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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結

手機:M版  分類:江湖柔情  編輯:pp958

  煙雨,斜陽,芳草,幽泉。

  這是17歲的江清婉對越城嶺的第一印象。

  1937年11月21日,上海淪陷。她隨母親奔波數月趕到這還未被戰火燒灼的一方凈土,終是安定了下來。

  已是三月,舉目四望,漫山綠意襯着天邊一輪半沉的紅日,驀地生出幾分悲涼。母親闔眼,輕嘆,“就這麼落了呦。”

  是道夕陽還是祖國,清婉不知道。

  一夜忙碌,她們終於收拾停當,住進了嶺上唯一的一家小客店。

  說是客店也不盡然,主人家本是位理頭匠,願租借房屋只是看在她們母女着實可憐罷了。僅此而已。

  小店有個詩意的名字,“青絲苑”。據主人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在越城嶺也有近百年的歷史了。他說這話時雙眼閃爍了一陣,直到很久以後清婉才明白,那眼神中的晶瑩究竟是為何。

  許是連日不成眠的疲憊,那夜的她們睡得格外安穩,以致於當清婉從睡夢中蘇醒時已是第二日傍晚。與前日黃昏的空寂不同的是,這一番多了幾抹絢爛的晚霞,整片天空呈現着一派玫瑰色,美得驚心動魄。

  便是那時遇見他的。

  夕陽的暖色透過敞開的窗扉暈開在潔凈的青磚地面,逆光獨立的粗衣少年滿面笑意,遺世的芳華。

  多年以後,她仍舊覺得恍惚:不想世間竟能有如斯夢幻的黃昏。

  相視二人俱是愣神片刻,從彼此的眼中都讀出了驚艷。倒是他先開口,“姑娘,你起來了。”

  清婉笑笑,點頭,“什麼時辰了?”

  “申時剛過。”

  “竟這般晚了。”她皺眉。卻聽聞他又開口,“姑娘大概是太過勞累了,不如上前洗次發吧。”

  她又是一愣,隨即緩步移至他身旁,“好哇。”

  夕照似虹,落髮如墨,十指輕纏,俱自無言。

  那往後就相識了,清婉也知曉了他的身份,“青絲苑”的接班人,店主的獨子,亦知曉了他的名字,軒墨陽。墨色陽光,清麗雋永的名字,倒真像他予人的感覺。清婉想。

  後來他便日日為她潔發,並總免不了感嘆“清婉的發真是美呢,好像父親口中的夕夏祖母的一樣。”

  夕夏祖母。

  真是個奇女子。這是清婉在反覆聽說過她的故事後的唯一感想。

  “夕夏祖母本姓梅勒,是清朝初年第一個來到越城嶺的滿族女子。及笄之年嫁與了祖父軒澈水, 她有一頭柔順發亮的烏髮,像極了她溫婉的為人。祖父那時是個理頭匠,日日與人洗髮、修發、挽發,自祖母嫁入后便鮮少出門接生意,索性在家開起了嶺上首家理頭店。那以後,又同祖母共創‘青絲結’,寓意‘情思永結’。當真是伉儷情深。只嘆天妒紅顏,祖母早逝,僅餘下三歲的幼子與祖父相依。祖父自此未曾再娶,為小店提名‘青絲苑’,以懷念離世的髮妻,並請工匠雕琢下一對結型玉佩,要我後世子孫交給自己最心愛的人……”

  每當軒墨陽話至此處,清婉總要望着屋內高懸的三個軒澈水親提的正楷大字出神,並時常伴有輕聲的呢喃,“‘青絲苑’,情思苑哪。好生痴情的男子呵。”

  她發間的碧玉簪折射着窗外射來的翠色天光,明明滅滅,晃成一室的浮年。

  於是時光便這般不緩不急地晃走。

  待清婉成年之時,二人已是熟識了。那日越城嶺中着實熱鬧了一番,待會宴的人眾散去,明月早已高懸天際。

  入夜的“青絲苑”靜謐幽雅,只聞蟲輕唱、泉水潺潺,期間間或的幾聲人語也漸漸融入夜色消散無蹤。

  清婉垂睫,忍不住打了聲哈欠,卻被突然響起的男聲嚇了一跳,“若是累了便去睡吧。”

  她一側首,“不行哪,母親說今晚要守歲不可睡。倒是墨陽,你怎麼也沒去歇着?”

  “清婉不得眠,我總要陪着你聊聊的。”

  事後多年,每當她獨坐在院里賞月時,總是不可遏止地想起這一夜,少年韶秀的面龐以及屋外瀉銀般的月光,美好得太過不真實。

  也正是在那一晚,他將那塊淡青色的佩玉交至了她的掌上。玉很精巧,複雜的結型,卻沒由來的令她欣喜。

  第二日清早,當清婉睜開眼后首先就看見了母親慍怒的臉,“丫頭,不是說了不可睡的嘛。”

  她晗首,“可我是真困了。”

  母親搖頭微嘆,“你呀你。快梳洗去吧。”

  她應聲后忽才驚覺:“我怎麼在房內呢?”然而母親早已離去,回答她的只餘一串“咚咚”的腳步聲。

  清婉走下井邊,帶着幾分不滿地嘟囔,“真是,走得這般急。” 偶一低頭,卻發覺三千垂髮竟已盡數挽起,粗看只覺驚喜:好美的髮式呵。待回房執起銅鏡細賞又是一驚——這鬢分明就是那玉的樣式,毫無差異的結型。

  帶着滿腹的疑問,她叫住窗下正欲出門的少年,“墨陽,方便過來么?”待他走至跟前,清婉又開口,“昨晚是你送我回房的?”見他點頭,她再啟唇:“那這鬢也是你挽的?”

  聽她這樣問,軒墨陽竟有幾分羞澀,他臉頰微紅,“是我。”

  她笑,“真好看,不知這鬢又喚何名?”

  多年過後,每當她憶起往事時,依舊對那日的清晨唏噓不止,暗想若是自己不問出那問題或是墨陽未曾回答該有多好,至少如今不會那般揪心。

  然而現實總歸是現實,沒有如此多的若是。

  所以他仍是回答了她:“青絲結。”

  清婉一怔,隨即雙頰緋紅。她心下一橫,拔下頭上的碧玉簪,塞給門外的軒墨陽,爾後飛快地奔了出去。

  雙手撫上胸口,直感到心臟跳動得甚是劇烈。她半眯着狹長的雙眼,不禁想起母親曾說過的話:“這簪可不能隨便予人呦,它是要小婉留給心上人的。”

  她吃吃一笑,“母親,清婉可是送出去了。”

  於是便算是相戀了。

  他們一同相伴走過春秋冬夏,共看歲時輪迴,星轉斗移,相約聽風弄月,閑敲棋子。旁人都道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那時候,歲月靜好,他們都只願時光永駐。

  然而美好之事卻到底如那鏡中花水中月,轉瞬即去。

  某一個模糊了記憶的黃昏,當他們相偕踏入青絲苑時,母親還是拉起了女兒的手,“婉兒,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她震驚抬首:“怎地這般倉促?”

  母親淡笑撫上她的髮髻,“你父親已在英國安頓下,今日叫了人來接我們母女倆渡洋定居。婉兒,過往種種就當是場夢吧,現如今夢要醒了散了,我們也到離去的時候了。”

  清婉鬆開被軒墨陽緊扣的手,頹然點點頭,“母親,清婉明白了。”

  情思永結又如何,終究抵不過門當戶對的世俗。

  於是就這樣分別了。

  一晃又是十年過去。

  十年的光陰可以改變很多很多。譬如清婉溫婉的性子,譬如清婉韶秀的容顏。然而始終未曾改變的仍是心底對某段年景里某個少年的懷戀。

  十年裡,她嘗盡了世事百味,變得冷漠孤高,不可捉摸。昔年青澀的少女已然成人妻為人母,過上平淡而安寧的生活。只是夢回之際,憶起當年的壯志凌雲意氣風發,仍會淚濕枕巾。

  所以當聽見新中國成立后,她第一時間便定好機票飛赴北京。

  一路乘火車南下至越城嶺后,周身又是夕陽暖黃色的光暈。清婉閉上眼深吸了口氣,疾步踏上了如舊的小鎮。

  待她步入山泉畔依舊朱窗黑瓦的青絲苑時天空竟又飄起了雨,一如十二年前的那個傍晚。

  清婉直感到有種隔世的錯覺,又是煙雨,又是斜陽。

  像是宿命的輪迴。

  推開新繞的竹枝籬笆,清婉翕動鼻翼貪戀地吸收着山間的清氣——她已太久沒有嗅到這般純粹的草木香了。聞着聞着竟又生出幾分悲涼。

  墨陽,清婉真的很想你。

  一串嬌嫩的嬉鬧聲驀地傳入她的耳廓,清婉循着笑聲望過去,但見三兩個五七歲的孩童戲戲耍耍着蹦來,快活得似山野間的精靈。

  有笑意不知不覺爬上她的面龐,清清淺淺,暖暖洋洋。

  苑內傳來一道舒緩的女聲,悠人心脾,“靜芝,該吃晚飯啦——”

  “欸——這就來了。”答話的是個七歲左右的小姑娘,軟軟糯糯的語聲可愛得打緊。她一蹦一跳着進了苑門,便見着了立在門外朝她微笑的清婉。“阿娘,家裡來客人啦。”

  撩開垂簾,入目之景並無什改變。有婦人上前為她沏茶,清婉謝絕,一心只想見見別了十年的軒墨陽。

  不想那婦人卻又徑直在她身畔坐下,洋溢着滿腔的熱忱,“夫人是上這越城嶺遊玩的吧,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怕是覓不到什麼趣景了。權且在小苑住下,明兒個再喚靜芝領你好好游賞一遭,如何?”

  清婉有些慌亂,連連擺手,“不必不必了,我不過是來尋墨陽的——”

  婦人的面上有驚訝一閃而過,“夫人是來尋我夫君的?”

  清婉怔怔地低着頭,儘管早便設想過這種情景,但親耳聽來還是有幾分受不住,畢竟她念他已有十年之久。可轉念一想,自己不也已嫁為人妻成人母了么,又有什麼怨憤的資格呢?於此,心間方好受些。

  她又偏頭細細打量着右座上的婦人,見她眉目溫和,嫻靜若山間幽泉,恰與軒墨陽之清雋相和,倒也是璧人一對。於是逐漸釋懷。

  婦人見她不答話,復喃喃自語,“夫君幾時識得夫人這般貴人了?”

  清婉接過話頭,“我二人一別已十多年未見了,心中自是抱有挂念,您可莫要誤會了。”

  話語間,門帘再被撩起。清婉扭頭看去:粗褐短衣,敝襪草履。正是軒墨陽。

  靜芝歡快地迎上去,“阿爹,你回來啦。”

  軒墨陽單手托起靜芝小小的身子,“靜丫頭今日可有聽阿娘的話?”

  婦人走上前假意嗔道:“真是的,還不將靜芝放下,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清婉目視着一家子的和樂,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再無分毫的悵惘。她迎上軒墨陽的眸光,“墨陽,許久未見,近些年可好?”

  軒墨陽微微愣神,“這位夫人,我們此前見過嗎?”

  清婉一獃滯:竟已不記得了么……

  婦人覺出氣氛之尷尬,忙插入解圍:“夫人別在意,畢竟十多年過去了,記憶模糊也在情理之中,萬望莫要怪罪才是。”

  清婉悵悵然起身,“怎麼會怪罪——我——我還是離去吧。”說著便朝門外邁步。

  軒墨陽似是覺着抱歉,復又將她攔下,“既然來了,夫人還是洗次發吧。”

  清婉渾渾噩噩地點點頭,待他予她解發、濕發、潔發、盤發后跌跌撞撞地推開門,倚在苑牆上兀自神傷。

  靜芝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面上交錯的淚,“姨姨不哭,靜芝給你講故事好不好?”

  清婉穩定了情緒,俯身衝著一臉緊張的小靜芝笑,“姨姨沒事,靜芝別擔心。”她想,或許他們彼此的感情真的都不深,所以她當年才會毫無反抗的隨母親離去,所以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將她忘卻。而十年的心心念念,該是因為不甘吧,不甘那段生生被阻斷的戀情。

  念及此處,她本該舒心,卻無論如何也釋不了懷。

  低頭在包間找出一枚小巧的佩玉,清婉的神色很複雜。這枚玉已陪伴她十年之久,曾是她心念的寄託。事到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對上靜芝不解的目光,清婉將玉放在她的手心,“靜芝乖,去把玉交還給阿爹吧。”

  不等她做出反應,清婉便直起身子,大步跨離了斜陽下的小院落,直奔山腳而去,那兒有她如今的至親——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至於墨陽,見你如今安好,清婉便也無遺憾了。

  雨已住,葉上水猶泫,林間萬木若新生。她的心懷漸漸平復。

  六歲的小女兒跌跌撞撞地在路間跑着,舉着手中新採的野菊花獻寶似的朝她懷裡奔來,倚在車邊的丈夫注視着她們母女二人的親昵,滿含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清婉捏着女兒因奔跑而通紅的臉頰,忽然間徹悟,其實幸福一直就環繞在自己身邊啊。

  向著丈夫揚了揚手,她小跑着進入車內,“啊呀,外頭好冷哪。”

  丈夫抬手拈下她發間落着的樹葉拉開身後的車門,“你看你,冷了就該多添些衣物嘛,快快上車,我們回家了。”

  清婉略略頷首,抱着女兒鑽入開啟暖氣的小車,眉目一派溫和。

  車行半刻,女兒忽的咯咯笑起,伸手插入她的發間,“媽媽頭上的小棒子好漂亮吶。”

  丈夫聞言側首,“呀,是上好的新疆和田玉欸,怎的之前未見清婉簪過呢,分明很漂亮啊。”

  清婉怔怔然拔下髻間的小簪,果見了那濃郁欲滴的深翠顏色,霎時間竟淚落如珠。

  恍然又憶及那年的夏日,殘陽鍍金,碧玉折翠,竟是一片朦朦朧朧。

  莫念舊時客,但憐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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