嚮往藍色島嶼的玻璃心

　　走出民政局，我與已成為前夫的他禮貌地握手再見，然後，看着他啟動那輛我喜歡的藍色轎車，慢慢走遠。轎車走出視線的一瞬間，我一下子感覺自己空了，空到自己重重地摔倒在民政局門口的地上。

　　醒來時，眼前是刺眼的白色。我疑惑自己是否到了天堂。我努力看清眼前的一切，在床邊趴着一個人。

　　看着他濃密的黑髮，我以為是那個應該叫做前夫的男人。突然心裡就有了一種感動。於是，我伸手去摸他的頭髮。這是我每次面對他時習慣做的動作，當那柔軟濃密的頭髮穿過我手指的時候，我會有一種與他同在的快樂。

　　他被我碰醒了，抬起頭來看看我，露出一份帶着疲憊的微笑。我這時才看清，眼前的人並不是我熟悉的面孔。他笑着說，你終於醒了。

　　他是在民政局門口碰到我的，本來想做好事不留名，但是醫生說，我的病必須有親人在。他翻遍了我的衣兜，也找不到與我親人聯絡的方式，我的手機里只有一個號碼，卻怎麼也打不通。所以，他就不敢走了。

　　是的，我一無所有。電話名單上只有一個人的電話，而那個人是我的一個網友，他最近出差去了。

　　他微笑的表情裡帶着一份神秘。這時，醫生進來了。

　　醫生告訴我，我得了一種叫做主動脈剝離的病。這種病每年在這個城市會莫名其妙地奪走很多人的生命。我是幸運的，但卻從今以後不能受任何刺激，不能過度悲傷，也不能過度興奮。因為，我有一顆玻璃一樣的心臟，隨時會因情緒的變化而破碎。我現在需要的是靜養，這是這種病最好的療法。

　　我笑着說，你是不是讓我在平靜中等死？醫生面無表情地說，事實上講，是這樣的。

　　我的笑容就在他下結論后一點點消失了。

　　醫生走後，救我的陌生人對我說，醫生是嚇唬人的，命運有時可以自己做主。

　　以後的日子，我就在平靜中看日落與黃昏。經常一句話也不說，什麼也不做。面對眼前的這個人，我既沒有問他的姓名也不問他的來歷。除了一日三餐他會送來，我們幾乎什麼也不說。

　　有一天，我對他說，照顧我這樣的病人真是無聊死了，也不能說個笑話逗開心。他卻說，生活原本就應該是平靜的。

　　醫生給我開了一大堆葯，叮囑我要按時回醫院複查。然後我在他的攙扶下走出了醫院大門。

　　到家門口，我回頭對他說可以走了：“我們之間的交情到此結束。關於你這些天來的照顧，我無以回報。”

　　他還是那種帶着幾分神秘的笑容：“就這樣完了？”

　　我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不近人情：“你還想怎樣？我隨時都會死去，什麼也給不了你。”

　　他笑着拍拍我肩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不相信你會像醫生說的那樣。但你要記住，平靜的生活才是最完美的！”

　　然後，他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回家以後的日子，我在每個夜晚都去網上與風聊天。風是我很久以來，唯一的網友。

　　我故作輕鬆地告訴風，我剛結束了婚姻，卻又接到了死亡通知單。我對風說，我是一個玻璃人。一個不能哭，不能笑的木偶。

　　他對我說，這樣也好，正適合你的職業，你在文字里哭過笑過就好了，不要把一切都帶到生活中來，生活應該是平靜的。

　　看到風發過來的話，我突然想起病床前那個為我端飯，為我默默守候的陌生人。然後，我飛快地打出了一句話：“是不是你來看過我？”

　　電腦另一端是良久的沉默。然後，風對我說，如果你不能哭也不能笑，那你就不必在意事情的真相。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接到我要拿到離婚證書的消息后，從他那個城市趕來看我。是他把我送到醫院，又默默地陪我。他怕我知道一切后，會放聲大哭，他只希望用他的平靜來讓我接受一些本來就應該平靜對待的一切。

　　風是很久以來，唯一懂我的人。

　　我發過去一個微笑的表情，打出了三個字：“謝謝你。”

　　我下線，一個人看着窗外的燈火。我曾對風說過，我希望自己去一個藍色的島嶼，那裡的一切就像海天一樣的蔚藍。在那裡，沒有悲傷也沒有喜悅，只有我和最愛的人，在平靜中等待生命的盡頭。而今，我只能一個人等待生命隨時地結束，卻找不到蔚藍和我最愛的人。

　　我喜歡在每個夜晚和風平淡地聊天。他在我眼裡，一直是個無欲無求的人。每天都在不同的地點奔波着採訪，每個周末會回到鄉下老家和妻兒團聚。他說，可能是平時交流不夠，他和妻子每次都會在吵架聲中結束周末的生活。有時，他真希望一切都能安靜下來。可是，最近，他卻剛剛迎來他們的第二個女兒。

　　我笑他，既然合不來，還要那麼多孩子幹嗎？他也笑，這是她一廂情願的啊，我有什麼辦法。

　　然後，我就想起，如果我和前夫能有一個孩子，或許，一切不是這樣。但一切也許還是這樣，說不定更糟。

　　接着，屏幕上閃出他的一句話：“如果可以，我會放棄婚姻。”

　　我突然一陣心痛，拿出葯來吃過後，我伏在桌子上。好半天喘不過氣來，我看到他問我怎麼了。

　　為什麼對婚姻這麼不負責任。我問他，難道，幾年來的相守會因為幾句爭吵而結束。

　　風說，這只是個想法而已，其實一切並非那麼容易就能結束。況且，我們還有兩個孩子。

　　談話結束了，我感覺自己對風的好感正漸漸消失。原來，世間的一切都是不可靠的。包括有了孩子的婚姻。

　　幾天後，按照醫生的囑託我又去複查。醫生說我恢復得很好，應該注意休息，注意情緒的穩定。他一再強調，情緒不穩定，對我來說就是引爆炸彈的按紐。

　　接下來的日子，我按照出版社的要求在家裡寫稿。每天夜晚，風在網上有一句無一句地關心着我的病情。有一天，風說他想過來陪着我，他怕有一天會見不到我了。

　　我在屏幕前露出一種帶着諷刺的笑容。對自己的妻兒，他是不是也如此的關心？

　　風對我說，他的妻子提出了離婚，他已經答應了。

　　當風拿着離婚證書出現在我門前時，我好像看不清他的面孔。我告訴自己不能因為這樣一個人而動怒，那樣我會失去自己的生命。況且，他離婚與我有什麼關係？

　　風站在門口，笑着對我說，如果他無路可走了，可不可以在這裡住一陣子，就算是當初救我時，我給他的回報？

　　我閃身讓他進屋：“你要儘快找到住處，我不可以收留你太久。”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反而不如在網上說的話多。經常是良久的沉默，經常是他下班后按時做飯，我的生活開始有了一些規律性的變化。

　　看他默默做着這一切，我的心裡不禁有一絲絲的愧疚。他不說搬出去，也許是他看出來搬走後，我又會回到原來沒有規律的生活。他一直在默默地照顧我，就是有幾天要出差，也會在臨走前囑咐好一切。而我，真的開始習慣有他的日子，他偶而加班，我會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悵然若失。

　　醫生複查的結果還是老樣子。出了醫院，我卻想去風的家裡一趟。我想，我也許可以告訴他的前妻，其實生活可以平靜下來。就像與陌生人交往一樣，我們可以放寬一下自己衡量對方的尺度，他們還有孩子，應該可以重來。

　　那是一個叫做鳳亭的小鎮，我很快就打聽到了他家的住址。在市裡上班的人在小鎮上往往會有些名氣。這裡是個旅遊區的經過點，我走到他家，看到一個婦女抱着剛滿周歲的孩子在院里玩。因為以前看過他們的合影，我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女人是風的妻子。

　　我說我是來旅遊的，因為累了，想在此處歇一下。她很熱情地把我讓進小院，接過我的水壺進屋給我打來了水。然後，我就坐在小院里與她拉起了家常。

　　女人和女人的話題永遠都離不開男人和孩子。從她懷裡抱着孩子，我把話題很快轉到了她的丈夫身上。在我想來，她一定會說他如何如何不好。離婚不久的女人，如果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一定會說個不停的。

　　但這次卻並非如此。她說，丈夫在市裡上班，原來周末就回來，最近，一個朋友生病了，要幾個星期才會回來一次。

　　你丈夫還是一個好心的人。我盡量平靜自己說話的口氣。她笑着說，啥好心不好心，他總是那樣，每個星期回來兩天，誰家有事喊他，他總是一叫就去。別看在市裡上班，回到這裡來卻一點架子也沒有。他呀，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時院子里進來一個小姑娘，女人說這是大女兒。小姑娘搖着妹妹的手，問爸爸回怎麼還不回來，女人告訴她再過幾天就回來了。然後她又笑着對我說，孩子們總是盼他回來，雖然不帶貴重的東西，哪怕是一塊糖，也沒讓孩子空等過，我們家這個小的，看見他走就哭。

　　從小鎮回來，我一直在車上想，風為什麼要騙我，有什麼理由讓他這樣做？

　　車路過醫院時，我下來走進了醫生的辦公室。當我再次走出醫院時，一個人在廣場上一直坐到暮色四合。風這時發來短信，問我在哪裡。

　　我的淚水肆意地流了下來。原來，是風一直不讓醫生告訴我真相，我不只是有主動脈剝離，還有白血病。醫生說，我還有四個月的時間，是他讓醫生不告訴我這一切。他只是想在我生命的最後，陪我走完這一段路。而那個離婚證，我想一定是他托朋友辦來的假證。

　　我在手機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按下去：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藍色島嶼，我不會因為永遠無法抵達而遺憾！

　　手機在發送完短信后，從我的手中滑落了下去。此時，我面帶微笑，看到了自己的靈魂正飛舞在那一片浩淼的水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