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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蛤蟆的人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pp958

  吳良吃了大半輩子蛤蟆,到了卻因一隻蛤蟆喪了命。人們都說這是報應。

  吳良打小兒就有自己一套逮蛤蟆的本事。逮了蛤蟆,拿回家侍弄侍弄,煎炒烹炸,下酒,酒是鄉下那種自釀的卧龍大麴。窮鄉僻壤,自是沒有啥生猛海鮮,猴頭燕窩,但是溝河渠汊,蛤蟆卻是鋪天蓋地。

  夏天,入夜,朗月高照,那蛤蟆的叫聲“咯咯咯咯”的溢滿了整個世界,卻也不聒耳朵,人們照樣酣然入睡。

  這樣的夜裡,吳良卻是不睡的,他左手提着礦燈,右手一隻網兜,背上是竹篾編成的背簍,背簍是扁圓形的,肚兒很大,口卻收的很小,有點兒像古代插花的梅瓶那樣子。背了幾十年,這竹簍的本色已經看不出來了,成了灰白色,有一塊塊黑色的霉斑。

  礦燈的光刷白刷白的,在夜裡像一把棍子,捅出去好遠。吳良就握着這根棍子,在溝渠邊轉悠。

  吳良走近,會有一兩隻蛤蟆從水邊的草叢裡“咚咚”地跳下水,但是大部分蛤蟆仍然會繼續着它們的大合唱,簡直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礦燈的光柱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在水邊一掃,吳良緊跟着就勢把右手的網兜揮出去,順着水邊的草叢一摟,“撲撲通通”一片蛤蟆的落水聲,網兜里也不落空,就有幾隻蛤蟆在裡邊一躥一躥地掙着,卻躥不出去。吳良把網兜的把兒---一根光溜的竹竿---往後一抖,那竹竿哧溜一下就回了過來,離網兜口還有尺把長,他手一緊,把網兜往肩后一挑,網兜里的蛤蟆就被顛了出來,準確無誤地落入背簍,徒然地在裡邊一下一下跳着。

  接着往前走一截,又是一網。就這樣,大半夜的時間吳良的背簍就快滿了,沉甸甸的。上百隻蛤蟆你擠我壓地在背簍里鬧騰着,吱吱哇哇地叫着。聽着這叫聲,吳良心裡會很爽快,提着礦燈,收起網兜,捏着嗓子唱兩句曲劇:今日是我出閨的前一晚上,還缺少上轎的繡鞋一雙------說實話,吳良捏着嗓子唱旦角,真是很好聽的,細膩婉轉,透着一點兒媚,叫鄉人的話說,就是有點“浪”。

  吳良背着一背簍蛤蟆回家,並不急着躺下休息,而是先把院里那口半人高的黑釉大缸倒上點水,然後把背簍里的蛤蟆“嘩啦”一下倒進去,扔下背簍,再去用涼水沖洗一下身體。夜風裡,吹乾了,才摸黑鑽進那兩間草屋裡上床睡覺。

  倒進缸里,蛤蟆們的空間大了,不那麼擠了,就歡快起來,“咯咯咯”地叫着,甚至有些公蛤蟆又把尖腦袋兩邊的氣泡一鼓一鼓地吹了起來,開始追逐身邊的“美女”了。在這歡快的叫聲中,吳良也很快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吳良照例會去村北口的衛庄渠邊殺蛤蟆,照例會有一大群小孩兒圍過來,饒有興趣地看着。

  吳良已經把那些蛤蟆都又裝回了背簍,拎到渠邊,往那塊伸入水中平時女人們洗衣的大青石上一放,亮出了傢伙----一把刀口雪亮的菜刀,一塊兒長方形的木砧子,身邊一個白洋瓷盆。吳良照例要把那已經夠鋒利的菜刀在大青石上“嚓嚓”磨幾下,然後用拇指在閃着寒光的刀口上刮兩下。旁邊圍着的小孩兒們眼睛不眨的看着他做的每一個動作,期待着看他把手伸進竹簍,掏出一個啥樣的蛤蟆來。

  掏出的是個“老菜花”啊!

  米白色的皮膚,上面有青黑色的斑點,很漂亮,肥嘟嘟的。吳良的大手抓着它,它的兩隻長腿就伸得老長,蹬着。吳良把它往木砧上一按,只聽輕微的一聲“咔嚓”響,菜刀就把“老菜花”帶着兩隻大腿的下半截給齊齊的切斷了,有一坨黑色的蛤蟆籽混着腸子肚子血流出來。吳良用菜刀一撥拉,“老菜花”還在掙扎着的上半截就掉下水去,掙兩下,就沉了,剩一股淡紅的血暈。

  又掏出一隻,是“老青”。

  從頭到腳,背上都是青綠色的皮膚,下巴頦到肚皮卻是白生生的。它似乎感受到了危險,很不安地掙扎着,“咕咕”地叫。又是輕輕的一刀,“老青”也被攔腰斬斷了。它拖着腸子爬,血把砧板都染紅了,吳良刀一偏,它就也掉下水去。

  就這樣,一會兒就有一堆蛤蟆腿堆在大青石上。吳良把這些蛤蟆腿捧進白洋瓷盆里。最後,足足裝了大半盆。

  小孩兒們看着吳良這樣一隻一隻地腰斬蛤蟆,有些瘮得慌,也沒啥意思,就走了。吳良看他們一個個走,就叫着:

  狗蛋兒!待會兒上叔家吃蛤蟆肉!

  三妮兒!上二爺家來吃肉啊!香得很------

  吳良收拾完了所有的蛤蟆,就把那背簍在水裡涮凈,倒扣在大青石上晾着,洗了木砧洗了刀,把洋瓷盆里的蛤蟆腿浸上水,開始剝皮。蛤蟆皮是很松的,很柔軟,薄薄的一層,他把手指往蛤蟆皮下一插,勾着,“唰”一下就扯了下來。蛤蟆肉白瑩瑩兒的,玉一樣,細膩,白嫩。

  把這半盆肉收拾乾淨了,吳良就回家去,或炒或炸,變着法兒地弄着吃。

  如果是炒,他會把花椒、茴香、桂皮、火紅的秦椒等香料跟蛤蟆肉拌在一塊兒,浸上兩個時辰。這樣,那香辣的味兒就全部浸入肉中,再下鍋烹炒,那肉就香辣、鮮嫩。如果是炸,他就把胡椒面兒、秦椒面兒、五香粉兒等調在面里,每個蛤蟆腿都在面里裹上一層,入油鍋一炸,出來后外焦里嫩,鮮香無比。

  總之,吳良有他自己的一套烹飪方法,簡直可以說也算一絕。這也是他從小吃蛤蟆肉摸索出來的。

  往往,蛤蟆肉弄好了,叫上幾個一塊兒放牛的老光棍漢,去村子中心的小店灌幾斤卧龍大麴,悠悠兒地喝上半天。

  有小孩兒來,他就盡着它們吃,再加上喝了酒,分外高興,他就沙着嗓子再唱兩句“陳三兩邁步上公堂------”。小孩兒們吃着肉,圍着他喊叔,喊伯,有些輩分低的還得喊他爺,他都很高興地應着。

  但是私底下,大人們是都不準自家小孩兒去吳良那兒吃蛤蟆肉的。大人們說,吃了蛤蟆肉,小孩兒會害眼害瞎的。也有的說,吃了蛤蟆肉臉上會長麻子,長一臉,難看死了。但是每次還是會有小孩兒偷偷兒來吃蛤蟆肉的,真的好吃。

  夏夜,吳良是經常要出去逮蛤蟆的,逮了來,第二天就收拾了下酒。吳良是個光棍漢,大人說他是放牛的吳老大撿回來的,從小家裡沒吃沒喝的,就靠那幾頭老黃牛下了牛犢子換錢。吃不起肉,他就去溝里摸麻蝦,逮蛤蟆,回來了燒燒吃。後來吳老大死了,他就接過了放牛棍,還是自己過。

  就這樣過了大半輩子,大人們說他有五十多歲了,但他看起來還是精神矍鑠的,紅臉龐,小眼睛,厚嘴唇,扁平的大鼻子,看着仍然挺年輕的。

  誰也沒想到的是,吳良一夜之間就病倒了,沒過幾天,就一下子死了。他死那天,有鄰居朋友在,他們都看見一隻斗大的蛤蟆在院牆跟兒“咯咯哇”地叫得挺歡。

  對於吳良的死,誰也不知道為啥。

  後來,有人說,那個夏夜,吳良白天因為吃了蛤蟆肉,跟幾個老友喝了酒,就醉醺醺地早早睡了。到了半夜,卻被一陣“咯咯哇”的蛤蟆叫聒醒,咋着也睡不着了,聽聽是從院里傳來的。他就起來了,提着礦燈在院里找,也沒找着啥。反正也睡不着了,他就又背上竹簍,提着礦燈網兜,去老寨河溝逮蛤蟆。老寨河溝是過去村寨寨牆下的護寨河,如今寨牆都坍塌荒廢了,剩下一截深溝,溝邊水草叢生,一墩墩的荊條。人們都說這地兒有點兒偏,吳良卻不怕,這兒蛤蟆多。

  離老遠,他就聽見了那陣蛤蟆叫,叫聲很亮,很脆,跟在院里聽見的一樣。

  在寨河溝的一墩荊條下面,他用網兜扣住了那個“咯咯哇哇”聒醒他的大蛤蟆,死沉死沉,把網兜的竹竿把兒都壓彎了。他放下礦燈,用兩隻手才把這個大蛤蟆拽上來。太興奮了,逮了半輩子蛤蟆,他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跟個挖糧食的升子差不多。他把這大蛤蟆塞進背簍,收網,回了。那大蛤蟆在竹簍里蹦,一震一震的。好傢夥!恁大個蛤蟆,該有多重兒啊?一路上,吳良都在琢磨這個事兒,回去了先拿秤稱一稱。

  回到家裡,吳良從牆上取下秤,把那蛤蟆掏出來兩腿綁了,倒掛在秤鉤上,開始捋秤錘。卻聽誰說了句話:稱也八斤,不稱也八斤!他一愣,扭頭看了一圈,也沒見人影兒,就幾隻蛐蛐兒在牆縫裡叫喚着。他想是聽岔了,又沒人。就又開始稱,剛開始捋秤錘,就又聽見誰說:稱也八斤,不稱也八斤!這下,他慌了,圓圈兒看看,還是冷清清沒見人啊!正愣着,突然看見,是秤鉤上掛着的蛤蟆張了張嘴,又說了句:稱也八斤,不稱也八斤!他當即把手裡掛着蛤蟆的秤扔了,眼一翻,軟癱在地上。他看見,那蛤蟆抻抻腿,掙斷了繩子,一蹦一蹦走了,消失在黑夜裡------

  第二天,人們才知道吳良突然無緣無故的起不了床了,病了。沒過幾天,吳良就死了,死那天,人們就看見有一個斗大的蛤蟆在院牆跟兒蹦跳,“咯咯咯哇”的叫聲很亮,很歡。

  人們說吳良是被蛤蟆嚇死的,這就是那隻蛤蟆,沒人敢動。

  吃了一輩子蛤蟆,吳良就這樣死了。

  己丑年六月十二日於雁塔六層

  是年七月二十五改訂於西安

  南陽 任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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