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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續)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小景

  (三)

  我一直在寫一個故事,但是我的故事裡總是只有我一個人,不僅孤獨,而且乏味。所以我應當造出幾個人來陪陪自己,像漂流島荒島上的魯濱遜。魯濱遜救了一個野人就叫他“星期五”,最後在星期五的幫助下荒島餘生,成功返還文明社會。我如果沒有幾個“星期五”,又豈能在這世間停留漫漫一生?不同的是這些“星期五”不會叫我主人,雖然是我把他們安排進這個故事裡。他們在這個故事裡充當不同角色,抑或是朋友,抑或是戀人,抑或是同學,抑或是陌生人,抑或是萍水之人……不管他們以什麼樣的角色出場,在這個故事裡都顯得舉足輕重,在我的生命里也是不可或缺。

  我這樣的人應該重情重義,無論是對朋友對戀人,都要做一顆多情的種子,或者在心底里埋下一顆多情的種子,讓它生根發芽。當然我不會自己埋下這顆種子,它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別人有意無意埋下的。

  我小升初考了全鎮第二,很不甘心,如果考第一的是一個女的,我就更不甘心了。這是我小時候的邏輯,認為生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應該處處不輸女流之輩。顯然這邏輯狹隘而不合理,都是我坐進觀天孤陋寡聞,故而見識淺短,沒有看過豫劇《花木蘭》——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到了開學的那一天,我心裡唯一惦記的就是一定要看一看誰——考在了我前面。老師貼出來名單,大家一窩蜂擠過去,我身單力薄,擠得滿頭大汗,才看到了——賈玉清。

  賈玉清小升初全鎮第一,我,第二。我們的熟識聽起來似乎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不熟都不行。事實卻非如此,那時我還是一個很內向的孩子,小學六年除了讀書寫字幾乎沒有跟女同學說過話,雖然我對漂亮的女同學懷有好感,但是我自以為是覺得是女孩就特小氣,懶得搭理;加之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同學,她們覺得我除了能夠考一百分之外毫無趣味,也同樣懶得搭理。這直接導致了我有什麼事需要女孩子加入的時候就獨斷專行的毛病,直到現在也還有部分殘餘留在身體里無法徹底掃除。我沒有和賈玉清搭話,像一位紳士對一位女士那樣為她戴上橄欖枝並說出祝福的話語;反而陰險地在心底里發下毒誓,打算下一次考試就把她甩在身後。最終我如願以償,每次都能撥得頭籌,賈玉清在我後面亦步亦趨,也就一兩分的差距。這一兩分一直讓年少的我很糾結,武林高手才能做到進退隨意,揮灑自如,賈玉清為了滿足我那點微不足道的虛榮心,已經練成江湖絕技,因此我對她必須隨時保持高度警惕,不可掉以輕心,着了道兒,賠了夫人又折兵。

  賈玉清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兒,同很多很漂亮的女孩兒一樣,我斷定她長大了會更加漂亮。這樣的女孩子在我看來待人接物都是冷冰冰的,因為先天條件使然,讓她們習慣了眾星捧月,老覺得別人不是那麼一回事兒。這也是我小時候的邏輯,不用說也是狹隘而片面的。賈玉清就不是這樣的人。那時候我們十二三歲,正是春暖花開的年紀,每天都要被老師要求背古詩詞和經典散文以及現代詩。我因為年少無知,心無旁騖,所以記憶力驚人,達到整本書都能背下來的程度。每次老師抽檢,直接不叫我,而是分一部分同學讓我代他抽檢。我拿了課本,合上,覺得沒有看書比對的必要。就一個個地去檢查其他同學,大早上的站在他們桌子邊,說:背吧!然後被抽檢的那個同學就斷斷續續的背出來,偶爾打個結巴,一直重複着一個字,啊了半天沒下文,我就以那個字為始,代他背下去。這麼干我覺得心裡特滿足,有一種在人之上的虛榮感。為了維持這種卑鄙的虛榮,我每天六點就起床,起床洗漱完了要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兩個月後才會講到的課文背熟了。

  每回抽檢到賈玉清,她從頭至尾不落一字,最後搞得我覺得抽檢她很沒意思。我覺得沒意思,老師也覺得抽檢她和抽檢我一樣沒意思。所以最後就成了我和她一起抽檢其他同學。漸漸我們開始熟識,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可想而知花費了不少“進行時”。我的心底在這之前一直像夏天被雨水沖刷過的牆角,陰暗潮濕,布滿青苔,路過的人都因為生怕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了門牙,很理智的選擇繞道而行。我開放了一點點心扉,容許賈玉清這束陽光射進來,她如一陣春風,所到之處,花香瀰漫,卻也雜草叢生。我也因為每次考第一,不那麼悲天憫人,食起了人間煙火。

  我們開始在陽光明媚的早晨的操場上發現彼此的身影,而當我們同時出現在操場上的時候,都是她先走過來,我坐在香樟樹下佯裝沒看見,自己背自己的書,不過她一走過來我就背不下去,經常出錯。她自顧自在我旁邊坐下來,然後看我把課本翻到了三分之二處就奇怪的問我:“你怎麼沒背老師講過的呢?老師不是說只要背講過的嗎?”我懶懶的抬頭看她一眼,說:“老師講的我早背了。”

  賈玉清又說:“原來你一直都是提前背的啊!我都是老師講解了才開始背,老師不講解我就背不下來。”

  我說:“你那叫理解性記憶,我是強化型記憶。”

  賈玉清又說:“說得好聽,什麼強化型記憶啊,我看你是死記硬背。”

  我有點不高興了,懶得搭理她,自己又開始背起書來,還是出錯。她就在旁邊書也不翻的坐着,自己不背書,攪了我的雅興。我就說:“你來這不是背書的嗎?那你起那麼早幹嘛!”

  她說:“我來看看你。”

  我說:“我不用人看。”

  然後她看了我一眼,拿起自己的書很生氣的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那棵香樟樹下,參悟了半天才發現言語有差,悔悟不及。

  我們升了初二,還是原來那個班,還是原來那些人。我們班男女參半,坐在前排的幾乎全是男生,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女生在十二三歲的時候都比男生高,初二之後,學了生物才瞭然於其中隱藏了人這一特別生物的秘密。我的身高也從一米五五開始像拔苗助長一樣,直往上蹭了十多厘米,我被迫從第一線退居下來,到了第三線,雖然我樂意坐第一桌吃粉筆灰,但是老師不樂意我上課擋住其他同學。賈玉清身為女生,一直坐在第三排,初一的時候每次和她面對面,我都需要抬頭仰視之,現在情況稍微改觀,我們竟能齊頭並進,這是我當初非得擠破了頭要看考在我前面的她的名字時無法料想的。

  (四)

  夜裡下了一場雨,待到我起床窗外還是悉悉索索響個不停。

  我記得小時候有個習慣,適逢下雨,就想一整天呆在床上不下地。小時候的思想極為單純,認為天既落雨,諸事不宜,做什麼都不方便,還不如呆在床上踏踏實實睡覺來得好。我喜歡聽雨,雨點打着地、打着瓦、打着樹葉……我就呆在床上聽一整天的雨,直到雨過天晴,太陽出來,把泥土裡濕潤的氣息都蒸發到空氣里,一團團的白霧裊然升起,恍如仙境。我就穿好衣服獨自一人走出去,踏過草坪,跨過因急雨暴漲的小河,在泥濘的路上艱難前行,我要到山裡去,在細碎的陽光和悅耳的鳥鳴聲里,穿過樹葉上滴落下來的水珠,似乎有某種驚喜藏在林子深處,等待着我自己去發現。

  現在我走在這遙遠的陌生的城市裡,已經沒有林子和細碎的陽光,童年於我已然如幻如夢,我時常幻想林子里是不是住了一個被施了魔咒的公主。高樓林立,霓虹閃爍,車水馬龍,紅燈綠酒之間,一座城市猶如一片深不可測的森林。

  我在這樣的早晨里想起賈玉清來,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思念一個人。

  雨水落在陽台外面的幾棵稀稀拉拉的樹上,濺開一陣陣水花。我們宿舍在五樓,樓背面種了一些桑樹槐樹榆樹不等,參差錯落,高矮不齊。我站在陽台,這麼一個無風的雨天,不被澆成落湯雞就可以聽雨賞景,真是好興緻。遠山如黛,霧氣朦朧,山頂怪石嶙峋,時隱時現,山腳種有杉樹林,墨綠同灰白,渾然天成,煞是好看。我一直伺機去爬一爬宿舍後面的那座山,可惜一直未能成願。一條高約丈許紅磚砌就的圍牆,似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把學校和外面的風景隔開,撕裂成兩個世界。翻越這高牆,我就可以遂心如意,我是一個懦弱的人,很少把期許付諸實踐。賈玉清於我,如那遠山的驚喜。

  我們一起到縣裡參加了中考,中考那一天,天也在雨里。

  前一天上午考完了數學,下午考綜合理科。我因為有些感冒,覺得失落無比。考完試雨過天晴,同學們都出去玩了,留我一個人呆在旅館。我吸着鼻子發出呼呼的聲響,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我生性悲觀,無法在落寞之中寬慰自己,尤其是我打小爭強好勝,對自己苛刻無比,在這關鍵的中考里,又怎麼能夠容許出現一絲一毫的差錯呢?

  賈玉清走了進來,在我對面的床上坐下。

  賈玉清說:“你怎麼不出去玩呢?還是想一個人臨時抱佛腳用功?”

  我說:“我感冒了。”

  賈玉清說:“真的嗎?你怎麼會感冒呢?”

  我吸了吸鼻子,說:“你看是假的么?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感冒了。”

  賈玉清說:“嚴重嗎?要不要我給你去買葯?”

  我說:“沒事,不麻煩了,就是鼻塞,呼吸不暢而已。”

  事實證明我的確是一個無趣極了的人物,到什麼地步都不會開竅的。房間里光線昏暗,只有一線暗窗,我開了燈。那個旅館地處偏僻,如果不是門口掛了“xx旅社,歡迎光臨”的招牌,根本不會聯想到這個地方可以住人。我們是學生,來此參加中考,條件艱苦一點也就無所謂了。我偷眼看賈玉清,她的眉毛不是細長的柳葉眉,相較之短了一點,但是和她小而光亮的額頭濃淡相宜,搭配得極為自然,還有她的長睫毛,額頭上細碎的絨發沒有被挽入腦後那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很隨意地垂在臉上。她低了頭什麼也不說。老師不讓我們討論剛剛考完的科目,說會影響接下來的考試。我們一時找不出什麼樣的話題,就靜靜的沉默了一會兒。

  我從抽屜里拿出一副撲克來,理了理說:“打牌嗎?”

  賈玉清說:“不打。”

  她說:“把牌給我。”

  我說:“你又不打牌,給你幹嘛。”

  然後我就把牌扔給她,她把她放到她坐的那張床上。

  她說:“把手給我。”

  我說:“什麼手?”

  她說:“你的手。”

  然後我就把我的左手遞給她,她握住我的手。賈玉清膚色白皙,手臂像剛剛淘洗過的蓮藕,手指修長,手掌柔軟,雙手合上,把我的手握在兩掌之間,整個人透露出溫暖的氣息。我足冰臂寒,四肢僵冷。她說:“你的手怎麼這麼冷?”原本我還有一點體溫,被她一問,基本達到零度。我不便言明感冒所致,只好逞能說我一直都這樣,每逢下雨天就會自動調節體溫,降低一兩度,所以常人都會覺得我是冷血動物。她聽了笑起來,說你還真是一個冷血動物。我注視着她的笑,直到那笑容在她粉嫩的臉蛋上像平靜湖面上的水紋慢慢散開了。

  我覺得她的話是錯誤的,我不是冷血動物,那時候我年輕,也不知道自己是植物。關於我是蕨類植物這一論斷,是我最近回憶往事的時候不由自主冒出來的奇聞怪談,也是毫無來由,顯得沒根沒據。賈玉清說我是冷血動物,我想是因為我少不更事,心地純正,至善至美,沒有對她生出一些齷齪的想法。按照劇情的發展,我應該坐到她的旁邊,扶一扶她的髮絲,把她擁入懷裡,然後故作深沉,什麼話也不說。她抬頭看着我的眼睛,眼裡噙滿幸福的淚水。我們一直沉默着,呼吸聲一起一伏均勻而有規律,隨着她小小胸脯的浮動我雖心猿意馬,表面上卻是表現得平靜如水,一副坐懷不亂的凜然。我們竭力維持着這個姿勢,直到東方泛出魚肚白,有一縷陽光很不識趣的通過那道唯一的玻璃窗口照射進來,光束里滿是舞動的塵埃。她在我懷裡動了動,輕輕地似在乞求我一般說:我要走了,但是我希望永遠和你在一起,你要我走嗎?我說:不,你不可以離開我。

  我們不是演話劇,賈玉清握住我的左手。我承認我很眷念那種感覺,所以久久沒有把我的手從她柔軟的手掌之間抽離。我覺得這樣無可厚非,本身就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但是我沒有告訴賈玉清說她很漂亮,她很善良,她的眉毛和她的秀髮,以及她的一顰一笑都讓我無法自拔。也許當時我根本沒有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怎麼會有如此複雜的思想呢?我沒有看過影像製品,沒有接觸期刊雜誌,我從遙遠的沙漠走來,在碧綠的草原上穿行,沒有人告訴我愛上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我雖自詡半個天才,在感情之事上卻不能無師自通。我長這麼大,從沒有和一個女孩子如此肌膚相親,所以在她的手接觸我的手的那一刻,產生了一股強大的電流把我的心臟電得抽搐不已。我之所以覺得此事無可厚非,是因為那時候我們都是孩子,天性純美,豈可與俗世之輩相提並論,辱沒美好的少年時光。

  我深信賈玉清也同我抱有一致的看法,我們都覺得沒有採取下一步行動的必要,想說點什麼話又顯得比較煽情,所以我們四目相對,一言不發。如果時光回溯,在我的腦海里就會出現這樣的景象,在地球的某處,某個雨後的晴天,已經是下午夕陽必須西下的時刻,最後一絲金色的光線穿透玻璃,把空氣織成一張透明的巨網拴住時間,定格出這樣一幅畫面:某個略顯簡陋的旅館的某間客房,一位少女雙手握住一位少年的左手,少年的右手搭在前面的桌子邊緣,欲言又止,少女抬頭直視少年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他還未說出口的那句話。

  顯然,這樣的畫面多麼美好呵!如那年少的時光!

  (五)

  我進了市裡最好的高中,有傳言說進了高考之後成為我的母校的那所高中,就是一隻腳踏進了大學的門檻,其實何止一隻腳,整個人都踏進了大學那座象牙造就的大廈里。我的名字變成了商標一樣,在我們那個小鎮的各條林蔭小道上迎風招展,每隔幾百米,就能看到一條紅艷艷的橫幅印了我的大名,在塵土飛揚的泊油路上招搖不已。以至於有一段時間,我一度以為自己的名聲已經賽過了我們鎮上派出所的所長大人,儘管我年紀輕輕不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幹過什麼喪天害理的惡事,卻能夠名聲在外,的確不可思議。不過後來我很容易地得出了結論,由此可知我們那個鎮的教育水平,能夠從我們學校考出幾個縣高中的,就算是難能可貴了,我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竟能夠破天荒考上市裡最好的高中。

  我們那個小鎮在那一個年代里很流行掛橫幅,走在柏油路上就能夠抬頭就能夠看到兩棵兩人不能合抱的老樹之間用長五米寬半米的紅布牽連起來,好似月老有意兩棵百年老樹結為姻親,布條上書“歡迎xx領導到我鎮(我校)蒞臨指導工作”或是“熱烈慶祝‘兩基’工作勝利完成”等等,多是和工作有關的,在五米高的空中風一吹就呼啦啦直叫喚,百步開外,其聲不絕。我覺得那是一個多事之秋,因為為了配合領導工作,經常風聞xx領導要突擊檢查,師生們便要當機立斷扔了書本,比魯迅先生棄醫從文還要果斷堅決,全校皆兵,風聲鶴唳起來,即使老師正在講課,也毫不例外,偃旗息鼓,猶如大兵壓境,人心惶惶。社會太平時期不比春秋戰國,隨時準備提槍躍馬,馳騁疆場,有仗可打;然而提起我們應付領導突擊檢查的仗勢,比之兵臨城下有過而無不及。正在上課的老師就要臨危不亂組織起全班人馬,各班同學臨危受命,掃地的、移動桌椅的、抬水的、倒垃圾的、搽桌子椅子牆壁黑板地板的……好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不一會兒班主任趕到現場,講課老師鬆了一口氣,大有如釋重負之感,也還要留下來輔助班主任指揮,興頭起處,抄起傢伙加入千餘人的勞動隊伍。教學樓、宿舍樓、食堂、操場、廁所以及將幾處地方連接起來的水泥路上,都能夠看到師生們忙碌的身影。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以外人的身份光臨我們學校,首先想到的絕不會是一個學校,而是被囚困的犯人在進行勞動改造的監牢。待到大功告成,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悶在胸腔里的惡氣之後,整個校園一塵不染,連空氣都乾淨得透明,所有的地板和水泥地皆如鏡子一般能照見人,這時常被踩在腳下的路現在踏一泥腳如何於心能忍?我們把鞋底的灰塵也用水沖洗過,以便這樣的鞋底配得上走這樣的路。

  塵頭起處,幾輛掛了四個圈圈的黑色小轎車從學校的大門裡開進來,在光潔如新的水泥路上溜達一圈停下來,留下兩道長長的軲轆印子延伸而去,從師生們的眼睛里直延伸到心底,似乎那車軲轆是從大家的心臟上碾過去的。站在教學樓五層樓上的同學們見此情景,怒從胸中起,惡向膽邊生,油然而生一種想要衝下去把那幾輛黑車掀個底朝天,再把那所謂的領導揪出來擰下腦袋瓜的衝動。但是老師一個冷峻的眼神掃射過來,活生生把大家這種強烈的慾望給熄滅了。車門開啟,走出一扒拉西裝革履的人來,有男有女,肥瘦不一,高矮不齊,卻都一身黑服,衣着筆挺,奔喪一般,莊嚴肅穆而不可侵犯,顯出領導的風采來。我們校長此刻就該出場了,領了一班子校領導,隨時恭聽更高一級的領導訓話示下。大家一一握手,口稱歡迎,轉而一大堆的客套話被很肉麻的說出來,校長在最前面,滿臉堆笑恨不能多生出一張臉來加點喜氣,兩條眉毛被臉上的肌肉拉扯成八字形若兩條彎曲的槐蠶吸附在額頭上,嘴角兩撇小鬍子隨着兩片嘴唇的開合激動地抖動着,矮胖的身體似一個大冬瓜在視察領導間滾動。衣冠楚楚的領導們時而高談闊論,時而指手畫腳,或有人掏出筆來在筆記本上寫下些什麼,或有人走到草坪的中央若有所思似在謀划著整個學校師生的命運。

  老師們那一段時間裡都特別和藹可親,師生關係達到前所未有的融洽,班主任開班會時常說:我們是一家人,大家就是兄弟姐妹。這就是說關鍵時刻我們應該同甘苦共患難,現在是多事之秋,大家理應齊心協力鼓足幹勁力爭上遊。我很不能夠接受這一說法,一方面因為同大家進行勞動改造絲毫激發不了我心中的集體榮譽感,另一方面我不便同我們老師稱兄道弟。我覺得那時候大多數人和我一樣,所以關於“一家人”的說法,具體起來幾乎沒有人從心底里接受。我們頂多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也許老師可以說: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風雨飄搖,前路未卜,為了免於葬身魚腹,大家理應齊心協力,共渡難關。這樣的話,才真正鼓舞人心,激發士氣。

  初三那一年裡我們時不時就像勞改犯人一樣被勞動改造着,荒廢了不少的學業。這樣的事發生起來是那麼的勢不可擋,一切簡直不可理喻。也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漸漸懂得很多人事,最後歸結到人生其實是有很多無奈的,許多事並非人人所願,卻因為少數人成為大勢所趨。

  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訴賈玉清,因為我已經把她當成自己人,而且斷定她一定能夠理解我的想法,並且覺得這些想法很了不起,不是一般的人所能夠思考得來的,然後稱讚我說你真了不起,我覺得你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用老師的話說,有些人能成大氣候;有些人充其量是一團空氣。你就是能成大氣候的人。我聽到她的話就會笑,覺得這一切馬上就會變為現實。我就說:你也會成為大氣候的,就算你成不了大氣候,你成一片雲吧,我馱了你這片雲在天上飄來飄去,想下雨就下雨,想打雷就打雷,管他娘的什麼領導不領導,檢查不檢查,和我們都沒有關係。我們都成大氣候吧;要不我不成大氣候,我要成一片雲,和你一樣的一片雲,兩片白雲飄在天上,變成各種形狀,飛到任何地方,也許會變成雨,也許會變成雪,也許最後變成兩團空氣,但是這些都沒有關係。賈玉清一定會覺得我話很多,沒完沒了,最後和我偉大的想法一點關係都沒有,由此推知我一開始就別有用心,而且用心全在她身上。這聽起來像一個玩笑,我一直遺憾沒有把這樣的想法告訴她。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好像是過了好幾個世紀,彷佛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然而這些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初三畢業的第二年,校長大人升遷,榮任派出所副所長,想到我的大名是被這麼一個大冬瓜掛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任風吹雨打支離破碎,我胃裡就要難堪不已。

  我將要離開那個小鎮了,那個作為我母校的中學留在那裡,像被人丟棄在路邊的破爛。我在那個悶熱的午後無所事事,然後接到賈玉清的電話,告知我考了全校第一的喜訊。在她說話的時候,我能夠感受到電話那頭她的失落,最終,她不是武林高手,沒有揮灑自如。我企圖安慰她,但這安慰不明不白,倒顯得尷尬。

  我們像兩隻燕雀,初出巢穴,還不敢在這個藍天白雲的世界里振翅高飛,我們的力量那麼弱小,弱小得一陣風都可以把我們刮離既定的命運。

  賈玉清同我約好一起到學校去拿錄取通知書,她說上高中以後不能夠和我待在一起,她覺得生活有些無趣,像我拋棄了她。那時候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說你怎麼可以這麼想,我指天起誓這輩子絕不背叛我們的友誼。賈玉清聽了我的話只是冷冷的笑了一下,就不再說什麼。我和賈玉清不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提到命運我就想,這是兩條往天邊延伸的鐵軌,也許穿過高山,也許跨過河流,也許沿途風光無限,也許一路跌跌撞撞。我和賈玉清就是這鐵軌上的火車頭,路不是我們親自鋪就而成,所以我們不知道即將前往什麼地方。一開始我們並排向前,而現在不得不分道揚鑣,無論如何這都是讓人悲傷的事情,我那時候心臟還是那麼細小,估計撐不下這悲傷,因此索性棄之不顧了。

  見面的時候賈玉清塞給我一封信,信的原件已經隨時間灰飛煙滅於我雜亂無章的生活,我現在也忘了那封信上全部內容,除了她說的一句話:時間會沖淡一切!那時候我年少輕狂,很不佩服她這一說法,賈玉清至始至終不外乎女流之輩,豈可得出如此精確的結論來囊括世間一切的情感同時間的反比例關係?就算要得出結論,那個人也應該是我而不是她。於是和她抬起杠來,我說時間不會沖淡一切,一切真心誠意的情感於時間好比真金不怕火煉,無論以後會怎樣,我都不會容許她在我的心裡如同繅絲的繭被一絲一毫慢慢抽空剩下一副空殼。然而那句關於情感和時間成反比例的話猶如一句讖語印在我的大腦皮層上,那封信冥冥之中也暗含了某種深意。

  (六)

  無論是高考還是中考,當結束了那如女人懷孕一般漫長的煎熬之後,剩下日子都是寡淡無味,像一盤剛剛出鍋的菜忘了加上油鹽醬醋。光陰似箭,可惜每射一次不過百步開外,脆生生的落在沙土裡,什麼都射不中。

  我還是極有耐心的等待,不斷醞釀即將展現而來的新生活。那就是,去新的地方,遇見新的人。這樣的事情想想真夠有趣的,因為它未知。阿甘說:“人生就像各式各樣的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會是哪一種。”孩子都會喜歡巧克力,所以無論下一塊是哪一種,擁有巧克力的那個孩子都是高興的。我也是孩子,於是對接下來的人生充滿了希望。

  新學伊始,我就嵌在高中學校大門的門框里了。那可是全市最好的高中,進了這個門,就是整個人也踏進了大學那座象牙的大廈里也是不過分的。如果我當時思想足夠活泛,其實我們高中就是一座象牙塔。

  這座學校首創於前清,據說是個私塾,慢慢改為小學堂,估計啟蒙了不少人寫八股文。民國時期設為講武堂,培養了一些抗戰英雄,學校正門左邊圍牆上,掛滿了介紹英雄生平的牌子,把那黑魆魆的牆壁遮擋得恰到好處。我在閑暇時喜歡在那些牌子下面駐足,從左邊看過去,一一記下那些英雄的事迹,等我看到右邊最後一塊的時候,只記得最後一塊的內容了,然後我又從右邊開始往左邊看,如此循環往複,不知看過了多少遍,但是現在我連一位英雄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然而英雄們擁有共同的經歷,那就是少年時候全在我們學校念過書,走出了人生關鍵的一步。假使他們沒有在這座今非昔比不同往日的學校原址上念過書,他們就會失去被掛在這裡供後人瞻仰的榮光。一如兩百多年的時間裡,那些被歷史湮滅的不知多少人事,還有這座學校在歷史長河中往來如過客的師生。

  儘管我們學校兩百多歲的高齡,看起來卻沒有一點飽經風霜的滄桑。教學樓辦公樓宿舍樓等等一應硬件設施,都是剛剛修建不久,到了我們這一屆,這學校就如一個剛剛成熟的少婦,風姿綽約,惹人憐愛。

  一進門是一座牌坊,據說為前清私塾正門,用繁體正楷書寫“欞星門”三個大字,主梁半米以下有稍小的副梁,右書“文經”,左書“武略”,整個門高五米余,寬三米余,全為大理石砌就,雕樑畫棟,氣勢恢宏,傲然屹立百年而不倒,足顯本校兩百年之氣數未盡。這門是唯一留下來的古物了,也是我們學校根基深厚直通大清王朝的憑據。爬上三十級的大青石台階,左邊為教師辦公樓,右邊為圖書樓,正前方為教學主樓,一開三合,呈對稱之勢,很有藝術感,風水寶地,彰顯現代氣息。不難想象,穿過教學樓,自然是食堂還有學生宿舍樓了。

  我剛走進這座學校時,除了心中一點點虛榮的自豪之外,就是覺得——大,一切都大,相較之我的小學學校和初中學校如袖珍型。由此可知我像來自井底之蛙,沒有見過大世面。我在這座剛剛接納了我的學校里遊盪,也在心裡嘗試去接納這座學校。好像登門做客,反客為主還需要一定的過程,最主要的是,我願意在這裡以主人自居。我成了一個剛剛喬遷新居的人,心花怒放,好不得意。在不斷熟悉校園環境的過程中,我還發現圖書館後面是足球場,足球場連了籃球場;辦公樓後面是一大片樹林,種的都是畢業樹,連了樹林的是一片荒地,長滿了沒膝的野草。

  我從家裡到鎮里,等了四個小時,攔了第四輛開往市裡的客車,從此開始一段漫長的征途。我們那個小鎮沒有班車,出行比大城市闊氣,大城市裡站在路邊吆喝一輛出租車,我站在路邊吆喝的是大客車。同打出租車一樣,我攔下三輛客車,師傅都說客滿,對不住小兄弟。我無可奈何,有些時候人生也像打車,既然客滿,你就失去上車的機會,這並非任何人要阻止你前行,只能怪老天爺安排了那麼多人同你一起上路,人多座少,總有人會被擠到路邊,等待下一輛車開過。在我落座第四輛客車后,忽然覺得我是要去征戰了,騎了一匹快馬,提了一桿銀槍,腰裡別了一口長刀,馬鞍上拴了我的乾糧,我全身披掛,一陣風吹過我的臉頰,吹起一陣塵土,我的披風像鼓滿了風的帆,顯得威風凜凜;我的坐下快馬變成一條乘風破浪的快船,或者說我將披荊斬棘一往無前。我一面沉醉一面幻想,早晨的太陽在天上顛了個個兒,殘陽如血,風嘶馬鳴……此情此景,心潮澎湃,放聲高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我在車上悠悠醒來,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錯過了一路的風光,心中十分懊悔。看了看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我想找一個人問問離市裡還有多遠,但是前後左右的人都同剛才的我一樣,雙目緊閉,一臉安詳,時不時還發出一兩聲呼吸道阻塞的聲響,我做夢時最討厭有人打擾,將心比心,只好耐心等待。我在這載滿了夢的客車裡安靜下來,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夢在飄蕩,像幽靈鬼魅一般,不存在卻又讓人相信其真實地發生,發生過卻又不具備任何現實的力量。看見兩邊的山石草木很快地往後移動,以此作為參考,山石草木不動,就是車輛在動,車輛動了,意味了我在前行。我在車裡,這輛車無疑是要到達市裡的,那是我即將要去的地方。如果那個市和我的錄取通知書還有繳費回執單上寫的是一個樣,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唯一的市叫了這個名字,無疑我不會迷失,一切的希望和幸福都在前方,車頭直指的方向。

  到了車站,我拉了一個黑色的手提箱,裡面裝了一個人生活下去必要的東西,因此那個箱子很大也很沉。也許一個人赤條條往來無牽無掛,那才是真正瀟洒的生活,我猜想過瀟洒生活的人兜里都是揣了很多人民幣的,所以一個大而沉的箱子會變成負擔;我沒有太多人民幣,甘心承受這樣的負擔。

  那天天氣很好,是個開學的好日子,同歷來開學的好日子不一樣,我記得清楚,那是八月二十號。很多的新同學從同一個門裡擁擠進同一所學校,我來不及一一看清他們的臉,正如我最後沒能一一記下那些掛在牆上的英雄的事迹。我覺得這是巧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與這些人成為校友、同學、朋友。我生性冷漠,沉默寡言,毫無趣味,不善與人結交,因此上了九年的學,天天同一大群同齡的孩子待在一起,卻是離群索居,獨立特行,沒有幾個朋友。然而造化弄人,我與所有人原本素不相識,竟然要被無端安排在這麼一個學校里相遇,這強迫着我審時度勢,不可一意孤行。畢竟對我來說,我已經到達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如一隻飛離了巢穴的小雀,要想經得起風雨,就得硬一硬翅膀。這是一個新的地方,作為一個新的起點,一個人如同新生。我不再冷若哈爾濱的雪雕,拒人千里,而是改換了原來的面目,見人就嘴角上揚,臉上掛了春風般的笑容,以示友好。當然這麼做我覺得像戴了面具,彆扭得難受,然而面具戴久了,感覺就會遲鈍,一切都變為真實,其實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嵌在學校大門的門框里,當我踏過那道門的時候,心中閃過無數的思緒,那些思緒變成美妙的北極光,像一絲一絲的棉花似的雲,稍縱即逝了。

  八月的陽光在這個小城市裡分外柔和,一陣風落在臉上,如同流過去一汪水,也像飄過去的一片雲,我十五歲,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我現在回想起十五歲的模樣,就會產生這樣的幻覺:一位少年從遙遠的地方來,消失在遙遠的地方;一位少年在黑夜裡出現,又在黑夜裡隱去。在一片光明的地方,只有一片白,從那片白里隱隱綽綽顯現出一個人形,像夜的化身,逐漸放大的身影,塗黑了整個世界。除非夢境變為真實,不然在現實的世界里,我是這樣出現的,我穿過那道門,踏進我的高中,踏入另一種生活。

  如果人生是在打一副撲克牌,穿過那道門就是洗牌了,不管上一手牌輸贏幾何,都要懷着一定會贏的心態,專註於即將的下一手牌。

  (七)

  在校門口公示欄的分班安排表上,我找到我的名字,了解到我成了高一(五)班六十人之一的這一訊息,我的臉都快被前仆後繼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學生和家長擠得貼在那張分班安排表上。我奇怪這些人為何如此不要命,甚至是一家三口都不要命,老爸要看兒子或者女兒的名字被光榮地寫入了這個學校公示欄的分班安排表上,看完了一說老媽和兒子或女兒都像不相信一樣搖搖頭,自己艱難地從人群中擠進去,仔細查找,末了手指頭定在紙上某一個名字,大呼找到了。我覺得他們是在挖金元寶,別人挖了不算,自己挖到了才覺得心滿意足,戀戀不捨離開公示欄,為後面臉都急紅了的人讓出空位來。人群里不斷有人喊“不要擠”和“讓一讓”,如此盛況空前的景象我第一次看見,索性站在那裡看着一大群人你推我擠,熱鬧非凡。從人們臉上心滿意足的笑容里,我終於明白,能夠考上這所氣脈直通大清王朝一隻腳踏進大學的高中是多麼莫大的幸福!

  說我們學校是座象牙塔,不唯其歷史悠久,出身顯赫,有着書香世家名門閨秀的優渥,還在於其飛揚跋扈的升學率,一年比一年不可一世。凡我校學子,心中都有一個北大清華夢,考“211”、“985”的院校如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至於一本率,每年全校平均95%以上,有的班級是100%,自然就有低於平均水平的班級,那些班級的班主任和任課教師就會把此事視為其執教生涯的莫大恥辱,知恥而後勇,接下來所帶班級必採取魔鬼式教學,爭取全班都上一本,一雪前恥。這些都是後來我成為這個學校的學生之後耳濡目染所知。

  第一次站在這威武雄壯的朱漆大門下,無怪乎別人喜上眉梢,而我心靜如水,因為那時別人都是懷揣夢想,彷佛已是北大清華莘莘學子之一;而我單純到視讀書為讀書,還沒有對大學過分心嚮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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