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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古怪的老人都是生活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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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人古怪的老人都是生活的結晶 標籤:只有一個地球 個人簡歷 教人幸福地生活 老人與海 老人與海鷗

  文/天涯孤旅

  我家有三個老古怪。

  第一個老古怪是我的奶奶。奶奶的怪癖首先是不準別人動她的東西。她的抽屜永遠鎖得死死的,裡面珍藏着她的寶貝,用棉花仔細地包着。只有她閑暇而又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小心翼翼地捧出來玩賞,這時我們才得有幸瞻仰一下。這是些瓷制的小動物,小豬、小羊、小狗、小雞,六七隻一群,都由一隻大一點的帶領着。奶奶說大的是媽媽,小的是寶寶。這些小動物大的不過一厘米,小的只如豌豆一般,都異常鮮艷可愛;雖是瓷做的,卻給人一種柔弱嬌嫩,讓人疼憐的感覺。但愛歸愛,我們誰要是伸手去拿,准要被打手的。別說這些可愛的小寶貝,就是日常的用具,一把剪刀,扇子,甚至是一張抹布,只要擅自取用,又正好被奶奶撞上,她總會一臉不高興地說,別碰我的!如果誰用后忘了歸回原位,那就糟了,准挨一頓臭罵。

  奶奶的第二個怪癖是每次做好飯招呼我們吃,我們剛坐下端碗,她卻不知從哪裡抬出一個盆子坐在旁邊搓衣服,邊搓邊罵我們,內容無非就是那幾句話,什麼我為你們做牛做馬,給你們當老媽子丫頭之類的。我們請她說吃飯了,吃了又洗吧。她說我忙成這樣,不把你們服侍完有時間洗嗎?我們說等吃完了幫你洗吧。她說你們洗的不幹凈,我才看不上呢!沒轍,只好由她去了。

  第二個老古怪是我的父親。父親的第一個怪癖是極不相信社會,我剛走入社會時,他對我說得最多的兩句話,一句是“社會是殘酷的”,一句是“自己的錢只有抓在自己手裡才是自己的”。他說這兩句話的語氣兇狠和決絕,表情甚至有些猙獰,讓我有些害怕,對他,也對社會。

  父親的第二個怪癖建立在第一個的基礎上,就是對錢看得極重。他的財務狀況一直很神秘,而且總說自己沒錢。我們兄妹三人成家立業都完全靠自己攻堅克難,沒有向父親伸過手,他也沒有過要幫助我們的意思。

  父親的第三個怪癖是不大和親戚往來,讓人覺得沒人情味。我從戀愛到談婚論嫁,父親總在迴避與親家見面——他雖然很滿意我妻子。這讓我岳父母很是不解,甚至對我們家的誠意有些懷疑。按老一輩的風俗,結婚前是有幾套程序要走的。岳父母比較開通,什麼儀式也不講了,但嫁女兒不是件隨便的事,還是要求我父親比較正式地去提一下親,以示誠意。父親卻還是迴避,老對我說,你長大了,婚姻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能力處理,我就不干涉了。不干涉,其實就是不管了,連基本的風俗、禮節都拋棄了。為此,我的婚姻蒙上了一層陰影,這陰影甚至伴隨我的婚姻好幾年,因為我妻子實在不能理解父親的言行。最後在我的苦苦哀求下,父親終於出面,我的婚事才總算辦成。

  我家還有一個老古怪是我的姑姑。姑姑的怪癖最讓人受不了。她有嚴重的潔癖,從早到晚擦呀洗呀的;做完一件事,光洗手就幾乎要花去半個小時,反覆地搓呀搓,簡直讓我們擔心她手上的皮膚會被搓沒了。因為用於洗涮的時間太多,嚴重影響了她的生活,她總覺得時間不夠,總是處於忙碌焦急中,無論去哪裡都走得飛快,幾乎腳不點地,連我這樣的青壯之人都只能跟在她後面,不時小跑幾步以不被她落下。每次我跟在姑姑後面小跑,心裡就禁不住感嘆中國競走隊那些人實在不算什麼啊!姑姑也把這種狀態帶到兒女的生活中。她總覺得兒女的生活太糟糕,家太亂了,太不衛生了,老是擔心着急。於是幾天奔到這家,幾天跑到那家,要幫他們理順日子,追得雞飛狗跳,其實不僅沒幫上什麼忙,反倒弄得人心惶惶的。

  在年輕人的眼裡,老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怪癖,有的怪癖挺可愛,如俗語說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有的怪癖卻讓人有些難以接受,往往受小輩責怪,外人側目。我家的幾個老古怪,除奶奶有些可愛,父親和姑姑的怪癖就讓我們覺得難以接受。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給我們帶來很多困惑,甚至是傷害。年輕時,我和父親,表姐和姑姑都曾一度關係比較緊張。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親和姑姑都不是這樣的。記憶中的父親高大俊朗,性格豪爽,拉得一手好二胡。那時父親在城裡上班,媽媽帶着我們兄妹三人住在鄉下,父親每個星期回家一次。父親一回家,家裡就充滿了歡樂。父親從牆上取下二胡,悠悠揚揚地拉上一陣,母親則伴着唱起來,一會兒是五朵金花,一會兒又來一段劉三姐或是花燈戲。經常引得村裡不少人也來聽,滿院的歡聲笑語。父母年輕時都是公社裡表演花燈劇的台柱子,父親伴奏,母親唱主角,她們就是在那時相愛的。

  那時姑姑在我眼裡是最親的人,因為離得遠,她很長時間才來看我們一次,每次來都挑一對提籃,裡面有雞蛋、糕點、香蕉、蘋果什麼的,儘是一些我們饞着吃不到,而身體又亟需的東西。每到冬天來臨,她總要託人給我帶一件毛衣或是小棉襖。姑姑和母親感情特別好,就像親姐妹一樣。母親經常跟我說,你姑姑是最好的人了。

  隨着我慢慢長大,父親和姑姑在我眼中卻漸漸變了。父親變得自私、冷酷、虛偽、不近人情;姑姑變成了一個脾氣相當倔犟的人,而且極度迷信,潔癖越來越嚴重,有時還歇斯底里。我開始看不慣他們,我反抗父親,和他作對;我甚至有些瞧不起姑姑,經常指責她,譏諷她。

  後來,我走上社會,漸漸增加了社會閱歷;特別是我結婚生子,體會到一些從前體會不到的情感。我了解了我們的家族的歷史和長輩們的走過的路,我終於明白,一個人的怪癖不是天生的,而是跟他的經歷有關。我的長輩們,在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里,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們受過的磨難、傷害,不是我們這代人所能體會的。

  奶奶十五歲招我爺爺入贅,十六歲里生下我父親,十八歲,懷着我姑姑,爺爺就不幸去世了。當時,奶奶其實還是一個懵懂的女孩子。在她的講述里,她沒有體驗過愛情,也不大懂得喪夫的傷痛,只是在曾祖母的安排下結婚、生子,喪夫后又在曾祖母的幫助下拉扯着兩個孩子艱難度日。

  雲南解放后,因為念過幾年書,奶奶被徵召為土改幹部。她將兩個孩子託付給曾祖母,踏上了革命的道路。

  雲南雖然是和平解放的,但當時國民黨殘餘勢力勾結地方反動武裝,佔山為王,從事反共活動,對土改幹部形成巨大的威脅。土改工作隊經常受到土匪的襲擊,許多人被殺害。奶奶他們一邊工作,一邊提防土匪,接到襲擊警報,只能就地在老鄉家躲藏,真是如履薄冰。當時我很奇怪,因為在我的心裡,革命已取得勝利,政府怎麼對付不了幾個土匪呢?奶奶說當時土匪勢力大、人數多,又藏在深山老林里,神出鬼沒。土改工作隊多在偏僻山區開展工作,又只有幾個人,一兩枝槍,根本無法和土匪對抗。直到後來剿匪勝利,清除了所有反共殘餘勢力,才有了一個安全的工作環境。有一次,奶奶的一位區長就被土匪搜出來槍殺,奶奶藏在一位老鄉家樓上的柴堆後面才逃過一劫。我真是難以想象,我那生性謹慎,膽小懦弱的奶奶怎麼能承受那麼大的危險與壓力,熬了過來。

  土改結束后,奶奶被分配到保山針織廠當紡織工,後來又調到施甸供銷社當售貨員,直到退休。為了讓兩個孩子不受委屈,奶奶終生未再嫁。

  奶奶在外面搞革命,曾祖母在家裡被革命;村裡給她定了個“破落地主”的奇怪成分。什麼叫破落地主呢?就是說我們家雖然很窮,是貧農,但曾經也“闊”過的。劃分成分時,村裡有兩戶地主的指標,老家又太窮,揪不出真正的地主,就給我們家定了這麼個成分以完成指標。

  成分一變,所有鄉里鄉親的人都跟着變了臉,批鬥、控訴、打罵、抄家,一樣也少不了。曾祖母是小腳,同樣被派去挖溝、俢河,干一些男勞力乾的活。白天勞累一天,夜裡還不能睡安穩,半夜裡突然鑼聲一響,有人喊地主家快到公房集合,就得立即起床,邁着小腳飛奔到公房,走慢了一點,就要挨巴掌。所以曾祖母好長一段時間睡覺都不敢脫衣服、鞋子。曾祖母說,那時貧下中農只要高興,誰都可以隨時來抄家,家裡值錢一點的東西都被抄走了,甚至連樓板、地磚都撬走了,只留下一點生活必需品。多年前,我曾回老家家看過,果然屋裡的六方地磚只剩不多稀稀幾塊了。

  父親和姑姑成了地主兒。大人批鬥大人,小孩就批鬥小孩。於是村裡的孩子常常用繩子捆住年幼的父親和姑姑,趕着他們走,口裡喊着:打倒地主兒,打倒地主兒!稍有不從,就會被他們揍一頓。

  奶奶也是革命隊伍里的人,卻保護不了自己的母親和孩子,因為出身已經影響到她自己,她也只能靠老實、苦幹以求得自保。

  1958年,父親十三歲時,被村裡派去修北廟水庫。那是保山最大的一個水庫,幾十年來在保山壩子的農業生產中發揮着至關重要的作用。但這個造福後代的宏大工程,是用許多人的性命換來的。據說當時政府徵召了上萬民夫,完全靠鋤頭鐵鍬挖,靠肩扛手抬——最好的運輸工具不過是手推車——,整整四年才完成北廟水庫的修建工程。施工時糧食供應還不足,吃不飽,累死、病死的人不少;因為工地在一個山坡上,又是靠人海戰術和戰天鬥地的精神來保證工程進度,缺乏科學的組織,被石頭滾下來打死的人也不少。特別是成分不好的人,如果完不成任務,就會被指為破壞工程,受到批鬥、毆打。年幼的父親被強行送到工地,幹了幾天,實在干不動了,加上受不了落石傷人的驚嚇,就偷偷逃到針織廠找奶奶躲藏起來。奶奶知道督察隊會來抓人,就到醫院找熟人開了個證明,說父親受到驚嚇,精神失常,又教父親裝傻。果然督察隊追到老家,說要把父親抓回去槍斃,嚇得曾祖母魂飛魄散。很快,督察隊就找到奶奶廠里,幸虧奶奶早有準備,出示了醫院證明。督察隊的人看看父親呆呆傻傻的樣子,終於悻悻地走了。父親總算保住一命。

  隨之而來的是飢荒。客觀地講,雲南的飢荒不如中原地區嚴重,因為人口密度偏小,自然資源豐富,餓死人的事很少。但飢餓還是主旋律,父親每頓只有二兩的口糧,卻要保證為村裡砍不低於八十斤的一擔柴火。飢腸轆轆的父親和他的一個堂叔——村裡另一家地主的兒子——,一邊進山打柴一邊尋找一切可以充饑的食物。父親經常給我們講一件趣事。有一天他和堂叔在打柴的路上意外地發現樹林里種着一小片豆菜,打起了主意,又怕被人發現,就匍匐在地里,直接把整片豆菜吃得乾乾淨淨。第二天他們又從那裡路過,見一個中年婦人站在地邊大罵:哪個挨刀的放牛,把我家的豆菜啃成這樣!兩人捂着嘴忍住笑趕忙溜走。父親講這個故事,讓我既感到好笑又感到心酸。

  我的先輩里,曾祖母是唯一沒念過書的,但她卻是我最崇拜的一個。她預感到父親和姑姑在家裡不用說有沒有前途,能不能熬過各種磨難長大成人都還是個問題。她跟奶奶說,孩子現在我也給你拉扯大了,你要想讓他們平平安安地成人,就把他們帶走。他們要斗,就讓他們斗我這個老太婆吧!奶奶把父親和姑姑接到施甸縣城,先是當小工,后又正式招了工。

  後面發生的事充分證明了曾祖母的預感的準確。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革命的洪流席捲一切。村裡當然還是拿地主開刀。或許他們覺得批鬥曾祖母一個老太太不足以顯示他們的革命積成果,或許對父親和姑姑這一對地主兒竟逃離農村,還成了國家的人有些想不通。他們組織了幾個人,帶了捆人麻繩,徑直找到施甸縣(印象中好像是縣革委會)的領導,要把他們帶回去接受審判。

  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領導的一句話拯救了我的整個家族。領導說,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革命道路是可以選擇的。宋艷秋同志是土改幹部,多次獲得先進工作者的稱號,是我們縣的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這樣的同志,我們革命隊伍是歡迎的。

  奶奶只要給我們講到這裡,模仿領導的口吻說這幾句話時,臉上就會浮現出一種崇敬、自豪、幸福的表情,深深地打動我。這是革命電影里的台詞,我們從小就對這樣的台詞耳熟能詳,而這樣崇高的台詞,也曾在我們家的歷史上上演。

  雖然這樣,文化大革命的災難還是席捲了每一個人。

  奶奶這個全縣有名老實人、勞動模範,還是逃脫不了革命的改造。她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一頂報紙折成二尺高的帽子戴在頭上,以表明她地富反壞右的身份。父親則在工廠里被打倒,脖子上隨時掛一塊牌子,不定期地被拉去遊街示眾。姑姑也逃不了同樣的待遇,而且被分配到離縣城六十多公里的山區上班,那時沒有車,出入全靠腳走。

  經歷了這麼多磨難,但他們還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小時候,我們全家都相親相愛,其樂融融。後來,我母親患了嚴重的腎病,苦熬幾年,於1983年離開了我們。從那時起,我覺得父親開始變了,他直到退休前,他再沒有碰過他的二胡,我們家也再沒有你拉我唱的歡樂了。

  因為治療母親的病,父親債務纏身,又要供養我們兄妹三人,贍養曾祖母——後來曾祖母也終於出來和我們一起生活——,雖有繼母幫助,還是覺得生活壓力很大。我繼母是一個單純而偉大的女人,小我父親十歲,那時還是個黃花閨女,頂着家族所有人的壓力和我父親結婚,共同撐起這個家,撫養我們長大。由於計劃生育政策的限制,她自己連孩子都沒有生育。這是題外話了。

  為了賺錢還債,父親決定停薪留職,辦了一萬多元的貸款,到瑞麗下海經商。父親本不是經商的人,下海后受了別人的騙。為了討回被騙錢,父親不知跑了多少次瑞麗,打了多少次官司,終究徒勞。以後的十多年時間,我們全家背負着巨額債務的沉重負擔度日。現在我們覺得一萬多塊錢不值一提,但要知道,那時我父親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一百元,一萬多元,是他十多年的工資。那筆貸款,一直到九十年代,我開了幾年車,才算還清。從那時起,“社會是殘酷的”,“自己的錢只有抓在自己手裡才是自己的”這樣的話,就成了父親告誡我的最重要的人生信條。我也越來越從父親的身上感受到冷漠、自私、虛偽的一面。

  姑姑也遭受了一個破落地主的女兒該遭受的一切不幸,而且她的婚姻可以說是個悲劇。據說她本來愛的不是我姑父,陰差陽錯和姑父成了夫妻,感情非常不好,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了一輩子。連我們小輩都為他們覺得痛苦、壓抑,認為這樣不如分開算了,給對方一個解脫。但他們那代人身上背負的枷鎖太多,不是那麼容易說分就分的,他們就那麼互相折磨、互相埋怨、互相傷害了一輩子。

  現在,我也經歷了很多事情,雖然我遭受的一切和長輩們相比不值一提,但也讓我漸漸懂得了人生,學會去閱讀我們家族的歷史,儘可能去體會先輩經歷的苦難,學會去理解和寬容他們的一些古怪行為。

  比如我的奶奶,她結婚生子時,懵懂無知,十八歲守寡,參加土改革命,經歷了生與死的考驗。她大半生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心裡卻要牽挂着在家裡的母親和一雙兒女的安危,自己更逃不脫歷次政治風暴的衝擊與自尊心的羞辱。她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習慣了保留自己的一個空間。兒女長期不在身邊,導致他和他們感情上有些生疏,兒女來到她身邊,她又不太會表達自己的母愛;緊接著兒女又各自工作、成家,她還是孤身一人。她收藏一些可愛的瓷器小動物,只是為了讓自己的愛有一個安放的地方,

  父親和姑姑的一生充滿了磨難,自幼喪父,和母親在一起生活沒有幾年,沒有充分享受母愛的撫慰,又從小生活在受欺負受凌辱的環境里,後來雖然逃離了村裡的壓迫,但在文化大革命的大環境里也是生活得提心弔膽,朝不保夕。文化大革命結束,剛剛過上安穩一點的日子,我母親又去世了,留下一大筆債務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後來父親停薪留職去碰碰運氣,又被騙了個血本無歸,背上了更加沉重的負擔。其實,父親經常對我念叨的那兩句話還是有一定道理和社會根據的,社會和人性確實有自私殘酷的一面,只是當時我接受不了他兇惡的態度,我覺得認識社會,認識人性,只應該增加我們的智慧和理性,而不是讓我們變得更加自私、猙獰和殘酷。不過,父親經歷了這麼多,有這樣的心態也算正常。而且這一切造就了他與社會的隔閡,他不大願意和別人來往,包括迴避與我岳父母接觸,其實是他潛意識裡對社會的逃避。父親骨子裡是個比較自負、好強的人,可惜命運多舛,歷經磨難——社會對他的傷害太多了,反過來又造成他有些自卑、自閉的性格。不和人來往,其實都是在保護他那顆驕傲的心。好在父親退休后,心態越來越好,加入了一個老年藝術團,每天和幾個愛好樂器的老人在一起排練,精神比從前好多了。

  姑姑和姑父共同經歷了他們不幸的婚姻,相互折磨了一輩子。姑姑一個女人,又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離縣城六十多公里的山區上班,來去都要靠腳走。那時,她的三個孩子,自己帶一個,奶奶帶一個,姑父帶一個。她掛記孩子,奔走於三個地方,肩上隨時不離那副給孩子們送食品的擔子。我現在回憶兒時姑姑的形象,就是這樣一副挑着提籃,風塵僕僕的樣子。姑姑的一生,遭受了一個破落地主的女兒該遭受的一切不幸,遭受了婚姻的不幸,在家族裡任勞任怨,只知道關心別人,不知道愛惜自己,而且家族的人都不重視她,沒人憐惜她,包括我們這些小輩都可以指責她甚至呵斥她。長期的壓抑下,她由此產生一些不正常的心理狀態也可以理解,在現在應該是可以調節或治療的,但她那時的人沒有這樣的認識和條件。姑父又是一個太好太慈愛的人,兒女都站在他一邊,都指責姑姑不好,也加重了她的不良心理。

  閱讀家族的歷史,了解了長輩們的經歷,體會長輩經歷的苦難,我也就從某種程度上理解了他們。我終於明白,每一個人古怪的老人都是生活的結晶。在政治風雲突變的中國,每一個老人,往小的方面說,他們身上所承載的,是家族的不幸和個人的悲劇,往大的方面說,他們身上承載的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苦難。他們帶給我們的困惑和傷害,其實也是社會和家庭苦難的一種折射。

  我開始後悔自己不理解他們,和他們對抗,在他們的傷口上在灑上鹽巴。我們的到來,侵入了奶奶幾十年的個人空間,打亂了她的生活,最後連她那些可愛的小動物都被我們弄得一個不剩了。我從十四歲起,就開始和父親斗,直到我成為父親,直到父親蒼老,開始軟弱平和下來。我們都對姑姑不耐煩,指責她,埋怨她。我們深深地傷害着我們的長輩。雖然他們普普通通,沒給我們帶來光榮和富裕,身上還有不少的毛病,但他們在極為艱苦的條件下活了下來,生育了我們,養大了我們,盡他們的最大努力為我們的成長鋪平了道路。

  奶奶和姑姑都已經作古了,我只有好好對待我的父親和繼母,讓他們歷經滄桑的心能得到一點遲來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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