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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續)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pp958

  (七)

  在校門口公示欄的分班安排表上,我找到我的名字,了解到我成了高一(五)班六十人之一的這一訊息,我的臉都快被前仆後繼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學生和家長擠得貼在那張分班安排表上。我奇怪這些人為何如此不要命,甚至是一家三口都不要命,老爸要看兒子或者女兒的名字被光榮地寫入了這個學校公示欄的分班安排表上,看完了一說老媽和兒子或女兒都像不相信一樣搖搖頭,自己艱難地從人群中擠進去,仔細查找,末了手指頭定在紙上某一個名字,大呼找到了。我覺得他們是在挖金元寶,別人挖了不算,自己挖到了才覺得心滿意足,戀戀不捨離開公示欄,為後面臉都急紅了的人讓出空位來。人群里不斷有人喊“不要擠”和“讓一讓”,如此盛況空前的景象我第一次看見,索性站在那裡看着一大群人你推我擠,熱鬧非凡。從人們臉上心滿意足的笑容里,我終於明白,能夠考上這所氣脈直通大清王朝一隻腳踏進大學的高中是多麼莫大的幸福!

  說我們學校是座象牙塔,不唯其歷史悠久,出身顯赫,有着書香世家名門閨秀的優渥,還在於其飛揚跋扈的升學率,一年比一年不可一世。凡我校學子,心中都有一個北大清華夢,考“211”、“985”的院校如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至於一本率,每年全校平均95%以上,有的班級是100%,自然就有低於平均水平的班級,那些班級的班主任和任課教師就會把此事視為其執教生涯的莫大恥辱,知恥而後勇,接下來所帶班級必採取魔鬼式教學,爭取全班都上一本,一雪前恥。這些都是後來我成為這個學校的學生之後耳濡目染所知。

  第一次站在這威武雄壯的朱漆大門下,無怪乎別人喜上眉梢,而我心靜如水,因為那時別人都是懷揣夢想,彷佛已是北大清華莘莘學子之一;而我單純到視讀書為讀書,還沒有對大學過分心嚮往之。

  (八)

  我到教學樓下空曠的大廳里報到。大廳里兩面牆下分別擺了兩排桌椅,登記的老師都兩手伏在桌上,右手拿了筆,左邊放了登記冊以及發票本,桌子前面貼了用毛筆寫了各班班級的紅紙。高一(五)班登記處的老師是一個小個子男人,圓臉,微胖,頭髮短而密,粉紅色T恤,簡潔幹練,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別人都是右手拿筆,他一枝獨秀,左手拿煙,當時我就想,敢在上班時間拿煙的老師絕非等閑之輩,心裡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我走過去問:“老師,高一(五)班是在這裡報到嗎?”

  “是的,同學,歡迎你,你叫什麼名字?”老師手裡的煙剛好吸得只剩三分之一,被很隨意的扔在地板上。

  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他,等着他在名冊上找我的名字。這時候有人捅了我一下,我轉過去,一個傢伙對着我問,“同學,高一(五)班是在這裡登記嗎?”我指指桌子前面的紅紙,他嘿嘿笑了兩下說,“你擋住了。”我不好意思地挪開。“同學,歡迎你,你叫什麼名字?”老師遞給我一張發票,“到宿舍樓老師那裡去交錢,知道宿舍樓在什麼地方嗎?”我本想說不知道,那傢伙搶先一步回答說,“老師,我知道,我帶他一起去吧!”老師說,“那也好,你們一起去,以後同學之間要互相幫助。你叫什麼名字?”“陳誠,老師。”

  我就和這個叫陳誠的傢伙一起去宿舍樓。他是我在這個學校里認識的第一個人,可惜是個男的,對此陳誠說他深表遺憾。

  在宿管老師那裡交了錢,各人領到一把鑰匙,六百塊錢換一把鑰匙,除非它不是白銀鍛造,就是黃金磨打。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從此離家外出的我們有一個地方可以遮風擋雨吃飯睡覺。沒有鑰匙妄想打開這把鎖,而這把鎖鎖住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

  陳誠幫我提了那個大而沉的黑箱子上樓。初次見面,難得這傢伙出手相助,從車站到學校一直拖着它,我已經手臂發麻。陳誠他們寢室在我們寢室隔壁,從此我們比鄰而居。

  陳誠這傢伙長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他那兩道眉毛,濃而細,細而長,光憑這點,一般女子的見了他都要自慚形穢,何況他還面容姣好,五官明晰,長相稍次的女子見了他就要痛不欲生。在他那顆腦袋上留了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風一吹他就順勢一甩,一般人看起來很cool,我卻覺得很裝x。他笑起來還會有兩個小酒窩,他說他覺得自己很像林俊傑,我說我不知道誰是林俊傑,他說那你真是孤陋寡聞,我說他就是一唱歌的,我對他不感興趣,他說你不是不知道林俊傑嗎,我說我猜猜而已,他說我猜你一定不聽歌也不看電影,我說你說得真對。他挑了挑那兩道濃而細而長的眉毛(這小子的習慣,言語得意之時總要挑一挑眉毛),說那以後你就跟我混吧!我說這個好商量,既然你要山頭上扯大旗,我跟你混已是吃了大虧,再奉你為王豈不是虧上加虧,所以我當大哥你當小弟,咱們就此焚香跪拜,義結生死何如?他說且等且等,不知兄台行年幾何?我們排出各自的年庚生辰,天幸長這小子五個月,他說還不行,我要看看你的肱二頭肌,我們各自挽起袖子,在教室的燈光下用勁,肱二頭肌充血膨脹,硬邦邦的像一塊石頭。終於這小子泄了氣,無可奈何雙拳一抱,叫了一聲大哥,我急忙抱拳回禮,口稱兄弟。

  我和陳誠相識的情況就是這樣。那天下完晚自習,因為是星期天,本來就無事可做,所以鈴聲一響大家都作鳥獸散,剩下我和陳誠呆在教室里,我在看韓寒的《三重門》,他在教室里點了一支煙。我說你看沒看過《三重門》,他說他只看過《他的國》,我說韓寒這傢伙挺有意思,他說原來《他的國》是韓寒寫的。這就讓我們的談話沒法再進行下去。我說你看過什麼書?他說看過《三國演義》,剛好我也看過《三國演義》,就想和他探討曹操和袁紹的官渡之戰?他說官渡之戰不是劉邦圍了項羽嗎?這就讓我有點恍惚項羽是不是在烏江邊上抹的脖子。我覺得兩個大男人呆在一個教室里不說點什麼不行,就問他說看過電視版的《水滸傳》吧?他說不僅看過電視劇,看了電視劇之後還找來圖畫簡版一一研究過一百單八將各人的名號。我深表懷疑,於是從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一個接一個的問他,沒想到他竟能夠一一對答如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沒有他不知道的,我雖看過四大名著,到此也不得不甘拜下風。我說你真是好記性,他挑一挑眉毛打算給我講各路英雄的事迹,我說我還想看《三重門》呢?他說《三重門》里有沒有兄弟義氣?我說這個自然沒有。他說《三重門》里有沒有劫富濟貧打家劫舍?我說這個自然沒有。他說《三重門》里有沒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說這也沒有。他說既然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你看它頂個鳥用,能當飯吃能當煙抽?他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本簡版《水滸》遞給我,說你還是溫習溫習這個吧!然後他頭髮一揚,遞給我一支煙,我不好推辭,勉為其難接了下來,卻是不點上。我說在教室裡面抽煙不大好吧,被政教主任抓到了要記大過處分,被來寶哥(我們班主任叫劉來寶)抓到要挨批寫檢查。他如夢方醒,滅了煙頭從窗口扔到教學樓後面,我也把那支煙扔下去。接下來我們就聊到了林俊傑,他就要我跟他混,然後他叫我大哥,後來我們結為生死莫逆。

  這已經是開學好久之後的事了。

  (九)

  開學第二天就是軍訓,我們是省級示範性重點高中的龍頭,又是西南軍區後備兵源培養基地,所以這軍訓可想而知來得極其迅猛激烈。教育部從駐當地軍區分部抽調了十六名教官,風聞全是帶兵的好手,在部隊里都是班長,職責就是整人。

  我們排的教官是個河南人,長相同陳誠是一路貨色,五官端正,一臉英武,他一出場啪的一聲給我們來了個立正,我們班二十八個女生立馬兩眼放光,竊竊私語,好像第一次見到男人,我想這樣的人當個兵真是浪費。

  誰想我們教官目不斜視,當下就給我們來了個下馬威,讓全班六十人站在太陽下的籃球場里,總教官就過來給我們訓話。總教官比其他教官都要老,同樣英氣逼人,我推測他在部隊應該還算有些地位。可惜歲月不饒人,他的出現就沒有在女生間引起轟動效應。在我的印象里總教官似乎介紹了他自己,也介紹了我們教官的名字,我一個也沒記住,記名字不是我的專長,我想大多數男生也沒有記住,至於女生就不得而知了。休息時我們遇到教官不可直呼其名,統一說“教官好!”如果是其他排的教官,他就會問一句,“你是哪個帶的?”不知道教官的名字的人只好向教官站的方向一指,他就說,“啊……那個傢伙啊……”說得一波三折抑揚頓挫,讓人誤以為下面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是自己排的教官,他就會陰險的一笑,笑得問好的人毛骨悚然,然後走到集合的地方,哨子一吹,大喊“三秒鐘集合完畢!”這時候大家就邊跑邊在心裡罵一句娘,被整的次數多了,每逢問候“教官好”,問候的人就率先跑到集合地點。

  第一天軍訓的內容是站隊,換言之就是快速集合,如你所知,前面所述就是我們教官整人的套路。等我們站好了隊,一般早過去了三個三秒鐘,他就說,“解散休息!”這時候大家往往不敢動,一顆小心臟還在怦怦直跳。他就重複,“執行口令,解散休息!隊形散開,不散開原地趴下俯卧撐三十個!”大家逼不得已,緩緩散開,提心弔膽,忐忑不安。我們教官像個沒事人,自己踏了正步到籃球場另一端,掏出哨子吱的一聲,又是“三秒鐘集合完畢!”集合完畢教官仍舊不滿意,一整天一大群人就這麼在太陽底下的籃球場上跑來跑去。假如我們年紀小一些,路過的大爺大媽准以為我們在玩老鷹捉小雞。最後的情況是教官走到哪裡,一群人就緊繃著神經跟到哪裡,就算隊形散開,站旁邊的人基本上都手牽手,聽到哨聲一響,即刻什麼神歸什麼位,才算完成三秒鐘集合完畢這個艱巨的任務。

  軍訓無非練些左轉右轉後轉齊步走正步走跑步前進,軍訓過的人都知道這些路數,也明白這些路數一群人從相互適應到通力配合要花二十天的時間,不是因為大家笨到幾個動作重複千遍百遍,而是大家都是初次見面,知人知面不知心,配合起來總是覺得彆扭。最後大家放開手腳,豁出去了不再扭扭捏捏,就到了會操表演的階段。

  足球場上在會操那一天里為了配合氣氛,踏起的塵土製造出狼煙滾滾的假象,領導們像模像樣地站在足球場前面站台的陰影里,看着前方一片調兵遣將的忙碌景象,假裝出很逼真的激動,所有人都配合著很激動,大戰在即,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首先是軍區分部的司令開始講話。

  “同學們!老師們!大家好!值此金秋送爽……丹桂飄香的時節,我們迎來了……xx中學一年一度的會操表演。同學們軍訓時都表現的很不錯啊……這是值得肯定的……我看到……有些同學就是曬暈了也在咬牙堅持……這是值得鼓勵的……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二十天過去了,同學們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變啊……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這才是我們中學生應該具有的精神面貌嘛……(說到這裡下面的‘待檢閱部隊’就會集體遭電擊一樣統一把胸一昂,昂的更高了)……不管你們軍訓時表現得如何,我們要的結果,是你們的成績……證明你們的時候到了……”

  軍區領導講話完畢,輪到校長講話。

  “同學們!老師們!以及……全體官兵們!大家好!大家辛苦了!值此金秋送爽……丹桂飄香的時節……”其實時維九月,在南方還屬於夏天的範疇;三年後我於大學的風雨操場的會操表演中再次聽到書記大人脫口而出“金秋送爽……丹桂飄香”,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渾身冷汗,臉上火辣辣的,像剛剛挨了別人一計耳光,呼吸困難。

  無論是司令講話還是校長發言,大家都掌聲雷動,表示歡迎而又受益匪淺,掌聲雷動完,依舊稍息,垂手肅立。

  校長講話完畢而又沒有其他領導想要發言了,所有領導就依次走下神壇,非常謙讓的排成一行,像夏天裡核桃樹上繞行的毛毛蟲,司令和校長走在前面,餘下的人按職稱大小亦步亦趨。

  在足球場上的跑道上,司令邊走邊招手說——同學們好!我們說——首長好!司令說——同學們辛苦了!我們不能說——不辛苦或是首長辛苦了!而是說——為人民服務!大家的聲音都是洪亮而理直氣壯,彷彿真的為人民服務了,心情激動而高興,在腦海里浮現雷鋒叔叔那張可愛的臉。

  校長站在司令旁邊,看着這群可愛的孩子們,面露微笑。

  我們班在會操表演中奪得頭籌,領了一張獎狀,獎狀上用黑色的正楷鋼筆字記錄了我們的豐功偉績。會操結束,同學們就把它掛在教室黑板上面最顯眼的地方,以便大家隨時憶苦思甜,回味無窮。每次上課我抬頭看見那張獎狀,就覺得腰酸背痛想打瞌睡,好像會操表演結束的那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後來這張獎狀不翼而飛,舉班嘩然,痛心不已。大家猜測一定是沒有拿到獎狀的班級伺機報復,欲待查明真相興師問罪,但是考慮到如果兩個班級百多號人打起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規模宏大的鬥毆場面可能會驚動軍區司令,帶領一幫荷槍實彈的士兵平定叛亂,那麼結果必然得不償失,為了一張有名無實的破紙片兒驚動他老人家大駕光臨,這筆賬怎麼算都是不合算的,此事就不了了之。

  我們教官是個有點真才實學的傢伙,每逢休息恰好趕上他心情好就會給我們打幾套拳腳,當然他的心情是根據我們當天操練的情況而定的。打拳的時候就會圍上來一大群人,很多男生指手畫腳,很多女生情緒激動,我和陳誠在旁邊冷眼相看,總覺得這傢伙別有用心,不是嘩眾取寵,就是刻意顯擺。我看着教官俊朗的面孔對陳誠說,“你有沒有河南的親戚?他長得可像你失散多年的兄弟?”陳誠一臉不屑,“誰他娘的跟他稱兄道弟,要是我也會點花拳繡腿,現在就跳上去把他放倒!”

  陳誠這麼說是有原因的。有一次立正三十分鐘,他用袖子擦了臉上的汗水。用袖子擦臉上的汗水原本是沒有錯的,錯就錯在他被教官看見了,被教官看見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比較不幸的是那天我們班因為訓練鬆鬆垮垮被總教官訓了一頓。我們教官愛面子,恰好總教官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就忘了陳誠也是一個愛面子的人。當眾讓陳誠出列,做了三十個俯卧撐,五十個蹲起,還讓他多站了十五分鐘,大家都覺得這樣子太過分,也許是教官一時衝動,事後該給陳誠道個歉,不料當兵的都愛鑽牛角尖,死不認錯。

  這事兒聽了就讓人火大,陳誠對我說,他以後就要考軍校,專門治治這幫睜眼瞎,看他娘的還敢不敢目中無人,欺負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

  我高中大學一共經歷了兩次軍訓,第二次沒有什麼感覺,第一次比較印象深刻。這好比女人同男人上床,第一次刻骨銘心,第二次習以為常。

  也許還有一些微妙的心理,但我覺得不在討論之列。

  高中時軍訓天氣奇好,每天艷陽高照;大學時淫雨霏霏,當真是好雨知時節。再有的區別就是教官換成了在校國防生,校長換成了書記,餘下的都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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