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記憶深處的羅曼蒂克

　　戀愛好比吃飯，愛漂亮女人等於吃講究飯菜。漂亮女人愉悅我們的眼睛，講究飯菜討好我們的舌頭。漂亮女人和普通女人一樣的相擁相攜，大魚大肉和粗茶淡飯同樣的填胃壯肚······有時候，既要看見前面的美麗，還要想到背後的陽光。

　　一

　　那時我住的鎮子還很小。印象中：外來的人洋氣，帶眼鏡的是文化人，梳了長辮子的姑

　　娘都好看。

　　鎮上來了個女老師，面色白皙，櫻桃小口，唇下一顆美人痣人見人愛。月白的碎花裙子襯着齊腰的長辨，是記憶中小鎮最美的女子。翻砂廠的小方心動，灼熱的激情化作一種旺盛的烈火，飄忽在女老師層層包裹的芳心周圍。並期望這把烈火，能把他和女老師熔為一體！

　　女老師姓徐。我眼福好，不須到學校去看。逢了星期六，徐老師必從我家門前的小路過。夕陽西下，餘暉那端，撐着細花洋傘的徐老師，微微歪着頭，左右腳呈直線，踩着款款的貓步，俏麗的倩影出現在我眼前。一陣幽幽的花露水香味散過後，徐老師飄逸在彎曲小路的前方，左右搖擺的長辮，是消失之前的最美的鏡頭。

　　得天獨厚的條件，我對徐老師觀察得特別細微。再次聽到小方對小夥子們談及徐老師的美麗，居然是不用水都可以生吞，我笑着插了嘴：徐老師臉上是有幾粒小小雀斑的。這話刺痛小方：你小子才幾歲，大人說話小孩聽。一邊去，再說小心我揍你。可見小方是容不得也不願意聽到徐老師有不足之處的。

　　徐老師能歌善舞，喜歡看電影。一個滿天繁星的晚上，小方牽了女老師的手，看了電影【紅燈記】。烈火的烤炙和時光的搓揉，徐老師的心融化。電影落幕，眾人散去，他們依然依偎在露天影院的角落，當小方發自內心的一句我愛······徐老師熾熱的嘴唇便回應了一句永遠······

　　石凳是冰涼的，心情是火熱的。那個秋天的那個夜晚，那個眾人已散去的空蕩的影院，他們山盟海誓，訂下終身。還有月亮和星星作證。

　　懷揣對幸福的憧憬，小方備了新房。誰曾想，再也不曾捉到心愛的新娘。女人心，似浮雲，漂蕩不定。聽說是和一個武漢的知青遠走高飛了，人們個個惋惜。小方晴朗的心情霎時烏雲密布，萬分痛苦。整天抱着一把破京胡咯吱，發誓終身不娶。

　　二

　　林護士從衛校分到小鎮時，正值青春好年華光景。細眉細眼，一笑，淺淺的酒窩配上兩顆潔白如玉的小虎牙，好看至極。齊腰的辮子外加一雙小巧玲瓏的手，針扎在身上如被螞蟻的觸角輕蜇，去卻不存在的痛苦不說，簡直是一種享受。小鎮上的人們，或有病、無病，常常借故找大夫開了方子扎一針。

　　西河村的王木匠，油菜花開得滿坡滿園的時候病了，每天走八九里地到醫院，為的是要林護士給扎針。林護士樂，柔聲示意王木匠鬆了腰帶，用纖細的小手輕輕按摩，搽上酒精，不知不覺針扎進肌肉，輕微的疼痛伴着利比多*分泌后，腦子裡放大了的空間想象，一種莫名的愜意散布全身。

　　林護士紅暈的臉上露出那兩個淺淺的酒窩，嗲聲問道：疼不疼？

　　王木匠的回答，和這小鎮上所有喜歡扎針的人們一樣，斷定讀者也是想象的出來的。

　　第二年油菜花開的時候，王木匠再來扎針，卻不是真的有病，只是挂念林護士，享受被按摩、輕擦、蟻觸般的疼痛及放大了空間想象的愜意。

　　油菜花年年開。王木匠的針，年年都要扎。

　　那一年，油菜化開的亂糟糟，王木匠風塵僕僕來扎針，被告知林護士已調走。推開護士室的門，卻是一副美人不知何處去，菜花依舊笑春風的惆悵。

　　*利比多：醫學術語，即性力，這裡的性不指生殖意義是上的性。泛指一切身體器官的快感。精神分析學認為，利比多是一種本能，是一種力量，是人的心理現象發生的驅動力。

　　懊惱、回憶、相思、牽挂，這回王木匠真病了。從喃喃細語到逢人就問，甚至懷疑所有人都在說謊。尋遍醫院的每個角落，就說一句話：見着林護士了嗎？我要扎針。

　　家人強擁着將王木匠扭回家，王木匠掙扎着推開眾人：你們競這般不曉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人家林護士還在等着我扎針呢。

　　再次到了油菜花開的時候，街頭便多了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雙手拊掌一笑：噫，夢裡尋你千百次，原來你在這裡。圍觀好事的無聊之人，朝東一指：在這邊，這漢子便跑向東。東邊之人又指向西：在那邊，這漢子又跑向西。終日東奔西走，家也不回。好端端的一個人，就是想扎那麼一針，為了虛無縹緲的空間想象，瘋得不省人事。

　　三

　　羅莉是新任鎮長的女兒，和我隔壁的柏青同班。那秀氣和美麗，我語拙，難以言表。依稀記得，同學們從她身旁走過，禁不住都要回頭再看一眼。可想那臉蛋，在人類進化史上已達到極限。有這麼美麗的女同學，換了誰都會當做資本拿來炫耀。何況羅莉和柏青又是同桌，羨慕得班上的男同學心裡痒痒的。這羅莉，不僅美麗、成績好、且心地善良。考試那天，柏青筆丟了，羅莉送他一支鋼筆，從此，柏靑心裡裝下了她。

　　第二天早上，柏青省下買餜子的錢，尋了在鋼筆上刻字的藝人，鐫上“待到山花浪漫時，她在叢中笑”的詩句，從此越發珍惜得不得了。插在上衣口袋裡，時不時拿出來把玩。此後，這筆再也不屑做它的本職工作，供了柏青拿以示人和解釋它的來龍去脈做見證。

　　鐵打的江山流水的官，三年任滿羅鎮長調進城，羅莉隨着家人轉學到城裡。班上開了個歡送會，同學們都有些依依不捨。唯獨這柏青，因為一個不靠譜的夢，直光的大眼眶裡飽含淚水，引發得同學們的眼睛都濕濕的。

　　今日離別後，何時再相見？

　　此後柏青再也讀不進書，偷偷地躲在教室的角落裡發獃。拿了刻有詩的鋼筆一發獃就是半天，念叨最多的就是“待到山花浪漫時，她在叢中笑”這句詩。念着念着便發笑，笑一陣后眼光就直了。直一會兒眼角又潮了。淌着眼淚反覆嘀咕：羅莉是我們班上最美、最好的女生，跟我同桌，你看，她還送我一支筆哩。

　　班主任看這景況越來越不好，叫來他父母：好好養病，將來康復了再來上學不遲。

　　四

　　在那個沒有明星、大腕可以追逐的年代，三個美麗的女子在小鎮上掀起的波浪竟是如此的轟轟烈烈。在小方、王木匠、柏青美好的青春歲月里，都與幸福不期而遇，隨之又和幸福擦肩而過。當這些幸福漸漸成為回憶時，那些被他們愛過、卻使他們傷心過的人，回過頭來再看，只是一枚銹跡斑斑的指環，寧可包藏，不能戴在手上。因為那些年的那些事，畢竟叫做曾經！所幸這些曾經都還有結果，不然我便沒得寫。有些結果叫人傷感，有些結果令人滿意。

　　柏青的相思病，因治療入時，方法“得當”,不久便痊癒了。一面請了東河村的賈神仙做法事，一面找來鎮上萬屠夫來壓邪，雙管齊下。賈神仙做幾道表，捎了信給玉帝。發話道：原來是白骨精附體，已派孫大聖下凡捉拿。臨走開了一個方子，相當奇特：用一對初次交尾的青蛇熬湯百日，服用后沖喜，婚後永不複發。說罷揣着封好的紅包笑嘻嘻地走了。

　　萬屠夫的療法更加直接，三杯酒下肚，拿了柏青的穴，把個桌子擂得鼓響：小子我問你，那女子送你一支筆么？是的，柏青弱弱地答道。萬屠夫噴一口酒在他臉上：那你和她便是同桌了？是的。柏青又瑟瑟發抖地答道。這就對了，你給我聽清楚：那女子只是和你同學，千萬要斷了非分之想！只因這萬屠夫一驚一乍，柏青的頭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從此柏便好了許多。按時間推算，恐怕孫子都已抱上，只可惜十句話之中，竟有一句話叫人琢磨不透。

　　五

　　令人傷感的是王木匠，油菜花未開的時候是正常的，我見過他。這些年一直在打探林護士的消息，聽說我常往城裡跑，偷偷拉我一邊去問。說實話，林護士我後來一直沒見過。時過境遷，小鎮的人們漸漸地已將她淡忘。唯獨這王木匠，遲遲不肯放下這份心思。我善意的做了一個不爭的猜測，好叫王木匠死了這份心：怕早已是人妻了？不想王木匠摩拳擦掌，瞪了圓圓的眼睛：不可能！那麼好的人怎麼可以做別人的新娘呢？說罷憤憤然揚長而去。

　　油菜花再次開得稀爛時，王木匠沒有力氣東奔西走，靜靜的躺在床上渴想林護士。想着想着，隱約看見林護士那雙白皙的小手按摩着、輕擦着。待搽上酒精，那針扎進去卻像刀絞，伴着嗲聲的一句“疼不疼”，引發得王木匠的心都裂開了。“好疼”二字一出口，就沒有了進的氣，一命嗚呼。好一個痴心薄命郎，至死還戀着別人的新娘。

　　六

　　那小方，必須得改口叫老方了。畢竟已是闖過五十大關的老青年。除了恪守終身不娶的諾言，平生所好就是京劇。省京劇團來鎮上演出，拜了一個拉胡琴的師傅。師傅在告別演出后，送一把京胡給他。在高人的一番指點下，把個京胡演奏操練得爐火純青。一心和一幫朋友陶醉在戲曲里，日子過的悠然自得。

　　後來聽說老方結了婚，鎮上的人一半高興，一半卻不怎麼贊同：這老方鬼迷心竅，挑來挑去，卻是一坨冷蒸菜。另一人回應道：蒸菜好吃，還是剛出籠的好，冷了裹口、難咽。更有甚者：眾人償過的，還怕傷身體；平常對老方頗有好感的幾個中年婦女也議論着：一輩子守身如玉都過來了，越老越不正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番閑言碎語，折騰得小鎮上沸沸揚揚。

　　一天，老方約幾個朋友到他家小聚，無非是興趣相投的一班戲友拉幾曲段子、練一練嗓。我有這個愛好，也被相邀。不去不知道，去了嚇一跳，所謂的“剩貨”，竟是多年前銷聲斂跡的徐老師，原來他們在敘舊，空寂了三十多年的新房一下子珠璧聯輝。真可謂善始善終，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天老方心情好，呈上的晚宴，不僅有湖北的特色小吃，還有川味火鍋加上粵式甜點，叫人胃口大開。我多貪一杯酒，眾人散了還在那裡啜飲。老方興緻頗高，滿臉通紅的拉着我嘮叨：我過去窮，雖愛好京戲，卻買不起一把好胡琴，現在這把琴，舊是舊了一點，倒是見過大場合，不僅走過許多大城市，還曾到歐美參加過演出呢。

　　我答：這音質是上好的，又養手，陳舊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老方喝完最後一口酒，情緒激動了：有些人就不這麼認為，譬如我這老婆，年輕時是有些放蕩，先是和一個武漢的知青私奔，在漢口開餐飲，歷盡人生的艱辛；而後改嫁了四川老闆，飽嘗世道的滄桑；再後來跟了個廣州人，粵菜做的是沒的說，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積累了不少處世經驗，人也漸漸實在了。在外心倦，時不時挂念着家鄉，如今回來，正值她人生感悟提煉到最高境界的時候，又想起我，是我運氣好，前世修來，緣分未盡。

　　我答：老方你這叫圓夢，真正三生有幸，可喜可賀。

　　這時徐老師從廚房裡出來，三兩下將殘羹收拾得乾乾淨淨。端來一盆水，擰乾了毛巾遞與老方擦汗，我順勢瞟一眼，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上得廳堂又下得廚房。頓生一種羨慕。

　　徐老師進去后，老方接過我的話頭，很是有些不平道：可有些人就是不理解，說是一坨冷蒸菜，揀了個“剩貨”，你說惱不惱？

　　我勸慰道：那就由它去，那些人以為所有的愛情都如梁山伯與祝英台才合乎他們的口味。哪曾想世道變了，咱是爺們，路靠自己走，生活還要自己過。嘴長識短之人，眼裡只有“剩貨”， 卻不知胡琴舊了，音色純正；酒是陳了，越陳越香！

　　的確，愛情容易破碎。重新粘接、縫合后雖不及原生的美觀、大氣，興許它更厚重、堅實，更值得我們不遺餘力的去感受和珍惜。那晚，回顧老方和徐老師的半生緣，我百感交集，半夜不眠。

　　七

　　這些散落在記憶深處的羅曼蒂克，常常縈繞在腦際，令人感慨：戀愛好比吃飯，愛漂亮女人等於吃講究飯菜，漂亮女人愉悅我們的眼睛，講究飯菜討好我們的舌頭；漂亮女人和普通女人一樣相擁相攜，大魚大肉和粗茶淡飯同樣的填胃壯肚。何況，漂亮女人除卻華麗的外表，內在實質和普通女人各有所長。大魚大肉和粗茶淡飯經過了五味調和，也是見仁見智，各有所喜。萬事都要看得開，沒有人牽手時，我們就將它揣在兜里。有時候：既要看見面前的美麗，還要想到背後的陽光。

　　如果——

　　只能偷偷地仰望

　　就把那藏在心底的

　　愛 小心地包裹

　　為綻放的美麗喝彩

　　給飄蕩的心找個歸宿

　　好多人就這麼活着

　　如果——

　　只能深深地愛着

　　要將可望不可即的

　　幸福 掛道帘子

　　為絢爛的彩虹讚歎

　　把虛擬的未來鎖住

　　人生就得這麼現實

　　得到了

　　是有緣

　　得不到

　　我們不哭

　　鑲嵌在浩瀚天空中耀眼的星星

　　我們一同觀賞

　　——夠不着的葡萄不一定是最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