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在天地之間

　　（一）

　　今天是笑笑的十八歲生日，笑笑爸媽從昨天就開始計劃着怎麼給女兒辦一個難忘的成人禮，但當他們提着蛋糕興沖沖地推開家門時，卻沒有看到女兒熟悉的身影。笑笑媽將蛋糕放在茶几上時，瞥見旁邊的空玻璃杯下壓着一張紙條，笑笑媽抽出紙條，上面只有短短的兩行字：“爸，媽，我走了，原諒女兒的不辭而別。你們放心，等我完成了心愿，我一定會回來的。”

　　笑笑媽將紙條遞給笑笑爸，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他們都知道，這個家留不住笑笑，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裡，去尋找那個叫做“雲在天地之間”的地方。

　　從小，笑笑的言行就異於常人。剛剛學會說話時，笑笑說出的第一句話既不是爺爺奶奶，也不是爸爸媽媽，而是指着天空，清脆響亮地叫了聲——雲。後來，長大些了的笑笑總是對笑笑媽說，她每天晚上都會做同樣的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叫“雲在天地之間”的地方玩耍。再後來，十歲的笑笑說，她就是一片雲，她要去尋找夢中那個叫做“雲在天地之間”的地方。

　　笑笑爸媽曾以為女兒有臆想症，帶她看過不少著名的中西醫，但檢查結果都顯示一切正常，有的外國醫生還誇笑笑想象力豐富。正當笑笑媽鬆了口氣時，十二歲的笑笑第一次離家出走了。好心的警察將迷路的笑笑送回家時還不忘記對笑笑媽說：“你們家小孩兒真奇怪，我問她知道家庭住址在哪兒嗎，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什麼‘雲在天地之間’，要不是你們報警，還真不知道該把她送到哪兒去。”從此以後，笑笑媽再也不讓笑笑離開自己的視線，就連笑笑上學她也要全程陪同。

　　六年裡，笑笑從來沒有停止對笑笑媽描述她的夢境，久而久之，笑笑媽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女兒前世可能真的是一片雲。這麼想着，笑笑媽更加寢食難安了，生怕哪天一睡醒，笑笑就變成一朵雲飄走了。

　　（二）

　　嘈雜的車廂內，由煙味、泡麵味和廁所味混合而成的味道熏得笑笑難以成眠，唯有一遍遍地在腦海里回放夢中的場景方能使她那顆焦躁、慌亂的心得到稍許安定。

　　曾經的夢裡，笑笑還是一片鬆軟的雲朵，每天什麼都不用想，只知道吃得身子圓滾滾的，賴在天空的懷抱里撒嬌。天空的懷抱太大了，雲朵笑笑可以在裡面任意奔跑、跳躍，折騰累了的雲朵笑笑只需要輕輕將眼一閉，便能倒進天空懷裡睡得呼嚕四起。她倒下的樣子，毫無規律可言，可能是側倒，可能是仰倒，可能是卧倒，也可能是一頭栽倒，這得取決於她睡着后的身體平衡度。每次天空看到雲朵笑笑倒下后還要像雪球一樣彈跳幾下的滾圓身體，都會忍不住去捏捏她那胖乎乎的臉蛋和手腳。

　　如果不是因為遇見了那隻名叫凌翅的鷹，雲朵笑笑可能永遠也不會思考像“天空的懷抱究竟有多大？”“怎樣才能離開天空的懷抱？”這種高深的問題。

　　那是一個涼爽的午後，雲朵笑笑正在天空懷裡縮成一團呼呼大睡，平穩的呼吸散發著清甜的香氣，藍色的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般微微閃動着。雲朵笑笑夢見自己正在翻倒筋斗，這對她來說可是超高難度的動作，能夠流暢地完成一個翻倒筋斗動作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雲朵笑笑肚皮朝天躺着，雙腿竭力地往上伸，手在空中亂抓一氣，樣子活像一隻被翻身的大烏龜。可是她的腿實在太短了，身子也太綿軟笨重，連續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翻過去。眼看着她的腿能碰到腦袋了，雲朵笑笑預感自己再使一把勁兒肯定能完成這個漂亮的倒筋斗動作。

　　“一，二，三，起——”雲朵笑笑憋足了勁兒，大喝一聲。

　　這一聲厲喝到底給了雲朵笑笑多少能量，她自己也無法估量。她只感覺自己在一股強大的撞擊力下飛了出去，身體不受控制地掉在天空懷裡彈跳幾下后滾出好遠。

　　雲朵笑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揉着惺忪的眼睛，夢囈般叨叨着：“翻過去了吧？應該是翻過去了。”

　　“誒，你怎麼睡在這裡呀？不知道鷹擊長空是沒有剎車的嗎？”一團黑咕隆咚的東西在雲朵笑笑面前晃悠着，帶着慍怒的聲音便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你是誰呀？幹嘛這麼凶啊？”雲朵笑笑用無名指的指甲摳掉眼角的一粒眼屎，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個醜陋的傢伙。

　　“我是凌翅，你阻礙了我的試飛，我很生氣！”凌翅撲扇着巨大的黑翅膀，瞪着這團白色棉花糖。

　　“哦……那對不起嘛，可是你也打擾了我睡覺啊，你還阻止了我翻倒筋斗呢，我們算是扯平了好嗎？”雲朵笑笑感覺自己要被凌翅掀起的風給颳走了。

　　“那好吧，只是這是我第一次飛這麼高，如果不是你，我一定會飛得更高的。你不知道，斷翅重生后的第一次飛行成功與否對我們鷹族來說有多重要！”凌翅的語氣由怨責逐漸變成失落，翅膀也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雲朵笑笑被凌翅說得滿心愧疚，不好意思地低垂着眼瞼。“嗯……要不你跟我說說唄。”她忽然間想要了解一下這個陌生傢伙。

　　“為了這一天，我差點掉下懸崖活活摔死；為了這一天，我不得不斷翅重生。你不會想到，從我學飛到現在，有多少兄弟姐妹因為學不會或者學不好飛行而在我面前死去。媽媽說，今天我能飛多高，以後我就能飛多遠。”凌翅神情悲戚，翅膀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兩側。

　　“額……那你還是挺幸運的，其實你已經飛了很高了，你看——。”雲朵笑笑指着下方，讓凌翅看。凌翅順着雲朵笑笑指着的方向看去，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

　　“唳——”一聲嘹亮的鷹鳴刺破蒼穹，嚇得雲朵笑笑一陣哆嗦。

　　“我媽媽叫我了，我該回去了，再見！”還沒等雲朵笑笑告別，凌翅已經起飛，朝下方俯衝而去。

　　“再見！還能再見到你嗎？”雲朵笑笑看着凌翅越來越小的身影大聲地喊道，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三）

　　“凌翅！”笑笑從挎包里掏出筆和紙，沙沙地在紙上寫下這個名字。

　　除了這隻在肩上斜跨了十五年的小布包，笑笑什麼也沒有帶走。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雲在天地之間”這個地方，更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東西帶多了也是負累。笑笑有錢，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出走，她就知道了出門是要花錢的，所以這六年的壓歲錢和零花錢她一直都存着。

　　忽然有些口渴，笑笑起身想去接點開水喝，走到水箱旁邊，她才發現有的東西還是應該帶上的，比如說杯子。沒有杯子，笑笑只好買了一瓶礦泉水和一瓶八寶粥，八寶粥的罐子洗乾淨了可以用來充當臨時水杯。

　　“你，不屬於這裡！”笑笑正在埋頭吃八寶粥，一聲蒼老的顫音滑入耳朵，帶着預言般的誘惑。

　　“那，我屬於哪裡？”笑笑抬頭，正迎上過道里一個老人銳利有神的目光。

　　老人衣着整潔，但身材臃腫，臉和手上的皮膚猶如千年枯樹皮，看起來至少有一百歲以上的年紀。老人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指着上方，沿着過道朝另一個車廂走去，走着走着，那支指着上方的手緩緩下沉，最終指着身後的方向。

　　“你等等。”笑笑喊着追過去，可是很奇怪，老人明明走得那麼慢，笑笑就是追不上。“老爺爺，你是不是知道什麼？”笑笑加快了步伐，依舊沒能縮短他和老人的距離。老人的背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淡，像不停擴散的分子，終於消失不見。

　　“小姑娘，你怎麼了？”一位坐在過道旁邊的阿姨接住笑笑搖搖欲墜的身體，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剛有點頭暈。”笑笑直起身子，眨了眨眼睛，用力搖了幾下腦袋，“難道是幻覺？”

　　“是餓了吧，我看你上來以後就沒有吃過東西，阿姨這裡有幾塊巧克力，你先墊墊肚子。” 阿姨從袋子里掏出幾塊巧克力塞到笑笑手裡。

　　是啊，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都還沒有吃過飯呢。笑笑剝開一塊巧克力送進嘴裡，亦甜亦苦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笑笑心裡卻是酸酸的，忽然有點想念爸爸媽媽，不知道他們急成什麼樣了。

　　“謝謝阿姨！”笑笑情不自禁地擁抱了阿姨一下。

　　（四）

　　家裡，笑笑爸媽一邊發動親朋好友尋找着笑笑的下落，一邊計算着時間，等到24小時一到就去報警。

　　火車上，笑笑正躺在卧鋪上回味着夢中情景，向著背離家鄉的方向顛簸。

　　隨着凌翅的突然闖入和突然離開，雲朵笑笑的心開始不安分起來，原本活潑好動的她竟然開始俯視着下方發獃。

　　“凌翅，凌翅，凌翅……”雲朵笑笑就這麼一遍遍地念叨着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他還會回來嗎？會還是不會呢？”

　　凌翅本身和凌翅所在的世界對單純的雲朵笑笑來說都是充滿新奇的，她多想到他所在的地方去看看啊。可是天空的懷抱那麼大，任憑她怎麼走，也只是天空的懷裡兜圈圈。

　　“唉……天空啊天空，你的懷抱究竟有多大？我該怎樣才能走出你的懷抱呢？”伴隨着一聲深沉的嘆息，雲朵笑笑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雲朵笑笑的變化，天空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面對她的變化，天空也惟有回以同樣的嘆息。

　　三十年的時光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溜走，雲朵笑笑卻渾然不覺。

　　“你不來，那我去找你可好？”雲朵笑笑明白，天空不告訴自己去尋找凌翅的方法是因為捨不得自己，可是近在眼前的愛護怎比得了三十年遠在天涯的思念？雲朵笑笑決心掙脫天空的懷抱，獨自去尋找凌翅。

　　雲朵笑笑早就聽過一些同伴因為犯了錯而被變成雨滴貶落凡塵的故事，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不久之後，雲朵笑笑悄悄頂替了另一朵犯錯的雲去受罰。“天空，再見！”電閃雷鳴，狂風大作之際，雲朵笑笑釋然地笑了。

　　化身為雨滴的雲朵笑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飛速下落，越來越大的空氣阻力壓迫得身體不斷變換着形狀。但是雲朵笑笑的心裡是快樂的，因為她離自己思念的凌翅以及他所在的世界越來越近了。

　　“啪——”雲朵笑笑跌落在山洞前的一具白骨之上，剎那的功夫，身體便被白骨吸蝕得乾乾淨淨。跌落的瞬間，雲朵笑笑看見山洞頂上寫着六個白色的大字——雲在天地之間。

　　夢在這裡戛然而止，笑笑知道自己就是那片雲朵，可是凌翅呢？他在哪裡？那個山洞在哪裡？這是困惑了笑笑十八年的心結，也是她一定要出走的原因。

　　（五）

　　笑笑剛下火車，就被人搶走了小布包，現在的笑笑身無分文，舉目無親。笑笑蹲在火車站門口默默地流着眼淚，透過淚眼茫然地望着這個世界。這是一趟沒有目的地的出行，笑笑隨意挑了個小站就下車了，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這個地方離家裡有多遠，不知道是應該繼續走下去還是原路返回。水洗過的夜空猶如一面墨色的鏡子，照出笑笑孤寂的心。

　　“回去罷，這本就是一次不該開始的旅行。將前世的記憶帶入今生已經是個錯誤，為何還要一錯到底，循着前世的足跡辜負今生的恩情？”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笑笑倏地站起身子，四處張望着尋找聲音的來源。

　　“老爺爺，是您嗎？您在哪兒？”笑笑聽得出來，這就是火車上那個突然消失的老爺爺的聲音。

　　“我在這兒。”笑笑猛地轉身，眼前是一個衣衫襤褸，拄着拐杖的瘦弱老頭，但笑笑知道，這就是火車上遇到的那個老爺爺，因為他們有着一樣銳利的眼神。

　　“什麼前世今生？老爺爺，您是神仙對不對？您一定知道凌翅在哪裡，知道‘雲在天地之間’在哪裡，對不對？”笑笑緊緊拽着老爺爺的袖口，害怕一鬆手他又消失不見了。

　　“對，我知道，我就是來幫你還原夢境的。”老爺爺摸索着在地上坐下，將手杖擺在身側。

　　“就像你猜的那樣，你前世是一朵雲，追着一隻鷹的步伐來到人間，卻一直沒有找到鷹的蹤跡。你滴落凡間時，身體被那具白骨吸蝕，靈魂也被困在裡面，你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雲在天地之間’的門口至洞內。幸運的是，‘雲在天地之間’洞內聚集了很多天地靈氣，你長期生活在那裡，攜帶的白骨也有了靈性。你們合二為一，在洞內修鍊，最終修成了一隻美麗的白鷹，但白鷹的生命很短暫，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你利用那三個月，飛遍了凌翅所在的這個世界，卻始終找不到他的蹤影，你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選擇了飛回‘雲在天地之間’，回到你最初抵達這個世界的地方。”說到這裡，老爺爺抬頭望着天空的月亮，深深地吐出一口。

　　“那凌翅呢？難道我真的沒找到他？”笑笑清楚了自己前世的歷程，可糾結於心中的困惑依然無法釋懷。

　　“傻孩子，你怎麼還不明白呢？那具白骨就是凌翅留下的。他折斷後重生的翅膀還沒有完全長成就開始冒險高飛，再加上不小心跟你那麼一撞，他的翅膀便再次斷裂開了，那天他只是不想你看出來，所以一直在忍着劇烈的疼痛。他想要支撐着飛回地面，可最後還是從半空中掉下去了。他掉在一個山洞門口，動彈不得，只能靠想念你的善良可愛來充饑度日，臨死前，他把自己的靈魂化作‘雲在天地之間’六個白色大字，封印在洞頂，以便每天都能看到天上的你，並祝福你永遠自由自由在地遊戲於天地之間。從你掉下來的那一刻起，你們就已經融為一體，你就是凌翅，凌翅就是你！所以你再世為人時，也依稀保存着和凌翅相關的記憶。”

　　看着淚流滿面的笑笑，老爺爺問道：“孩子，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有了。”笑笑哽咽地搖搖頭。

　　老爺爺眼中閃過一瞬失落，繼續問道：“你就不想問問疼了你那麼多年的天空嗎？”

　　“他不是很好嗎？你看。”笑笑指着天空對老爺爺說。

　　“他是很好，可是他一直都惦念着你。他從小就把你當女兒一樣對待，處處護着你，寵着你，他原本以為可以這樣寵你護你一輩子，沒想到卻輸給了一個與你只有一面之緣的凌翅。他怕你難過，怕你棄他而去，所以一直隱瞞着凌翅的死訊。他以為時間長了你定會忘了凌翅，可你最終還是追隨着凌翅而去。他只能尊重你，在背後默默地關注你，保護你，幫助你，直到看着你投胎進入一戶最好的家庭他才放心，他知道他們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我想爸爸媽媽了。”笑笑撲進老爺爺懷裡痛哭流涕，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前世欠了天空那麼多，她覺得前世的天空多像今生的父母啊！

　　“這就對了，只有放下過去，才能重新開始。孩子，你願意除去和凌翅相關的記憶嗎？”老爺爺輕輕拍着懷中的笑笑，表情投入，彷彿陷入悠遠的回憶。

　　笑笑點了點頭，心想：“既然我們已經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何苦要糾纏於那段虛無縹緲的記憶呢？”

　　“回去罷，孩子！”說著，老爺爺鬆開懷抱。

　　“我沒有錢買回去的車票了。”笑笑擦乾眼淚，可憐巴巴地說。

　　“你看——”老爺爺抬起拐杖，指向前方。

　　沿着老爺爺所指的方向看去，笑笑看見一群警察和一男一女正朝自己走來。

　　“爸爸，媽媽。”笑笑激動地撲向那一男一女。

　　“走吧，我們回家。”笑笑爸媽摟着失而復得的女兒喜極而泣。

　　正欲跟着爸媽起身，笑笑回頭留戀地忘了一眼，老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笑笑微笑着抬起頭，原來夜晚的天空也可以是藍色的，只是這藍色更加深沉，更加濃郁。清風拂過，一朵鬆軟的白雲款款飄來，懸浮在天地之間，彷彿伸手就能夠着。

　　文/凌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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