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綰青絲

　　已是銀素梨白的季節，輕盈的雪花打着旋兒飛舞，時而撲來一陣寒風割面。翠樹已凋成枯木，紅華亦謝盡芳華，隱在白雪之下。但這樣清蕭的季節，於我來說卻是最好時候，滿枝紅梅在臘月臨近時已漸次綻放，散發淡淡幽香。園裡枯枝上的沉雪隨風灑落，更添幾分美。

　　團月溶溶，梨雪飄飄。寂靜清夜，獨舞繞香。忽聞響聲傳動，我尋聲望去，只見一女子緩緩踏雪襲來。這園子自入冬以來便極少有人走動，今兒怎麼來了位玉人呢

　　正在我納罕時，那女子已走至我身邊。十六、七光景，着一身月白紗裙，隱隱綉着幾朵紅梅，好似真的一般，烏黑的青絲如瀑垂落腰際。她抬頭望着我，烏黑明亮的眸子滿是驚喜。我卻被這目光盯的十分緊張，僵硬的伸着枝華，定定不敢動。

　　“怪不得如此清香，原來是你開花了。你真美！”女子的聲音如琵琶小弦低鳴，撩人心扉。

　　“你也是！”我在心裡小聲說。輕輕抖落幾朵芳梅，落在她的身上，她咯咯笑起來，執起一朵簪在發間，更添幾分俏麗婉美。

　　“送我的嗎？謝謝你，梅先生！”

　　女孩兒蔥白玉指輕撫我的枝條。我的心從未這樣快樂，那凝滑的纖指滑過我的每寸肌膚，溫熱的氣息隨脈絡直抵我的內心深處。“梅先生！”她是如此了解我！人人只道花如紅顏，卻不知，我偏就是一樹玉郎。

　　“梅先生，月色這樣美好，我跳舞給你看可好？”

　　我隨風又抖落幾朵梅花

　　她信手拈下一枝梅，在這裊裊月光下，在這盈盈的飄雪間，執梅婉轉，翩然起舞，低腰舞臂，輕旋盈跳。飛燕冰上旋，玉環雨衣曲，在我眼裡，皆不如她一支無音舞。我極力曳動身子，朵朵梅花隨雪花飛旋，輕輕拍動枝莖，簌簌清曲繞月華低吟。

　　一曲舞罷，她額上滲出細細汗珠，我心一緊，真想伸手為她撫去，卻也只抖落幾朵殘花。

　　“梅先生，有你相伴真開心！我叫青絲，下回再來找你！”說罷，她笑着離開，唯留下一圈腳印，鎖住我的心。

　　她總是在午夜之後找我，或舞轉身姿，或低撫琴弦，或讀詩念詞，或傾訴心事。而我能回應的，只是抖落伙枝上的芳梅，極力釋放一些幽香。她時常將梅花簪在發間，盡顯女兒嬌美。她總是蜜聲細語的喚我“梅先生！梅先生！”喚得我心痴如醉。

　　未有她時，再凄冷的夜也不覺漫長，如今盼她來，月色再圓，終也不能照亮我的心了。一日不見，如別三月，而與她相處的時光總如梭飛逝。

　　暖光溶溶，素冷的季節快要過去，我的梅也枝落寥寥。這幾日總也心神不定，莫名心急，也許是怕春來花紅柳綠，青絲回會遺忘了我吧。

　　這天，又一場大雪飄落，洋洋洒洒。

　　“怕是最後一場了吧！”我呢喃道，“此後，我怕也要褪盡芳華了！”我望望身上幾朵殘花，默默嘆氣。

　　入夜，雪已停，清瑟的風垂落枝頭的積雪，在淺淡的月光下飛旋。

　　只沉浸在悲緒里，卻未注意到青絲來。我欣喜的抬頭看她。卻未見她穿那件月白的綉着梅花紗衣，而是披了一身大紅的衣裙，綉着富貴喜氣的花草鳳鴛。她清秀的臉上，掛着顆顆晶瑩的淚珠。

　　我的心突然痛的無法呼吸。是那大紅的衣裙太刺眼，還是，她悲傷的嬌容，暗示了什麼，讓我覺得快要失去她了，

　　“梅先生，我明天就要……嫁人了……”她用顫抖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然後泣不成聲。

　　已是早春，我的心卻被這遲來的朔風吹得冰涼，刺得我心疼難耐。

　　“梅先生，我是來和你道別的，我真的好捨不得你！”她不惜那昂貴稀珍的衣料，抬手抹掉腮邊的淚。靜默的站在我身邊。

　　瑟冷的風吹過，我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可是，可是，過了今夜，她就是別人的新娘，即使我知道，她這身紅嫁衣，永遠不可能為我而飄舞。可是，就讓我自私一會兒，就讓我再和她多待一會兒吧。

　　星曉疏落，月近西樓。

　　“梅先生，我要走了……”她望着我，兩頰是風已吹乾了的淚痕。

　　“梅先生，能最後送我一朵梅花嗎？我想戴着它出嫁。”

　　我愣了一會兒，慢慢抖動僵硬的枝條，卻只也落下幾朵殘花和沉積的雪花。我無奈痛苦的搖搖頭。青絲，為何我連你最後的願望也難以實現！

　　不！我望着枝頭最高處的唯一一朵梅花，在寒夜顯得那樣單薄而又紅艷。我拼勁全身力氣，折落那朵梅花。梅花輕輕地、輕輕地落在她的青絲之中。她望着我，眼裡再次泛起漣漪。

　　忽的她跑開，我垂下頭，默默在心間流淚。沒一會兒，她又跑了回來，手裡握着一縷青絲，將它綁在我的枝頭。

　　“梅先生，千萬不要忘了青絲，青絲不在，就讓我的頭髮陪你。”然後她凝望了我一會兒，抹了把眼淚，快速跑開了。

　　青絲，我怎麼可能忘掉你？有些人啊，她來過之後，就永遠的留在了心裡。

　　我望着那青絲，終於淚如雨下。

　　晨日初露，春暖花開，那一切，都似一場冬夢，隨雪散去。

　　冬來冬往，事遷變異，幾經繁華，幾經衰敗，這院子已經荒蕪，萬物皆凋殘衰落，只有這棵梅樹年年紅裝，那枝頭上的一縷青絲已嵌入木肉，風霜雨嘯，依舊飄搖。

　　又一年冬末，略顯蒼老的梅樹，嵌着幾道干皺的裂紋。風霜在我身上磨滿傷口，可一樹芳梅競吐，艷容依舊。

　　一陣稀嗦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梅先生，還記得我嗎？”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問，驚破四周的寂靜。

　　我忍住激動，緩緩、緩緩的睜開眼抬起頭，瞬時淚水順着枝幹滑落。

　　星辰幾落，當初嬌俏的玉人，如今已是風燭殘年的老婦，那一頭青絲已而成了滿鬢白霜，只有那雙望着她的充滿柔情的眼，讓我深刻的知道，她就是我的青絲。

　　我抖落枝頭的梅花，她見了，嫣然笑漾。

　　她坐在我身邊，撿起一朵梅花簪在發間。

　　“梅先生，好看嗎？”

　　我又抖落幾朵梅花。

　　“梅先生，我多想再在這跳支舞，自己彈只曲啊！可惜，我老了。”她低下頭嘆了口氣。

　　我曳動身體。不，青絲，你永遠都不會老！

　　“我覺得好累，梅先生，讓我在這兒睡會兒可好？”

　　她倚在我身上，我彎下腰身，為她擋住寒風。

　　“梅先生，能在你懷裡睡着真好，真想永遠這樣……”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明亮的眸子漸漸失去光亮，終於，她閉上了他的眼，幸福快樂的笑溢滿臉頰。

　　我拼勁力氣抖落枝上的梅花，為她蓋上一身錦被。

　　睡吧！青絲，我會永遠為你守候！望着她玉顏，我好似又看見她那夜月下的婉轉身影。

　　“簪梅綰青絲，擷月飾嬌容。生緣無相依，死情亦長久。”

　　我望着她，靜靜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