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沉默

　　１

　　西雅圖裡燈光曖昧，成雙成對的食色男女躲在昏暗裡，神態舉止都充滿了迷離的情慾味道。吉羽握着我的手，眼睛里的深情讓我感動，娓娓，我和爸爸媽媽說了我們倆的事情，他們說想見見你，這個周日你有沒有事情，如果沒有的話陪我回家一趟，我想我們的事情也應該定下來了。

　　我看着面前這個濃眉大眼的男人，他是愛我的。他的眼神，他溫暖的手掌，無時無刻不在告訴我，他深愛着我。

　　可是，我說，我們認識不到三個月，現在就定下來是不是太迅速了？

　　有的男女也許認識了一輩子也不會產生愛情，而三個月已經足夠我們了解對方，我愛你，你也愛我，不是么？相信我，這輩子我只愛你一個人，我會永遠對你好的。

　　我點頭，可是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怕他們對我不夠滿意，我的家世不夠清白。

　　他們脾氣很好的，待人很溫和，不會對你百般刁難的，你不要擔心，再說不是還有我么？吉羽的眼睛里閃爍的溫暖讓我愧疚，假如我們的愛沒有任何一點雜質，如水晶般純粹，那該有多麼美好的結局啊。

　　我抽出手，端起酒杯輕輕搖着，紅褐色的液體撞擊在玻璃上，水花翻滾。如果到時候沒有任何事情，我給你電話。

　　好的。吉羽沒有懷疑我的猶豫，高興地答應着。

　　２

　　星期天，吉羽帶我去他家，路上說起了他的爸媽。爸爸是自己公司的董事長，媽媽是中學退休老師，十八年前得過一場大病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好。

　　我問，十八年前？你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情么？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那時候我們全家在青島，爸爸在一家小食品廠做出納，媽媽很忙，經常半夜才能回家，儘管這樣，生活總是困難，大部分的支出主要是給媽媽買葯，她有嚴重的心臟病，又日夜操勞。

　　有一天她被送進了醫院，因為沒有湊夠手術費，差點丟了性命，後來爸爸找了很多人才籌到錢，再後來我們便來到了這個城市，爸爸自己創辦了公司，媽媽到中學教書。我們的生活才得到改善。

　　哦，是這樣啊。我點點頭。

　　你呢？那時候你有七歲了，應該記得很多事情吧？吉羽一邊開車，一邊轉過頭來看我。

　　我記事晚，那時候的事情一點記憶也沒有。

　　可是我記得你曾經和我說起過你五歲時候的事情，怎麼七歲的就不記得了呢？吉羽很疑惑。

　　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我記得的事情多半是快樂的，也許七歲的時光與快樂無關，所以我的大腦選擇性地遺忘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正在等候綠燈，吉羽伸過手來撫住我的肩膀，他想讓我覺得溫暖，至少有他在的時候是溫暖的。

　　我微笑了一下，然後指指窗外，綠燈亮了，開車啊。

　　３

　　吉羽的爸媽果然像他所說的那般和藹可親，一顰一笑都充滿了學問，即便問起我的家庭出身也問得輕鬆自然，絲毫不讓人覺得突兀和不快。

　　我說，我是青島人，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死了，爸爸一直在外地，我是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口湯長大的。

　　吉羽的媽媽憐愛地看着我，唉，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過去的就過去了，不要再想了。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我們會把你當女兒一樣看待的。

　　旁邊吉羽忽然說，娓娓，你怎麼沒有說起過你是青島人呢？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親切，似曾相識呢。

　　我笑，你也沒有問過我啊。

　　他轉頭，爸，咱們以前不是也在青島待過么？

　　他爸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沒有說話。他媽接了話，待過，不過離開這麼多年，恐怕青島早就變得我們不認識了。

　　我深知關於青島這個話題會惹人不快，於是不再提起。

　　吃過晚飯，吉羽的媽媽推說身體不好，先去休息了，進房間之前一再叮囑他，一定要把娓娓送到家。吉羽的爸爸話很少，我和吉羽聊天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看電視，可能是怕離開顯得不禮貌吧。

　　臨回家的時候，吉羽先下樓去取車，聽到他按車喇叭我才下樓，就在房門關上的時候，我對吉羽的爸爸說，叔叔，我不得不和您說實話，我的爸爸坐過牢。

　　他很驚訝，也有點憤怒，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不覺得坐牢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更何況這樣的事情是瞞不住的，您遲早會知道。

　　我看到他的臉立刻變得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如紙般蒼白。

　　４

　　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二天吉羽來找我的時候，一臉的心事，我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他猶豫了一下，勉強笑笑，還是沒對我說實話，沒事，工作中遇到了一點問題。他對我的隱瞞讓我隱隱生出些感動，這個男子不忍心傷害我，甚至不願意將煩惱的情緒傳遞給我，寧願將所有不快自己默默吞咽。

　　可是吉羽的爸爸還是來找我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打電話給我，下班之後有時間么？一起喝茶吧。

　　給吉羽打電話說晚上有事不要來接我了，然後我去了夫子廟秦淮河畔的茶社。碧螺春的清香里，這個面容蒼老的男人拿出一疊錢，看上去有十萬之多，你知道我們吉氏集團是個大公司，你的家世背景你自己很清楚，我希望你拿到錢之後，馬上離開這裡，離開吉羽。他說得並不嚴肅，卻有着不可抗拒的意志。

　　我冷笑，你以為我和吉羽在一起是為了錢？

　　那還能為了什麼？你們這些年輕人都現實得很。他的態度有些不屑。

　　我換了一個話題，你還記得何川么？

　　何川？他愣了一下，然後看着我，你和他是什麼關係？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他是我爸爸。不是他讓我來的，我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我說，你知不知道當年你用迷藥控制了我爸爸的意志，拿走了他包里的一萬塊錢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見他呆住，我繼續說著，原本那一萬塊錢是我媽媽做手術的費用，被你騙走之後，因為一時湊不齊錢，我媽媽的病情被貽誤了最佳治療時機，接到醫院的病危通知書後，我爸爸鋌而走險挪用了單位的公款，儘管這樣媽媽還是沒有活下來，而爸爸很快就因為挪用公款被捕入獄。你知道一個只有七歲的孩子是怎麼長大的么？白天的時候她出去討飯，她盡量走得很遠，因為近處的人嘲笑她有個罪犯爸爸，對她指指點點，直到親友和外祖母找到她。在他們的資助下她斷斷續續上完了學，但是七歲那年的記憶她從來不對人提起，因為充滿了憎恨，充滿了自卑。

　　他看着我憤怒，很平靜地說，這些你都是聽街坊鄰居和親戚們說的？

　　我笑了，不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想到要討個說法，你和爸爸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怎麼會這麼害他。而且還跑得無影無蹤，你知道這些年來我找你找得多麼辛苦么？

　　他嘆口氣，望着秦淮河上的霓虹燈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如果你真心愛吉羽，我不反對你們在一起，如果你是報復的話，我希望你沖我來。吉羽是個善良的孩子，而且他很愛你。

　　５

　　吉羽爸爸的態度讓我驚訝，他知道了我是何川的女兒，他明明知道爸爸曾經坐牢的歷史會讓我和吉羽的相處變得引人矚目，可他並不是我想象中那般激烈反對，而是把選擇權給了我。

　　這樣的大度讓我手足無措，於是辭了工作，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家。療養院里，爸爸躺在搖椅上曬太陽，長久的牢獄生活讓他幾乎變成了一個廢人，風濕讓他的關節嚴重變形，語言能力喪失，大小便失禁，整日傻傻獃獃。只有在提起吉春林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混濁的眼睛里才會閃出一點光來。吉春林就是吉羽的爸爸。

　　我想在爸爸已經模糊混濁的記憶里，這個男人帶給他的傷害是深刻的，所以對他的名字刻骨銘心。於是我一年前就開始打探以前的事情，並查找着吉春林的消息。

　　畢竟是名人，當我抱着試試看的態度在百度里輸入“吉春林”的名字，搜索出來很多條消息，我最關注的是兩個，一個是吉氏集團的官方網站，上面詳細列舉了吉氏集團的發家歷史，另一個是關於吉羽的花邊新聞，說是凡是吉羽帶回家的女子，吉春林都會對她們的家世背景詳細調查。旁邊還配有吉羽的照片。

　　於是我決定去接近吉羽，我的目的很簡單，接近他拋棄他，利用我一無是處的背景讓吉春林難堪，讓這一切陰暗的過去都曝光。

　　可是，我卻失敗了，在吉春林大方的態度面前，在吉羽柔情似水的濃濃愛意麵前，我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６

　　我開始後悔扔掉了原來那張手機卡，不止一次我想，吉羽忽然間找不到我，會不會很着急？會不會很難過？會不會到處去找我？

　　可是我再也不會知道。我沒有再找新工作，醫生說按照爸爸現在的身體狀況，他頂多能支持到這個冬天，我決定好好陪陪他。每天我推着他到花園裡散步，陪他曬太陽，陪他發獃。天氣漸漸涼了，花草樹木開始枯萎，在這個充滿涼意的初秋，我愈發地想念吉羽，想念他溫暖的手掌，殷實的懷抱。可是我知道我們再也沒有將來。

　　直到有一天，一個鬍子拉碴，面容憔悴的男人撞進我的視線，遠遠地他就喊我，娓娓。我驚呆了，他居然是吉羽，當日思夜想的吉羽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任由他將我摟在懷裡，幾乎窒息。

　　他沒有問我為什麼離開，也沒有說找我的辛苦，他只是說，娓娓，跟我回家。

　　回家兩個字讓我覺得溫暖幸福，眼淚都落了下來，我說，吉羽我們回不去了。

　　他固執地不肯放手，不，娓娓，你需要回去跟我聽個故事。

　　７

　　故事是吉春林講給我聽的。曾經我爸爸和吉春林都愛上了我媽媽，後來爸爸媽媽結婚之後，失意的吉春林在父母的安排下和吉羽的媽媽結了婚。十八年前，爸爸染上了賭癮，而且一輸錢就會回家打媽媽。因為媽媽是個好面子的人，這件事情只告訴了吉春林，想讓他勸勸爸爸。可是這一次的勸告換來的是媽媽的一頓毒打，媽媽氣不過喝葯自殺了，送到醫院后，吉春林和爸爸一起回家取錢。走到半路爸爸遇到了賭友，一番煽風點火之後，爸爸又心動了，甚至忘記了醫院裡的媽媽等着救命。吉春林急中生智想到一些廣告單子上寫的迷魂藥，就買了一包，迷暈了爸爸，拿到了錢。爸爸一清醒就去報了案，說是吉春林拿走了他的錢。

　　其實吉春林將錢送到了醫院，可是因為耽誤了救治時間，媽媽還是去世了。爸爸後來挪用公款只是為了還賭債，儘管事實被澄清，但是吉春林迷暈爸爸騙走錢的事情早已經傳揚了出去，恰巧那時候吉羽媽媽生了一場大病，花了很多錢，這更給人夯實了假象。於是吉春林舉家遷到了南京。

　　原來這才是事實的真相，我幾乎愧疚得要死，我問吉春林，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他淡然一笑，你已經有了一個對你不負責任的媽媽，我不想你對你的爸爸也失望。我知道在你心裡他是一個好爸爸。

　　原來一切不過是我的道聽途說和推測，我站起身來，故事講完了，我該回去了。

　　手被吉羽緊緊拉住，我不管，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會讓你走的，除非你不愛我。

　　我臉都紅了，可是我犯過錯誤。

　　我們都不是天使，總會在不知道真相的時候犯錯誤，但是只要有愛，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８

　　十一月的南京，天氣變得很涼，我和吉羽推着爸爸在花園裡散步，爸爸微閉着眼睛，彷彿一切不知又彷彿一切在心中。想想當初因為他的沉默和不能言語差點讓我失去幸福，我就對他說，你幹嗎把真相藏在肚子里呢，你知不知道這樣差點害了我，要真是那樣恐怕我要恨你一輩子。

　　他似乎聽見了似乎又沒有聽見，只是呵呵地笑。

　　我恨不起來，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慈愛，儘管他或許已經不記得我這個女兒，但是我知道他是愛我的。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愛更醇厚更寬容呢？（chlh2008＠１２６.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