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別處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我一直以來的體會勇氣最為難得,又最易於失去。
我日常居處的地方,四面的牆壁大略健全,只是沒有窗子。但有兩面牆不甚牢靠。倒不全是基於這一點就整日生活在忐忑不安之中,而是我經常奢望一種心氣平和,淡定從容的態度,我想落拓之於落魄,雖一字之差,境界倍蓰,杳不可以道里計。我常想把那個怕字修飾一番,收攝魂魄,比如讓它看上去更像敬的樣子。 不消說,努力皆歸於失敗。
我暗夜裡會自顧自的嘆息,於是設計改變一下環境。
我找來一段木方加上一支粗大一點的墨水筆,到對面的牆上安一個窗子。對了,是畫上去的。它意外的醜陋礙眼,於是索性把它進行到底,畫上遠山,小河,不敢太擁擠,窗框以內隨便一個地兒,又加了一棵樹。何必解釋這樣的瘋癲行徑,我曉得對付一種頹廢的生活,很消磨勇氣,我試圖在遍尋不見,百思不得之時,能將目光引向別處。
美好通常是,在足夠遠離的地方,自以為看得清楚。
讀書開始是在自家村子的小學校,那個時候整日里興緻很高很少煩惱。兩年之中,沒少惹是生非。一次禍事比較大,是拿磚頭打破了兩個高年級孩子的頭,怕又被老師捉去教導處,更怕被父母知道。慌的不行,飛也似的跑到同桌家的穀倉里躲藏。苦難從上午開始,那樣憋悶且又憂心忡忡,好像世界被攫走剩下的只有這個暗無天日的穀倉。中午同桌送來吃的,寬慰許多。就央求她說,這裡一點光亮都沒,悶死人。有光亮還不給人家找到了?這裡多黑呀,不被他們找到,也得被鬼捉走。要不你去天窗那透透氣?試了夠不到。我幫你。我踩着同桌的肩膀,從那個小窗子,向外只是略望了一望。同桌細嫩的肩膀扛不住,已經疼的哭起來。我趕緊下來再安慰她,要不你來踩我,上去看個夠。我才不要看!她哭咧咧的離開了。後來,我躺在糧囤里,想着窗子外面的世界,雖然只有很少的一望,卻有種真好的感覺紮根在心底,而且瀰漫著擴展開來。恐懼被一點點淡忘掉,覺出好累好倦,掙扎着遷就着終於還是睡過去了。
穀倉的窗外,自然是經常的世界。不過一路庸庸碌碌的躑躅而來,偶拾童心之際,還待要為心底的詫異做解釋,那一回看着蠻好,怎會這一向就是找尋不着?沒得是還在別處?
早年間,父親的工作經常調動,家也隨着搬遷。諳熟揆度陌生的世界,本不需鍛造慧眼;只要有貪求的興緻,再加上一點勇氣,生命是最慣於隨遇而安的。
十二歲的夏天,我躺卧着,目光散亂漫無邊際的遊走,只是它們被一個窗子圈住。北窗。這新一個村落,新一處的家,還有相向而立的兩排草舍,由着院牆牽起而拼合成的小學校,我都熟悉的很透徹了。可是我在拖延一個挑戰,是對付一個噩夢的,它從搬家來的晚上開始,常常折磨我。噩夢裡的情景,很類似一個道白在擺布,我,我遇到的我想到的一切。有一團力量,顏色是黑暗的,或者是沒有顏色。恐懼類似被告知的那種,但是心底里也會產生迎合的感覺。所有那個時候聽過的,看過的,臆想過的害怕的名目糾合在一處,從窗外撲進來,而自己總是動不了,也喊不出聲音。數年當中反覆出現,差不多都是一般無二的。後來我對那個情景,那個感覺清楚的勿須回憶。當它圍攏來,又恐怕是從地下某個地方絲絲聲響鑽出來,對我洗劫以後再投北窗外而去,就有種碾碎又癒合的體驗。這一切,白天全沒一點蹤影。我投向窗外的目光,追隨幾片雪白的雲彩,到它們被房檐一處快脫落而翹起的房草劃破;總是不能記下它們出現和最後隱沒時的樣子,因此沒法子比較雲彩的形狀有沒有發生變化,心會懊惱一下。窗外的園子儘是當季的蔬菜,籬笆牆很高,不容易翻越的。再遠處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那樣根根樹立着。躲藏在此間,耐心些,聽露珠滴落到泥土上,滲進地下,都很清晰。玉米地的那一頭有很深很長的塹壕,再過去是山腳下的荒地,有幾座荒墳。一棵柞樹高大但是枝葉並不茂盛,看過喜鵲落在上面,多數時候是烏鴉,可我心下總盼着那樹上能見到貓頭鷹。第一道山不高,坡陡一點。爬上去有一帶舒緩的田地,每年種的都是黃豆,在哪裡看見後面還有更大的山。
這就是我十二歲的北窗之全部了,本來臆測噩夢的根就在那裡的某個地方,可醒目的陽光下,窗子內外,即或窬窗而出,走去好遠,沒一樣不是那麼熨帖,尋不到任何不妥。何況我未曾抱怨它們,怎麼可以總能這樣一個靜法。也有記住的聲音,是那窗子閉合的不很嚴整,遇到風大而又急促的情況,會發出調子滿霸道的呼號聲。春日裡有,秋天的次數則較多。家中一隻黑貓,搬家一路帶過來的。它會蹲伏在窗台上,眯合起眼睛,它不看那窗欞發出凄涼的聲響,絲毫沒有要為著不相干而牽動的心思。而我思量着,晚間,沒有月亮的暗夜時分,在它還沒襲來之前,我就闖進黑暗裡,必定能夠捉到再將之撕碎,一定的,我只要嘗試一下就會都清楚了。
後來我忖度,北窗外實為另一個世界。遇有光明照亮彼此的時候,萬般皆現祥和;而白晝與黑夜的興替亘古為常,何能力挽六龍回日的步伐?
噩夢後來都不怎麼記起了,只是窗外的世界,無論怎樣定睛顧盼,一經雙眼閉合,不復可以清晰的閃現出明媚的畫圖了。到我愈能領略生命的意義,越加嚮往窗外的肆意清揚,意謂那裡應當有一個別處,反不成其慰藉,積攢下的儘是渺不可期的迷茫。我斷言人必定是活在這裡,還有什麼欲待託付給窗外,比如別處?指意流連渾同詩放的紙鳶,終將化為一曲流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