於土坯容易乾燥成形。而春天雨水多，民諺中“春無三日晴，夏無三日雨”之說。冬天氣溫低，土坯不易干，遇上打霜下雪或結冰，不但土坯不易干還有被凍壞的危險。而溫度太低人也受不了，赤手在濕陶泥中制陶也會凍傷手，春冬兩季就不能制陶了。因此全年的家庭經濟全靠夏秋兩季。當時不能出去打工，又不能搞副業，子女還小又多，家庭負擔自然很重，父親的辛苦就可想而知了。

　　儘管工作辛苦，家境清貧，可父親是個樂天派。春冬兩季清閑的時候，父親就看書、學戲，自娛自樂，另是一番面目了。家鄉人是很愛看戲的，很多人就是戲迷，頗有點“全民皆兵”的味道。於年節之時，就耍故事或玩龍或搭台唱戲，有時還家家湊分子出錢，請湘劇名師來家鄉指導。因父母既是戲迷又熱情好客，請來的湘劇名師大多就在我家落腳。我就跟在家中玩耍，一些經典劇目也就耳熟能詳了。當家鄉真正搭台唱戲的時候，哪就是熱鬧非常了。早幾天就廣播通知，當天下午就搭台，早早吃過晚飯，就去擺椅子佔地方。待鑼鼓喧天打響了“端頭”的時候，大人們才忙完家物陸續趕來。端頭打完后就有小丑來開場了。台上是鄉親，台下是鄉親。唱的有板有眼，聽的是其樂融融。在這歡聲笑語中，在這生旦凈末丑的裝扮中，鄉親們忘懷歲月的艱難，忘懷了生活的清貧，品嘗着人生的樂趣。就是於酷熱難奈之際，工作忙得不亦樂乎之際，父親也要哼上兩句，以解疲憊之苦。

　　嚴冬里，雪皚皚，天黑得早，路又不好走，因此很少有人出門。那時又沒有電視，一家人就坐在火爐邊烤火取暖，坐着實在沒味就請父親講故事。父親開口道：“你們真要聽故事？”，我們姊妹齊聲道：“要聽”。父親就開始講條件了，誰給我泡杯茶來，誰給我拿煙來。母親便說道：“你說吧。我去給你泡茶，拿煙，別凍着細伢子。”

　　父親講的都是一些演義類的書。如《三國演義》，《說唐》，《薛仁貴徵西》，《羅通掃北》，《楊家將演義》，《說岳全傳》，《狄青傳》等。我們姊妹在父親的說書中，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啟蒙。三國的謀略，說唐的豪俠，征西的堅忍，說岳的忠孝，狄青的勇武，從小就紮根在我的內心深處。當然我最引以為榮的就是《楊家將演義》。楊家將金沙灘救主一役七子只回二兒真是悲壯之致。楊家由此拉開世代保宋的序曲，也享受浩蕩的皇恩和百姓的景仰。我自認為是楊家的子孫，更有一種殊榮，自豪與親切。

　　見賢思齊，這些忠君愛國的賢臣良將時刻鞭策和激勵着我，使幼小的我時感不足。只有盡量幫襯着家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多聽父母的教導，謹言慎行，儘可能多讀書，這也許是我一生摯愛讀書之因吧。

　　小學時最愛泡圖書館。當然這圖書館不是現在的大型圖書館的概念，我說的圖書館是指專供細伢子泡的連環畫閱覽室。這個閱覽室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婆婆開的，在一間房內，四壁上釘了鐵釘，拉開了一根根繩子，將連環畫一排排的掛在壁上供小孩子閱讀。收費是新到或厚一點的二分錢一本，舊點或薄點的一分錢一本，付錢后就坐在室內閱讀。一分、二分錢一本的連環畫就是我知識的海洋。將母親給的零錢攥足五分，至周日便可溜連於圖書館了。也許是書籍特有的神聖，平時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細伢子，一到圖書館就變得規矩懂事。他們輕手輕腳，站在壁前選書，遇到同學，熟人就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選書付錢都在無聲中進行着，要問書訊都是悄悄的，一問一答都很簡短，生怕打擾着別人看書。待全部選好書，坐滿了人的時候，室內靜悄悄的，靜得可能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到。這些孩子都在非常認真地閱讀着連環畫，在當時這也許就是小學生最可貴的文化大餐了。

　　進入初中后，第一個暑假我就幫家裡“正式”做事了。工作是幫二姐做父親的下手。儘管我人還稚嫩，力氣不大，身體不強壯。可我覺得上初中了，可算是大人了。而更有一個令我激動人心的事是，二姐答應我做好一個月的工作，月底可以給我兩元的零用錢。要知道在我幼小的眼裡可是一筆“巨款”，我天天盤算着如何花銷着這兩元錢。我每天跟二姐去上班，同下班回家。做完陶藝下手的工作，回家后還得挑滿一缸水，供全家做飯洗澡，洗衣和洗菜就到井台邊洗罷了。我每天有使不完的勁，因為我覺得我是家中唯一的小男子漢——長大了。起早貪黑，忍受着酷熱和疲勞，到月底我終於拿到了我盼望已久的兩元錢。臉上的笑靨總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二姐都被我逗樂了。

　　我家共有五姊妹。大姐出去參加工作了，父母工作太累，三姐、我和小妹都還小，就由我二姐當家的。發了工資就由二姐帶我進城採購家中的生活物資，我也就可以進一次城了。哪高興的勁呀，真是難以言喻的。進城后，採購完家中的生活物資，二姐笑着問我怎麼花這錢。我靦腆地說，去新華書店買書。二姐知道我愛看書，就依了我。我在新華書店徜徉了半天，看中了一套書。是林漢達主編的《東周列國故事新編》，繁體的、橫排本。儘管繁體字我很多不認識，但書的裝幀古色古香，春秋時的戰車和古錢幣佔據在封面的主要位置，目錄上多是一些成語典故的解說，以及北方方言的敘述。我抱着書看看序言，看看後記，兩冊書定價二元一角。新書散發著淡淡的油墨香令我神往、令我激動。我朝身邊的二姐投去徵詢的目光，二姐摸着我的頭，點了點頭遞給我一毛錢，我欣喜若狂地抱着兩冊書朝收款台驕傲地走去……

　　這是我人生購買的第一本書。回家后就邊查字典邊讀書，由此我比同齡人認識更多的繁體字。故事中的歷史典故，引領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春秋戰國是我國一個紛繁的歷史時期，各種思潮、各種政治紛爭演繹着一個多變的歷史時代，也開啟我對歷史的熱愛，由一個懵懂的少年，而變成懂得以歷史的眼光去觀照生活的現實。

　　後來，因父親年老家中負擔過重，不得已，我輟學進工廠參加了工作，我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有了工資我可以支配自己的經濟，除開日常的生活開支和孝敬父母以外，每月必不可少的事是逛一逛書店，買幾本心儀的書籍。忙完工作，下班后，我就不再出去玩。泡上一杯茶，靜靜地專心讀書。我痴迷於中國的傳統文化，並系統的學習了中國的古典文學、哲學、歷史、書法，受紅樓夢的影響和工作的需要也熱愛中國歷史悠久的烹飪。關於烹飪，孔子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可見烹飪中也包含着一定的哲學思想。又有人說，三代成詩書之家，五代成美食之家。可見成一個美食之家要有雄厚的家底和家學，誠非易事。

　　成家后，我特意打了個書櫃，書也就越來越多了。古人有十年藏檢之說，也就慢慢地積累着我的藏書。每當有新書問世，總是想方設法將其囊括。工資不高，我不圖吃不圖穿，只有買到新書，就是我最幸福的事兒。領導知道我愛看書，就經常抽調我寫點文稿。或有寫作培訓或有知識講座都讓我去參加。為此一些小報上就有我的詩文，後來在中國紡織報上也有了我的短文。

　　歲月催人老，不覺華髮早生，倏忽之間，人生過去大半，而學業無所建樹。難怪蘇東坡赤壁賦中對人生有蜉蝣之嘆。后因時世的變革，企業破產我下崗了。迫於生活的壓力，我就沒有寫作了。時時有虛度年華之感，半因生活艱辛，半因學無專工，或又有人之惰性，或又因時運不佳之故。

　　嗚呼，吾將何以以歸，方遂平生之願。

　　是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