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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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劍平

  一

  月黑風高,陰風寒瑟。滿眼的夜色彷彿是那種又稠又濃的墨汁,身陷其里,除了感到兩眼一抹瞎的無助之外,還有的是在黑夜裡一種從未經歷的恐懼,絕望和驚嚇緊張中所產生的歇斯底里。

  為呈一時的膽量,我們都誇口自己能闖過這條巷子,可是真要行動時,又沒人有這個膽量了。爭吵老半天,最後大夥決定還是一起行動,免得被人譏笑是懦夫。對我們這些孩子們來說,大夥從未有過在晚上獨自穿過這條巷子的經歷。除了懼怕黑夜之外,更讓我們膽寒的是兩邊的老宅那種種令人毛骨聳然的傳說。

  這條巷子,是由兩幢三進的清朝宅院比鄰而成,其長度怕是有近千米。西頭宅院叫恆春堂,據說過去是一家名聲很大的中藥店。東邊宅院叫濟世錢莊,鼎盛時期那也是日進斗金,財大氣粗。由於年代久遠,那黑沉沉的瓦脊,繁茂叢生的瓦棱草,以及斑駁硝蝕的青磚高牆散發出的陰森發霉的陳腐氣息,無處不在地瀰漫著神秘,詭譎,沉鬱的感覺。

  鄰居陳老爹是這個鎮上少有幾個讀了私熟的長者,也是鎮子里的活辭典。在我們的眼裡,他除了滿腹的知乎者也外,還有的就是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他的故事裡有《三國演義》,《聊哉》和《水滸》的人鬼情節,也有鎮上老宅子里發生的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陳老爹已經有六十好幾歲了,他和老伴一生都沒有兒女,老倆口守着一幢低矮破舊的房子,一個開滿了月季花的小院落和總也看不完的小人書攤不咸不淡,平平庸庸的生活着。何許是老人沒有孩子的緣故吧,他們特別喜歡讓我們在他們的院子里玩耍。

  平日里陳老爹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奇怪的是他喝酒的方式卻與眾不同。別人喝酒起碼還有一兩盤下酒的菜,即便沒有菜,炒幾顆油鹽豌豆也可以。但是陳老爹連油鹽豌豆也沒有,只見他將冷茶倒進碗里,然後放進一勺鹽,一顆豆大的黑卵石。令我們不可思議的是陳老爹端起酒杯,輕輕飲了酒,便將碗里的黑卵石放進嘴裡咂得有滋有味。如此反覆,至到把一杯酒全喝完。這時,陳老爹已達到半醉半醒的興奮狀態,他讓我們坐在他的面前,於是很多故事便從這會兒開始了。

  二

  陳老爹說那時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小鎮上駐進了百十號人的部隊,為首的年輕軍官被東宅濟世錢莊的劉掌柜安頓到了自己的家裡。那位年輕軍官長得眉目俊朗,風度翩翩,說起話來既不失軍人的威儀,也不失熟諳人情事故的老練與豁達。

  一晃半月有餘,那年輕軍官白天除了到設在劉家祠堂的隊部處理一些軍務之外,晚上大多在閣樓里掌燈讀書。據說劉掌柜的錢莊有一年在押送銀票的途中遭到土匪的搶竊,正是這位年輕軍官帶領隊伍跟蹤追擊,直取匪窩。經過一番槍淋彈雨的拼殺之後,被搶的銀票全部完璧歸趙。從此,他們倆人便結下了桃園之義。既然有這樣的患難與共之交,肝膽相照之情,年輕軍官的到來,劉掌柜真是喜出望外,無尚榮耀。接下來,劉掌柜對他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早晨端來的是鎮上的特色小吃戈奎,糊湯米粉,中午和晚上也是當地的名餚蒸甲魚,泡蒸鱔魚,肉絲炒黃花和義河蚶鮮湯等五花八門的特色菜。偶爾劉掌柜也會帶他划著客船到沉湖裡喝酒賞景,揮墨吟詩。

  有一天,年輕軍官獨自看書到了半夜。突然聽到窗外隱隱傳來女人竊竊的笑聲,當他凝神諦聽的時候,那笑聲卻又沒了,只有院子里的竹葉被一陣陣夜風吹得沙沙響。隔了片刻,那笑聲又響起,而且似乎是在空氣里流動,時有時無,虛渺空靈。

  “誰在外面?”年輕軍官喊到。外面無人應答。

  年輕軍官好生疑惑,他推開窗戶,探出腦袋四下看了看,外面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天井房的屋沿上掛着一輪昏黃的殘月,許多星星彷彿孤野地里那些閃爍遊盪的磷火,不懷好意的窺視着什麼。此刻,半夜的嗖嗖涼風好像攜着眾多來自另一世界的魂靈在四周竄動,讓人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感覺到它們一會兒飄在眼前,一會兒又飄在身後。它們戲謔着,嘲笑着,並不時地用它們的陰森,恐怖,恫嚇來撞擊心裡最脆弱敏感的神經。儘管年輕軍官經歷了許多戰場的生生死死,但這樣的情景還是讓他頭皮發麻,汗毛緊繃。在一陣陰風從身邊吹過後,年輕的軍官趕緊將窗門關上,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突然他看到在自己剛剛離開的書案前站着一位身穿白紗的女子。她很年輕,看起來大約只有十八九歲。窈窕婀娜的身材,豐滿挺立的乳房所勾勒出的優美曲線越發使她楚楚動人。在她白晰秀美的瓜子臉上,一雙又大又亮的丹鳳眼滿含青春的羞澀與沉靜。

  “你,你是誰,你是怎麼進來的?”年輕的軍官有些慌亂地問到。

  “我是誰並不重要,看到你每天晚上讀書那麼用功,那麼孤獨,我只是想來倍倍你。”那女子溫柔地說。

  看到她如此多情又如此善解人意的樣子,年輕軍官不免有些感動。或許是這些日子太寂寞,太孤單的緣故,他這會兒也的確需要有個人來和自己說說話,解解悶。於是他們閑閑散散,拉拉雜雜地談起各自的身世,也談起了他們共同愛好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這一聊不打緊,待他們發現時,天已經五更時刻了。那女子慌忙起身說:“不好,天都快要亮了,我該回去了。”

  年輕軍官這時已對她情意迷亂,神魂顛倒。在他認為這女子真是一個國色天香,聰慧伶俐的尤物。她的一笑一顰,一扭一擺間強烈的透着一股令人無法抗拒,無法不為之傾心相許的魅力。

  “你明晚還來嗎?”年輕軍官依依不捨地問到。

  那女子嫣然一笑:“如果你歡迎,我每天都會來陪你。”說完轉身就不見了。

  陳老爹講到這裡停頓了片刻,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紙煙點燃,吸了一口說:“你們知道這女子是誰嗎?”。

  “不知道”。我們搖着頭。

  “這女子她不是真正的人,而是老宅里的一隻黃鼠狼精變成的。聽人講,凡是數百年的老宅里都有不同的精怪。”

  聽到這裡,我不禁興奮地說:“這樣俊的女子要是讓我遇到就美了”。

  陳老爹用巴掌狠狠地在我的頭上拍了一下,然後表情嚴肅地說:“你小子真不知死活呀,這世上哪有精怪不害人的。要是你遇到老宅的精怪想必你早就沒命了。

  “她長得那樣美,怎麼會害人呢?”我很有些不解。

  “傻孩子,過去我跟你們講過的故事中,妖怪精靈們不都是披着美麗的外衣做偽裝的嗎。許多外表美麗的東西,往往隱藏着更大的陰謀和兇險。”

  三

  言歸正傳,話說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以後好長一段時間,那女子每天都會到這裡與年輕的軍官相會。他們卿卿我我,百般相愛,年輕軍官從此也好長時間不到隊部處理軍務,整日整夜的足不出戶,似乎把這個世界全忘了,心裡只有這女子的纏綿溫情。

  年輕軍官這些天頗不尋常的舉動也引起劉掌柜的不安和警覺,乘他下樓吃飯的時候,劉掌柜發現他整個人消瘦了許多,臉色也變得蒼白陰鬱,沒有一點精神。到了晚上的時候,劉掌柜起夜時發現樓上傳來女人的聲音。每當劉掌柜問他的情況,他總是吱吱唔唔,摸稜兩可。對此,劉掌柜也不好再追問,只是囑咐他要小心保重自己的身體。

  正如陳老爹所說,這個女子確是由一隻黃鼠狼精變成,它在這老宅里不知有多少年,害死多少人了。至從纏上年輕軍官后,它便化着年輕的女子引誘他,在哄他睡着之後,這隻黃鼠狼精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吸他的精血,取他的元氣。剛開始的日子,年輕軍官憑着自己強健的體魄還能支撐,時間一久,他明顯感到體力不支,氣虧精衰,不到一個月,整個人已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

  面對恩人在自己家裡病得這樣重,劉掌柜憂心如焚,寢食難安。聯想到近日在家裡發生的許多怪事,他知道大禍已來臨了。為了搶救朋友的這一條性命,他趕緊請來城隍廟的方丈和第子們在家裡舉行了幾天幾夜的法會。城隍廟的方丈也姓劉,平日劉掌柜一年幾次都要到廟裡燒香拜佛,吃齋念經。而每次捐出的香火錢少則幾百,多則上千的銀票。因此他們的感情十分的深厚。看到朋友有難,方丈自然傾鼎相助,不遺餘力。

  按照指點,方丈手舉錫仗帶領第子們竟至上得樓來,在小心易易地查看一番之後,方丈閉着眼睛,一邊念經文,一邊掐着手指。過了片刻,方丈對劉掌柜說:“您的宅子里有一隻黃鼠狼精,是它在作怪。”

  “方丈,您能不能把這孽障除掉?”劉掌柜小心地問到。

  方丈有些為難地說:“除掉這孽障倒是沒問題,只是————-”

  “只是什麼?”劉掌柜急忙地問到。

  方丈望了一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年輕軍官嘆了口氣說:“阿彌陀佛,只是這孩子的性命恐難保住了”。

  “怎麼會這樣的呢,怎麼會這樣的呢”。劉掌柜跺着腳,眼裡的淚水潸然而下。

  方丈輕輕地扶着他的肩膀惋惜地說:“發現得太晚了,太晚了。要是早些時候知道這情況,這條命可能還有救”。

  幾天的法會之後,那隻黃鼠狼精被趕跑了,但是年輕軍官最終沒能逃過劫難,四天後便一命嗚呼,氣絕身亡。

  四

  陳老爹的故事把我們帶到遙遠的,不知何年何月的歲月深處,那種由於時間的阻隔被變得極具想象力的悠遠與神秘,像一部經典的電影,反反覆復的印在我們的心裡。從此以後,只要我們走進老宅,我們都會把腳步放慢放輕,說話更不敢大聲,惟恐犯忌而引來那黃鼠狼精把我們也害了。

  其實,關於老宅的故事也絕不僅僅是這些。還有一個發生在我們眼前的故事,由於它太真切,太血腥,以至好多年後,我們都不敢輕易去碰觸,去回憶。

  那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二個年頭,這時的老宅也不知換了多少主人,反正到了我們這一代,這裡的主人就是周姓人家了。周家一共有四口人,主人叫周昌宏,年齡已有六十好幾,他上有一位年歲八十的老母親,下有兩個兒子,妻子五年前得癆病死了。

  周昌宏的祖上是鎮子里經營醬醋釀造生意的大戶,家裡十分殷實,他本人曾經任縣國民政府“鏟共團”的秘書。剛一解放,他被逮捕,押送到沙洋監獄服刑。1967年他刑滿釋放,隨之被安排在鎮上的木器廠當了一名會計。由於自己這些特殊的歷史原因,在加上當時的政治環境,像他這樣的人全部被定為“四類分子”之列,只要鎮里來了運動,他們這些人不是拉出去戴高帽子批鬥,就是讓他們掃大街清廁所。正是這樣的原因,他幾乎生活在一種極度的恐懼之中,對人對事也顯得謙卑委瑣,小心謹慎。

  在木器廠幹活的這些人,都是些沒有讀過書的文盲。過去他們靠自己的手藝四處打工謀生。合作社那陣,國家提倡公私聯營,於是鎮上便把他們一個個組織起來,成立了木器廠。我的二爹也是這家木器廠的一名木匠,有時為了做一把木頭槍,一輛小三輪推車,我們時不時地跑到木器廠去製作。

  我為什麼對周昌宏熟悉,一是上面所說的原因,二是他的兩個兒子和我都是在一個學校讀書,並且關係還很好。

  在我的記憶里周昌宏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在木器廠上班的時候除了埋頭撥弄算盤記記帳目外,他很少與人往來,就像一隻老鼠似的躲躲藏藏,悄無聲息。聽他兒子講他父親與奶奶的關係很不好,原因是在周昌宏逮捕審訊期間,他們的奶奶將很多關於父親的事情抖露出來,其中就有他參與殺害當時任干驛區蘇維埃政府主席,天漢沔游擊大隊大隊長鄢洪榜的罪行。

  那是1932年2月時,鄢洪榜奉命回鄉,堅持地方鬥爭。到了5月,國民黨下令縣“鏟共團”大肆偵輯共產黨。他們買通姦細,然後帶領武裝包圍了正在盧嶺村開會的鄢主席。由於敵眾我寡,為掩護其他同志的轉移,他最終遭到敵人的抓獲。在以後的審訊期間,周昌洪主要負責記錄供詞。

  鄢洪榜是一個讓敵人聞蹤喪膽,叱吒風雲的人物。在他的帶領下游擊隊突襲天門縣保安團,擊斃團長龔海,見殲滅漢川縣田二河保安隊。後來他採取“引狼入陣,伏擊敵人”的戰略,包圍了縣長劉賡帶領的圍剿武裝,逼使劉賡無路可逃,引頸上吊。

  審訊鄢洪榜的地方就設在周昌洪家一間昏暗的房,那幾天,老宅里不時地傳出令人撕心裂肺的凄叫聲,而小鎮的人們對鄢洪榜被抓,都表現出極大的同情和關切。聯想到老宅在過去發生的種種不祥的事情,他們認為鄢洪榜這次落人敵人之手,怕是凶多吉少,生死難卜。

  說起這鄢洪榜,那真是一條硬漢。面對敵人的金錢引誘,嚴刑拷打,他始終大義凜然,不屈不饒。後來敵人伎盡,又生一計,他們把他的妻子,區婦聯主席陳美珍抓來,威脅說:“你要是不招出遊擊隊名單,我們叫你斷子絕孫”。鄢洪榜輕蔑地說:“最後斷子絕孫的是你們”。氣急敗壞的敵人毫無人性的當場將他的妻子殺害,隨後將他五花大綁,押到觀音堂刑場。一路上,他誓死如歸,從容邁步,並用花鼓小調即興唱道:“好漢英雄綁殺場,不由豪傑笑開懷,共軍自有後來人,革命成功爺再來。”

  惱休成怒的敵人為制止他的歌聲,割掉了他的雙耳,仍沒能制止后,敵人迫不及待揮刀將他剁成了八塊。犧牲時年僅二十九歲。

  在這個過程中,周昌洪雖然參與了,但他不是主某,所以政府只判他二十年的徒刑。

  五

  春去秋來,寒暑更疊。在我們的眼裡,老宅就像一個沉默無語的怪獸,你無法揣測它在想什麼,你更無法預料它會在哪一天,又將災禍降臨到小鎮。人們對老宅懷有一種複雜的,總也說不清的感覺,既畏懼,又神秘,既遠而避之,又時不時地渴望探究它到底還隱藏着哪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周昌洪背着歷史沉重的包袱在小鎮苦度時光,他平日一直是形單影孤,獨來獨往。長期的勞動改造,早把他的性格磨得毫無稜角,他活得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沒有思想,沒有尊嚴,更沒有權利。他分明就是一幅被人操縱的皮影傀儡,人們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叫他說什麼話,他就說什麼話。作為一個人,他渴望與人交流,與人建立真誠的感情。可現實是冷酷的,對於像他這樣的人,他只能無奈選擇狗一樣的生活,卑微,渺小,忍褥負重,微不足道。

  周昌洪的母親長得白凈富態,儘管已經是七十多的人了,但是從老人的儀態上,一眼就感覺是那種身出名門的貴婦。周昌洪恨母親,並不全怪她當初揭發了自己許多不該講的一些問題,而是恨她完全不念母子之情,在他服刑的漫長難耐的日子裡,母親沒有一次去監獄看望他。在這個世界上,她應該是自己最親近,最依靠的人。他也知道母親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也很悲苦,但他對母親的行為還是耿耿入懷,他無法原諒作為一個母親不應該有的冷酷與絕情。周昌洪刑滿回來后,他一家並沒有與母親在一起生活,老人單獨燒火吃飯,也不與他們來往,老宅里他們母子倆視如路人。相互的怨恨,相互的猜忌使彼此的心結越勒越緊,越勒越死。

  周昌洪的生活過的也不容易,他回來不到三年,老伴就死了,一家的擔子全撂在他的肩上。在木器廠他一月的工資只有二十一塊錢,兩個兒子又要上學,因此大半月過後,餘下的日子,他只能東家借,西家湊才能勉強挨過去。我有幾次到牛蹄河邊的林子里撿柴,看到他們一家在挑野菜。

  有一天中午,我和周昌洪的小兒子周德貴剛剛放學回家,鄰居張嬸子看到我們后忙叫住:“貴兒,不好了。你奶奶死了,你趕緊快回去”。

  “我奶奶昨天都還是好好的,怎麼會死呢?”德貴半信半疑的說。

  “是啊,我昨天傍晚還看到她去河裡提水,沒瞧出她有病的樣子呀。這人怎麼說過去就過去了”。張嬸子嘆到。

  待我們趕到德貴家的時候,老宅堂屋裡已經聚滿了很多人。周昌洪正用一塊白布將已經放在門板上的母親蓋好,在他的臉上看到的是一種莫然與平靜。奶奶的二弟氣呼呼地坐在旁邊。

  “我老姐是怎麼死的,你今天一定要給我們講清楚”。二爺凶凶地問到。

  “我不是跟你說了,是隔壁陳嫂子十點鐘來送米酒給她吃的時候發現的。我聽到信就趕來了”。周昌洪不耐煩地說。

  二爺冷笑一聲:“她老的身體那樣硬朗,不可能一個晚上就這麼快死了”。

  “我怎麼知道?剛才你不是對她渾身上下都檢查過了嗎”。

  二爺一邊地痛苦流着淚,一邊搖着頭說:“沒有道理,完全沒有道理。這裡肯定有問題,有問題的”。

  周昌洪委屈地說:“二叔,我雖然和她老人家不合,但她畢竟是我母親,我怎麼去害她呢。您老說這種話是要負責的”。

  二爺抹着淚沒有答話,但看得出他絕對不相信事情會這麼簡單。

  俗話說的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就在周昌洪準備將母親安葬的時候,鎮上負責治安的鄭特派員接到二爺的報案。鄭特派員是一位老公安,有着豐富的破案經驗。很多縣上難破的案子,也要把他請去。

  鄭特派員是第二天到現場的,他開始仔細地詢問了周圍的一些鄰居,然後對屍體進行了認真的檢查。表面看,老太太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被刺被打的痕迹,難道是心藏病或腦益血至死?可是鄰里的人說,老人並沒有患這兩種病的病史,而且身體一直很健康。

  據調查,周昌洪的母親曾私下對鄰居們講過,兒子一直懷疑她私底里把過去的一些金銀手飾藏起來了。她解釋說,文化大革命以前,她手裡的確還有些,後來在“四清運動”中都被紅衛兵抄去了,為這事兒子經常和她吵架。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這裡面一定有隱情。

  隨着進一步的現場勘察,鄭特派員發現在老太太的睡床蚊帳靠枕頭周圍的地方,有三道被撕破的洞,從整個凌亂的,扭曲的帳紗經緯分析看,這應該是人撕裂的痕迹,很有可能是老太太痛苦掙扎時留下的。發現疑點后,鄭特派員打開手電筒,更加仔細地檢查枕頭周圍,希望能有新的發現。枕頭上散落這幾根銀色的頭髮,正當他準備去撿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在枕頭的邊上有一處很不顯眼的紅點,他用手一捏,是一滴干固了的血跡。這時,鄭特派員把自己的腦殼狠勁地一拍似乎恍然所悟地轉身走到老太太的屍體傍,然後蹲下,用手仔細地在她的頭髮里尋找什麼。老太太的頭髮看起來梳得整整齊齊,儘管人已經死了,但模樣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臉上沒有了血色。

  鄭特派員首先從老太太的額頭上方開始檢查,他一點點撥弄開發絲,最後他終於在腦頂門的髮根處看到有一根大約兩寸長的鐵釘深深扎進了腦袋裡。

  周昌洪是當天被逮捕的,通過審訊他對自己殺害母親供認不諱,其兇殺的原因鎮上的人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周昌洪走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霧,遠遠看去,老宅影影綽綽,蒙蒙籠籠。抬頭望去,老宅牆頭上的狗尾草長得格外茂密。那輕輕搖曳的毛絨絨的草穗彷彿是一支毛筆,漫不經心地在藍天里寫着只有歲月知曉的心事。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寫着太陽的升起,月亮的落下,雲的飄逸,風的呢喃,也寫生活在老宅里的一代代人演譯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愛恨情愁。這些都是老宅想說又無法說清的事情,老宅把自己累積的很多委屈都深深藏在心裡,它感到自己老得快不行了,在走過的日日夜夜,它已經被人世的悲苦折磨得心力憔悴,痛不欲生。現在它只任這些狗尾草,表達着它可能很少有人來難理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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