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有個十月小陽春

　　彎彎的月牙兒掛在天上。我踏着淡淡的月光，走在小縣城的城郊的荒野上，月光下我就想到我們鄉下有個十月小陽春。

　　我想，十月小陽春時節，該是我們鄉下秋末初冬野菊花開的時節了。那裡的野菊花遠遠要比這裡的野菊花開得更艷，更密、更厚實和更富有層次感，開在山路邊，開在田坎上，開在溝谷間，開在土壩里，一蓬蓬、一堆堆、一團團、一叢叢，黃黃的。

　　我彎下腰，輕輕摘了一朵，抬起頭細細端詳起來，嫩黃色的花瓣，橢圓形的形狀，深黃色的花蕊，中間還微微帶點綠色，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頭一次如此傾情地觀察野菊花。

　　野菊花開時節我想你。你在他鄉還好嗎？

　　此時此刻此景此情讓我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憶。陡然間，我想起了她不久前發給我的一條短信：“你還想起我們鄉下的野菊花嗎？野菊花，它既沒有牡丹花那樣高貴、優雅。也沒有映山紅那樣開得漫山遍野，野菊花聞起來雖然很香，但它的味道卻很苦。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野菊花？我喜歡它在初冬時節盛開，它是我冬天裡的一把火，這些年，我很苦，但我的靈魂深處始終有朗朗的春光。”

　　我曾記得，就是我在縣城重點中學求學的第一個學期的小陽春時節，那時候，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她卻想方設法託人給我送來了她精心打的一件毛線衣和一雙厚棉鞋，還有一封信，信里的話不多，只有幾句話：展勁讀書，好好讀書才有出頭呀，你明白在我們的鄉下有許多殷切的目光在關注你…..

　　那年頭，我們鄉下能考上縣裡重點中學的學生很不容易也很少很少，我離開鄉下去縣城中學報到的那個早晨，鄉親們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有的送我一包花生米，有的送我一串紅辣椒，有的送我一路的叮嚀。就在送我上路的人群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一頭幽幽的黑髮，一雙透亮的眼睛，一身樸素的衣著，她在人群中不言不語，從她的表情上我讀懂她內心深處表白，她和我同寨同年生，同一年走進一年級的教室，在教室里我和她同坐一張桌，從小學到初中，她和我一直同班同桌，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優秀，按說她和我一樣准能考起縣裡的重點中學。果不其然，初中畢業那年，她和我一樣得到了縣裡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就在我和她同時得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天，她悄悄告訴我，晚上我和她去鄉野走一走，我滿口答應，到了晚上，正是彎彎的月牙兒掛在天上，我和她踏着淡淡的月光，那俏皮的月光把她和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我和她就坐在鄉野的草坪上，她對我說：離去縣城讀書只有半個月的時間，到了學校我和你不可能同班同桌了，以後到了大學就不同校了，但我和你都是我們鄉下鄉野長出的樹生的草開的花，根始終在鄉野里，大學畢業后，我們一同回到鄉下來，到了那時我就嫁給你，你願意嗎？我說：我一千一萬個願意。她接著說：既然你願意了誰也不能反悔。我又說：決不反悔。

　　就在那麼十多天即將入學的時間裡，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她的父親一次在意外的車禍中落得了終身的殘廢，但幸虧撿回了一條命，家裡的重負全落在了她母親的肩上，她是家裡的大姐，還有一個妹和一個弟，都在讀小學，為了幫助母親支撐這個家和給母親分擔家裡的重負以及讓妹弟繼續讀書，她毅然放棄讀書的機會，當著父母親和妹弟的面，她顯得很堅強，其實，她不聲不響暗暗地流了許多淚。

　　我曾記得，還是一個小陽春的周末，我從縣城中學回家取伙食費，當我快要回到鄉下寨子的時候，天快要斷黑了，就在我走的山路上，有一個背着一背小山似的柴草而模糊的身影在晃動，我快步跟上去，近了一看是她，她回頭一看是我，很羨慕投來一道柔柔的目光。那個夜晚，我和她悄悄約會，就坐在寨子不遠的山坡上，四周開着野菊花，許多眼睛和眼睛的重逢，心與心的靠攏。那個夜晚忽陰忽晴，天空中飄着厚厚的雲，淡淡的月光忽明忽暗的，月色中我看到她那張十八歲的臉遠遠要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了許多，我很同情她的處境，但又不知從何處說起，她明白我的心思，她笑着對我說：她不怨天不怨地，只怨她的命不好。她告訴我，她早已想通了，她作為父母親的長女，作為妹弟的姐姐，為了這個家，為了讓妹弟不失學，她再苦再累也值得。我對她說：等我讀完高中，一定要考上大學，畢業后就回到鄉下當一名教師，讓更多的鄉下孩子有書讀，到了那時，你就嫁給我。她很爽快地回答我：我一定要等到你大學畢業回來，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現在就把我的一身託付給你。那一夜讓我第一次涉入了男女之間的愛河。她很主動，好多年後回想起，真是驗證這樣一句話，同年紀的年輕男女，女的要比男的要成熟早些。這就是我和她的初戀，對我來說，我和她的初戀就是我發奮讀書的無形動力和鼓勵。

　　三年的高中時光一晃而過，我終於考上了一所師範學院，大學期間，每到野菊花開的時節，她都會給我來過幾封信，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已遠在浙江那邊打工，她初中畢業有點文化，在外打工不吃虧，人只要不怕苦，在哪裡都吃得開……千萬莫忘記，遠方有一個深深的祝福和無形的鼓勵伴隨着你，鄉下有許多適齡上學的兒童等待你……

　　大學畢業后，我回到鄉下如願當上了村小的教師，鄉親們告訴我，她早已不在浙江，聽說去了別的地方，詳細地址誰也不知道，她的父親已經病故，母親也隨她遠走他鄉，妹妹中專畢業找到了工作，弟弟在讀大學，在鄉下她沒了親人沒了家。難怪我好久一段時間沒有收到她的來信，我只有焦急的等待。等待的時光好難熬。這時候的我，總會觸景生情想起和她相處的初秋時節，想起我她當年許下的諾言，一年過後，我才盼來了她的來信。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讓我感到十分的驚訝。她的信這樣寫道：“忘了我吧，我已嫁人了，嫁給了一個和我一起打工的江西小夥子，比我大三歲，一米七幾的身材，長得很帥，更主要是心好，我和他相識五年了，朝夕相處的打工生涯他時時關心我，處處體貼我，經常用他打工得來的工資和我一起資助我的妹弟上學讀書，有一次我得了重病，一連幾天爬不起來，他連續幾個通宵守護我。有一次我深夜逛街回來，碰上了幾個喝得亂醉的無賴要調戲我，幸虧他及時趕到，卻被這幾個無聊的罵他多管閑事，兇殘地在他的臉上劃了一刀，至今他的臉上還留有傷疤，我覺得我欠他的太多太多，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嫁給他的，我想你一定會尊重和支持我的選擇，你畢竟是進過高學府的文化人，一定會理解和諒解我，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很充實也很幸福，我和他精心栽培的愛情綠樹已開花結果，我為他生下了又像爸爸又像媽的寶寶女，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是呀!也許我你早年許下的諾言無法兌現，但我們之間曾經擁有過難忘的深秋時節和初涉愛河的第一次，就讓它變成美好的回憶深深地刻在記憶里，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一定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更強的終身伴侶，我祝福你，遠在他鄉曾愛過你和你愛過的人期盼你的佳音！”

　　幾年過後，我也有了自己相親相愛的妻子兒女。又到一個野菊花開的初秋時節，我收到她從外地發來的短信：“你還記得鄉下小陽春時節靜靜開放的野菊花嗎？ 年年歲歲野菊花開，各在一方心相擁，但願人間春常在，雨過天晴見彩虹……”我給她回復的短信是：“野菊花開時節我想你！”她回復道：“讓想變成一個真心的祝福，默默地祝願彼此的明天更好；讓想變成一段美好的回望，深深地嵌在各自記憶的屏幕里；讓想變成一座無形的小橋，綿綿的傳遞雙方的佳信；讓想變成一道小河流，靜靜地流在彼此心底的河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