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白質”生活

　　一

　　丁子想找個情人，這個想法是那天和老婆花花吃披薩時產生的。

　　丁子今年整滿35歲了，按國家的說法，35歲還是很年輕的小夥子，仕途剛開始。放眼望去，政府機關里35歲能享受處級待遇的能有幾個，更別說在丁子幹了十年的這家國有工廠里，按照論資排輩的陳年老規矩，能混個科級就很不錯了。但在社會上，35歲就好像是道最後的門檻，在應聘廣告里各項條款的最後，都無一例外註明着：35歲以下！

　　丁子很鬱悶，總覺得自己很年輕，渾身是勁，可還沒幹上個什麼，卻已經是英雄遲暮。他的大學同學，畢業后南下深圳的有，自己擺攤的也有，在他當年看來，那些簡直就是漂泊江湖，遊戲人生。可幾個月前，同學聚會時，丁子才發現，原來漂泊的是自己——每月的收入還不及同學隨意撬開的一瓶洋酒；退休后能拿的養老金還比不上同學養車的錢；單位里取消了公費醫療，醫療保險也是水裡的月亮，看着漂亮。坐在華麗堂皇的酒店裡，丁子覺得身上每個毛孔里都淌着水——淚水！

　　前不久，丁子正式升為分廠主任，享受科級待遇。他心裡這才稍稍找到一絲平衡。

　　那天，花花帶兒子去青少年宮練跆拳道。丁子一個人在家看電視，一條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條發著藍光的深海鰻魚扭動着優美的身姿，轉眼就變成了一盤美味可口的披薩。那柔和的燈光、剔透的酒杯、美味的食物，使他想起了那天的同學聚會……

　　丁子猛然從沙發里一躍而起：吃頓披薩的錢難道我還拿不出來。

　　“吃披薩？那個有什麼好吃的。”一家人站在青少年宮門口，花花牽著兒子的手望着丁子。丁子一時語塞，這根本就不是好吃不好吃的問題。

　　“什麼是披薩？爸爸。”兒子才5歲。

　　“披薩就是美國大燒餅。”花花說道。丁子沒做聲，他不喜歡花花把什麼都說得一覽無餘。

　　“我要吃美國大燒餅。”兒子叫着。丁子抱起兒子邊走邊說：“我們現在就去吃，爸爸請客。”

　　花花沒有做聲。丁子每個月只留下一些零用錢，剩下的錢全數上交。丁子的意思很明確：不用你出錢，我拿私房錢請你們吃。

　　二

　　餐廳里很安靜。柔和的光線，恰到好處地掩飾了丁子的局促，他沒來過這樣的場合，他和花花去得更多的是麥當勞之類的快餐廳。他擺出老練的姿勢，目不斜視地隨着服務生小姐的指引坐下。

　　兒子好奇地擺弄着餐桌上的小飾物，不時發出幾聲大的響動，花花厲聲訓斥着，引來左右食客的一陣顧盼。這令丁子尷尬不已，連忙拿起菜單佯裝點餐。

　　“這款A套餐，很適合您一家三口，裡面的營養搭配很均衡。”服務小姐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容，嗓音甜甜的。

　　“要280元啊，有些什麼東西，這麼貴！”花花翻着菜單，逐字念着套餐里的內容，“披薩、冰淇淋、蛋糕……”

　　丁子臉上有點掛不住：“隨便吧，都行。”

　　“等等，我們不要套餐。”花花果斷地說道，“單點吧，一個9寸的海鮮披薩。”

　　“要不要嘗一下我們新推出的深海鰻魚披薩呢？很有營養的。”服務生小姐對着丁子微笑道。

　　“鰻魚？是不是跟鱔魚差不多的味？”花花問道。

　　“嗯，可能吧……”服務小姐額頭上有點冒汗了。

　　“我們不吃鱔魚的。你就來海鮮披薩吧。”花花堅持認為那就是鱔魚。

　　“不需要飲料嗎？”服務小姐還在做最後的努力。“不要！”花花乾脆地合上了菜單。

　　丁子走進餐廳時培養起的那點兒小資情調，在花花合上菜單的那一瞬間全線崩潰了。

　　“她們只會推薦貴的，多幾片鱔魚肉，就要貴十幾元錢。一杯飲料，都要15元，還不如買只雞煨湯喝，還跟我談營養。”花花嘮叨着，她不知道丁子心底里的岩漿已經暗流涌動。

　　丁子沒理會她，他冷眼看着窗外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些行人也在匆匆行走的空間，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種東西叫做羨慕嗎？丁子努力發掘着。

　　披薩餅端上來了，熱氣騰騰的餅面上綴着一些五顏六色的配菜。花花鏟了一塊給兒子，兒子咬了一口，皺着眉頭說道：“不好吃。”

　　“我就說過吧，不好吃的。媽媽單位里的阿姨們談戀愛都到這裡來吃過，都說不好吃，喜歡這口味的人不多啊。”這話花花是說給丁子聽的。

　　“媽媽，我要吃漢堡包，喝可樂。”兒子丟下咬了一口的“美國大燒餅”。

　　“那我們去隔壁吃吧，你爸吃完來找我們啊。”花花帶著兒子去了對面的麥當勞。留下丁子一個人黑着臉在那裡使勁地嚼着披薩，他什麼味兒也沒嘗出來……

　　從那一刻起，丁子開始希望自己有個情人。他的情人應是那種“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境界下產生的。應是先有思想的交流，再或順理成章地發生些什麼，甚至什麼都不發生也行。

　　三

　　丁子住院了。

　　花花趕到醫院時，他的一條腿像根臘腸似的被綁得結結實實地吊在床尾的吊架上。單位里開車去外地出差，回來的時候剛駛進市區就被一輛從工地里出來的大卡車給追了尾。

　　“傷筋動骨一百天”，花花每天給丁子煨骨頭湯喝。多好的廚藝也經不起天天喝，沒過多久，丁子就喝膩了。

　　但丁子卻有了新的發現——一個叫林果的見習小護士。那個小姑娘舉止優雅，嗓聲清脆甜美。丁子對她的感覺很好，只要是林果來查房，他有事沒事總要找點話跟她聊兩句。

　　兩個月後，丁子要出院了。

　　那天，他給花花打了電話，說不用她來接，自己要先去單位看看。丁子真是去了單位，不過，只是打了個轉。傍晚的時候，丁子約了林果吃飯，林果在電話里點名要去市裡五星級酒店的空中旋轉餐廳吃西餐，丁子一口答應，他覺得也只有那樣的環境，才配得上林果嬌小可人的氣質。

　　丁子在西餐廳里坐下沒多久，林果就來了。她今天穿着一身粉色鑲淡紫花邊的緊身套裙，跟往日里一身潔白的護士服相比，添了幾分浪漫與嬌羞。

　　丁子禮貌地讓林果點菜。侍應生一邊介紹時，她用眼睛徵求了一下丁子的意見，見丁子不反對，很快就和侍應生達成了統一，點好了餐前酒、主菜和餐后甜點。

　　西餐廳位於酒店二十層的頂樓，從巨大的落地窗展望過去，遠處的盞盞燈火零星地散落於城市之中，伴着一陣陣優美的鋼琴聲，望着眼前的香檳和美人，丁子懷疑是在夢中：這才是生活啊！接下去還會發生點什麼呢，他期待着……

　　這頓飯吃了一個小時，其間丁子幾次張口欲對林果說自己喜歡她，他預感林果對自己也是有感覺的，不然她不會答應自己唐突的邀請；但他又怕自己說了，反而破壞了這完美的氣氛。在猶豫中，一道道菜端上來，一個個盤子撤下去，最後上的是黃油蛋糕和哈根達斯的冰淇淋。

　　林果不緊不慢地挑着冰淇淋：“丁子，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吃飯嗎？”林果問。丁子搖搖頭。

　　“我家的條件不是很好。上高中時，我就開始在外面打工。現在雖說是畢業了，但在醫院裡見習根本拿不了多少錢。”林果低着頭用勺子戳着杯里的東西，“休息的時候，我就去一些餐廳打點工。有時候會遇上一些蠻橫的客人，仗着自己有幾個錢就非常傲慢，經常為難我們這些打工的人。”

　　“所以你就想當一回客人，來這種高雅一點的地方。讓自己的自尊得到滿足，是嗎？”丁子故作輕鬆道。

　　“半年前，我在一家餐廳打工，”林果沒說丁子的結論對錯，自顧說下去，“有一天，來了一家三口，我向他們推薦了一道店裡的新菜。那家女人不接受不說，還跟她老公說凡是我推薦的都是貴的……”

　　丁子聽着這話怎麼這麼耳熟，“當時經理目睹了整個過程，反過來卻說是我不會說話，沒有使客人得到滿意的服務。”林果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也許那女的不是針對你的呢，是她本身的問題。”丁子想起了老婆的價值觀。

　　“她還問我，鰻魚和鱔魚是不是一個味。我哪裡知道，我又沒有吃過鰻魚，我只說了‘可能吧’，後來，就因為這一句話，經理扣了我當月的薪水，還被炒了魷魚。”林果盯着丁子。

　　丁子心裡暗自叫道：不會這麼巧吧。

　　“那是一家披薩店。”林果輕輕地說道。

　　“我……你……，這可真是巧啊……”丁子語無倫次了，怪不得他覺得林果似曾相識。

　　“其實我老婆這人她就是這樣，你不要往心裡去，不過，真沒想到你會被炒……”丁子連忙解釋着。

　　林果盯了他半晌，忽然“撲哧”一笑，“你進醫院時我還不敢肯定是你，看到你老婆后，我才堅信無疑。算了，這頓飯就當是你賠的不是。”

　　結賬的時候，單子上寫着八百多塊，丁子掏錢時還真有點心疼。出了餐廳大門，丁子終於鼓足了勇氣問林果喜不喜歡自己，林果只說了一句話：“只有心疼你的錢的人，才會心疼你的人。”丁子的“情人”夢初戰便以失敗告終。

　　四

　　丁子在街上溜達了兩個鐘頭才朝家裡慢慢踱去。走到小區門口，發現停了電，裡面黑乎乎的。丁子想起了花花和兒子，他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往家裡跑去……

　　還在樓梯上，丁子就聽見兒子在屋裡大聲叫着：爸爸，給我拿我的小狗玩具來……丁子奇怪，自己還沒進屋，兒子就知道自己回了？還沒等丁子掏出鑰匙來，屋裡兒子又叫了一聲，媽媽，讓爸爸把我的超人玩具拿來。接着又是花花的聲音，你想累死你爸爸啊，自己幹嗎不動手拿。丁子想這娘倆這是玩的什麼遊戲，剛打開門，兒子歡呼一聲撲了過來：“媽媽，爸爸回來了。”

　　屋裡點着幾根蠟燭，地上什麼玩具也沒有。“你的手機沒電了吧，找不到你的人。家裡突然停電了，我們害怕，在唱雙簧壯膽呢。”花花從廚房裡端出一碗熱湯。“爸爸，這主意是我想出來的，幼兒園老師說，壞人心裡是虛的，聽見有聲音就不敢來了。”兒子摟着丁子得意地說道。

　　丁子鼻子一酸。“你吃了飯嗎 先喝碗湯吧。”花花把湯放在餐桌上。丁子還真有些餓了，幾小時前的那頓西餐，真是光有其表，內容不多。看來情調是養活不了人，還是得有些實在的。

　　丁子低着頭一聲不響地喝着湯，花花摸着他的腿：“你這段時間得注意啊，別太用勁。你多喝些湯，裡面我放了好些材料，蛋白質豐富着呢，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見丁子不做聲，花花以為他沒當回事，急着說：“你知道吧，別看這蛋白質平淡無味，可它是生命的基礎，營養健康。別看有些東西，又貴又美味，可論營養，還不及這碗湯呢。”

　　丁子暗自道：如果說林果像一道精美的小甜點，美味可口。那花花就像這碗湯，平淡無奇。雖然前者漂亮，刺激食慾，但論起營養，偏偏卻是後者居高。

　　丁子突然間想通了，何必羨慕人家的生活，自己活得不是也挺好嗎？幹嗎非折騰自己去找什麼情人，都是自己和別人攀比的心理在作祟。日子雖說是過得平平淡淡，卻也有人疼有人盼。像蛋白質一樣的生活，很普通卻真實。

　　他不顧花花驚異的表情，突然在花花臉上“叭嘰”親了一口：“謝謝你，這湯真的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