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之死

　　凌晨三點的時候，約瑟夫。K打開郵箱查看讀者們寫來的信件。對於作家K來說，讀信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樂趣，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沉睡在異常的安靜中。而在這個時候，通常K都會漫不經心的打開電子郵箱，一邊喝熱咖啡一邊認真的讀着每一封來信。

　　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一切都顯得那麼安詳美好。就在這樣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下午K收到了媒體公布會的通知，原因是他上星期發表的小說獲得了“文明獎”。雖然對於K來說這不過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可是在參加晚宴的時候他還是喝了少量的白酒。但是酒精在他身體里並不完全揮發，以至於這天晚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按時打開郵箱查看信件，而是倒在床上迅速的睡著了。

　　凌晨三點的時候，K被一陣鐘聲吵醒，他揉着朦朧的睡眼看着窗外漆黑寧靜的夜空，感覺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獨守着驕傲和自由。對！他是一個驕傲的人，因為他有驕傲的資本，但他更是一個自由的人，因為他同樣有自由的資本。生活對於他來說簡單、幸福、平靜。K看着書桌上冷卻了的半杯咖啡猛然想起今天他還沒有查看那些熱心讀者的信件，於是他輕輕地搖搖頭坐在電腦前，這一次他很快的打開電子郵箱，奇怪的是郵箱里竟然只有一封信。半睡半醒的K迅速的瀏覽了那封奇怪的信件，信件的內容大致是：尊敬的先生，請您務必在三個小時內把這封信轉發給20個人。如果您照做了，那麼在三天內會有好運降臨在您的身邊；如果你沒有按時轉發或把它刪掉，那麼我很遺憾的告訴您，您必將會遇到倒霉或不幸的事情。注意：這不是迷信，不是玩笑，而是一個古老的詛咒遊戲。最後，祝您好運！

　　K無意識地看了一下郵件發送的時間，距現在已經有八個小時了，那麼按照郵件的內容來說，就算他把這些無聊的文字轉發給20個人，還是會有糟糕的事情降臨。於是K不屑的微笑着把這封古怪的郵件徹底的刪除。

　　“都是些無聊的人發一些無聊的東西！”K自言自語的說著重新躺到那張舒適的木板床上面。

　　可是，不知什麼緣故K的心中彷彿被壓了一塊石頭，沉重的喘不過氣來。“我太累了，一定是累壞了。如果明天像今天一樣陽光燦爛的話我想我該去海邊吹吹風了。”K的自我安慰並沒有使他的心情變的更加輕鬆，反而使他越來越緊張，甚至是充滿了恐懼。“哼！見鬼，這種幼稚的遊戲竟然會折磨的我心神不寧。我——一個偉大的作家，不，更或者是哲學家怎麼會相信這種可笑的文字遊戲呢！？”儘管如此，這一夜——也就是從凌晨三點到早上八點——K幾乎受盡了內心的煎熬，直到不遠處教堂的晨鐘敲響他才勉強的進入了夢的世界。

　　早上八點鐘的時候，女僕來敲門催促K下樓吃早餐。他剛穿好衣服突然覺得右邊一顆牙齒疼的很厲害，金屬般生硬的疼痛，甚至半邊的臉高高的腫了起來。K打開窗戶，窗外的世界一片明朗，清新的空氣迎面吹來。可是K並不能如願實現去海邊吹風的願望，因為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並沒有吹風那麼愜意，但遠比去海邊吹風更為必要。那就是，K必須馬上去醫院檢查一下他的牙齒，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幾乎已經不能吃飯了，連說話都變的有點困難。

　　K決定到市中心醫院一趟，那是一家私立醫院，院長是市長夫人的表哥，而市長夫人又是K的忠實讀者。他想，無論如何，他這點小病應該是微不足道，並沒有嚴重到需要去大醫院做手術的地步。

　　K沿着長長的走廊尋找着牙科門診部，整個大廳里僅有幾個人坐在椅子上閑聊或看報紙，只有K的腳步聲在大廳里不停的回蕩。走到一扇玻璃窗前的時候K看到窗外的陽光燦爛柔和，天空藍的發亮，而整個醫院的走廊里卻顯得暗淡無光，甚至有點陰森恐怖。K不禁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收到的那封郵件，渾身一陣冰涼。

　　半個小時后，K終於在大廳的一個小角落裡找到了牙科門診部，於是他敲了一下門輕輕地走了進去。那是一間狹長幽暗的屋子，屋子裡簡單的放着幾件傢具，靠窗戶的牆邊放着一張幾乎掉光了漆的桌子，桌子傍邊正坐着一位枯萎的老人——那就是牙科的醫生。老人似乎並沒有聽到敲門聲，也沒有感覺到K的存在，依然低着頭，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看着一本破舊的醫學雜誌。

　　“尊敬的先生，您好！”K邊說邊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叩了一下桌子。

　　老人緩緩地抬起頭取下眼鏡仔細地打量着K，隨後漠然地問到：“請問您有什麼事？”

　　“大夫，您好！我想我有義務向您介紹一下我自己以及我生病的情況。”

　　“你確信你是來看病的嗎？你確定你沒有走錯房間嗎？你務必清楚這裡是醫院，這裡是牙科門診部。而我，我就是這裡的醫生。先生，麻煩你再確認一下好嗎？”那老人用嚴肅的口氣說道，眼睛里流露着冷漠和嘲諷。

　　“是的，尊敬的大夫！我確定我是來看病的，我叫約瑟夫。K，是……”

　　K的話還沒有說完，被醫生又一次打斷了：“先生，請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是約瑟夫。K，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可是你的身份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你既然來找我就說明你生病了。你看，病魔並不因為你寫了一些了不起的文字，發表了一些了不起的言論就放過你。所以，在我面前，在醫生面前，你不過和其他人一樣微不足道，一樣是個病鬼。”醫生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乎很難抑制自己激動的情緒。

　　“是的，先生！我並不反對您這樣說。就我個人而言，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的和別人不一樣——當然，也許讀者們並不這樣想。”

　　“那麼，你能告訴我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嗎？如果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那麼麻煩你離開這裡。你看，我正在認真的看一本專業的醫學雜誌。我很忙，我的事情總是很多，我的病人也很多。”醫生開始不耐煩的對着K嚷到。

　　“對不起，先生！也許我真的不該打擾您，可是我想說的是我的牙齒出了一些問題，疼的幾乎不能吃飯，連說話都很費力。我想——”

　　“好了！好了！先生，你走吧！請你馬上離開這裡！難道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來找我的嗎？你已經用掉了我的很多時間，我再也不能聽你羅嗦下去了。我很忙，我真的很忙！”醫生一邊說一邊把身後的窗戶關上，片刻間，整個房間一片昏暗，K幾乎看不清醫生臉上的憤怒和冷漠了。

　　K還想說什麼，但是醫生重新回到椅子上，帶着他厚厚的眼鏡又開始認真的看那本破舊的醫學雜誌了。K只好無奈的搖着頭輕輕地退了出來，向大廳外面走去。

　　他回家之後，牙齒疼的更加厲害，這小小的病痛使他與一切美味佳肴隔離起來。他想睡覺，可是幾乎無法躺下呼吸；他想去海邊，可是窗外的陽光讓他覺得耀眼；他想打開郵箱看讀者寫來的信，但疼痛使他坐立不安。最終K決定再去一趟市中心醫院，在路上他已經想好了和醫生全部的對話，他勸告自己這一次一定要心平氣和的和醫生說出自己的疼痛，以及這種疼痛帶來的不幸和災難。

　　K沿着熟悉的路徑直走到牙科門診部門口，正當他準備再一次敲門的時候，他聽到裡面有人在說話。

　　“那個作家約瑟夫。K簡直太自以為是了，他以為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他來找我，找我這樣一位了不起的醫生竟然連一瓶紅酒都不帶。尊敬的院長先生，難道這不是太過分了嗎？”那位老醫生忿忿不平地向院長訴苦。

　　“先生，您說的對，他僅憑他的那支筆有什麼資格寫出我們國家的文明和自由，他又有什麼資格宣稱用他那雙骯脹的手拯救那些墮落和罪惡的靈魂，這一切都太可笑了。只有我們醫生才會拯救人類，為病人解脫痛苦，讓他們重新獲得自由和幸福。”

　　K聽着牙科醫生和院長的談話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很幼稚，作為一個成功的作家他竟然忘記了什麼是禮尚往來，什麼是人情世故。他責備自己不該如此的粗心大意，一邊嘲笑自己的疏忽一邊跑到對面的超市裡買了兩瓶最好的紅酒，向醫院走去。

　　這一次K沒有敲門便直接走進了那間狹長昏暗的房間，他想僅憑他手裡提着的那兩瓶貴重的紅酒就足以滿足醫生的虛榮心。於是他來不及看清楚房間里其餘人的面容便把那兩個包裝的精緻的盒子放在醫生的辦公桌上。

　　“尊敬的大夫，很抱歉我又來打擾您，可是我真的有事請您幫忙，因為我牙疼的很厲害，它已經嚴重的影響到我的正常生活了。”K滿臉苦楚的向醫生露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

　　“那麼，約瑟夫先生，請問這盒子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沒有猜錯這裡面一定是那種高貴的紅酒吧！那種只有你們這種高貴的人才有資格喝的東西。”

　　K並沒有察覺到醫生言語里的諷刺和調侃，反而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成功的事情，便不以為然的說道：“是的，先生！的確是那種比較高貴的紅酒，只不過這不是留給我自己喝的，而是特意為您買的。因為我想在我求您幫我看病之前我很有必要這樣做。”

　　正當K為自己的精彩表演得意忘形的時候，只聽醫生一聲怒吼狠狠地把那兩瓶精心包裝的紅酒扔到地板上，頓時紅色的液體順着碎裂的玻璃瓶蔓延開來。於是，那像血一樣鮮艷的液體向著K的鞋子不停地流過來。

　　“市長大人，您看到了，這就是我們偉大的作家——光明與自由的代言人，道德與正義的使者。可是他卻用如此狡猾的手段來贏取我的歡心，玷污我至高無上的人格。而我，我作為一位了不起的醫生，並不會因為他是一位作家就容忍他這樣猖狂地侮辱我。所以，尊敬的市長大人，我要起訴，我一定要起訴他！”

　　這時K才發現在房間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市長正悠然自得地觀看着這一切，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可K卻看到了隱藏在他靈魂深處的那一份傲然和虛偽。

　　“確實，先生，您說的很對，我們這位偉大的作家的做法實在有些過分，我並不反對你因此而起訴他，但我更希望你們能夠和平處理這件事。我當然很贊成也很欣賞您的廉潔公正，這說明我的市民還是具備一定的道德和正義。”市長說完朝K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很自然地從他身邊走了出去。

　　第二天，K被牙科醫生起訴了。審判是在與牙科門診部同樣昏暗的小房間里臨時進行的，審判長是一位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學生，聲音里充滿了稚氣，但是在他宣告K被判死刑的時候，卻儼然像救世主或地獄的主宰者一樣盛氣臨人。

　　於是，在那個飄着雨的下午，K被槍殺在市中心醫院門前的小廣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