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和女病人故事

　　安頓：

　　你好！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我們這樣交談比較好。你和我，隔着一個網絡，說是一堵牆也成，說是一張紙也好，我們都在北京，說近也近，說遠也遠，這種感覺挺好的，給我們都留下了對對方進行一些想象的空間。

　　知道你緣於一張報紙。

　　那天我在查病房的的時候看到病人床頭的一張《北京青年報》，就是那篇《有那麼多的愛，不給你給誰》，插圖是一位媽媽抱着一個寶寶。雖然是一張手繪的插圖，但是媽媽的眼神里透露出對寶寶的無限疼愛。確切地講是那張報紙的插圖吸引了我。於是中午休息的時候我迫不及待的讀完了那個故事。我忽然覺得那個故事距離我非常近，就發生在醫院的婦產科。當時我想，假如有緣分，也許你能成為我的病人，我還是第一個看到你的寶寶的人。

　　說來有人就會笑，我是一個男人，卻是一名產科醫生。在婦產科工作了幾年。因為工作的原因我接觸了很多女性，使我不自覺的對這個女性的世界產生了好奇。上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是女人使這個世界變得可愛，變得豐富多彩。提到女人，我們最先想到的應該是柔軟，是女性的那種柔軟和柔情把這個世界變得那麼美，其實想一想哪一個男人不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努力呢？我每天沉浸在女人的世界里，她們當中有幸福的，也有不幸的。

　　中學畢業的時候是我媽媽為我選擇了這個職業。當時媽媽的工作很忙，父親在外面工作，每天媽媽既要工作還要照顧我的生活，我為了應付高考沒有時間幫着她做家務，她每天都很辛苦，再加上她到了女人更年期的時候，經常會出現一些身體上和心理上的不適。

　　報完高考志願那天，我非常不理解，很鬱悶，整個晚上我都沒有說一句話。睡覺的時候媽媽坐到了我的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我說：“兒子，媽媽老了，每天很辛苦，經常會有一些不舒服，經常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疼痛，所以我希望你將來成為一個醫生，那樣媽媽就不會再到醫院去看病了，媽媽也就不會這樣痛苦了。”

　　看着媽媽含淚的目光我看出了她對我的期待，雖然說可能很多人聽到這一段都會說這是母親的私心。但是哪位母親沒有私心呢？我後來總是想，我媽媽之所以對我有這樣的期望，一定不僅僅是她說出來的這些理由，只是另外那些她不願意讓我知道就是了。那天媽媽還告訴我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成為婦產科醫生，今後再遇到一個好姑娘，讓我好好地呵護人家，而且希望我能有一個寶寶，並且是男孩，這樣就不至於再看着我的寶寶活得像她這樣辛苦。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的心開始柔軟起來。也是在那一天我隱隱約約地知道了每個女人的一生都很不容易，都要經歷少女、女人、母親直到老年的轉變，這些是每個女人必須經歷的，這些轉變過程中所經歷的心理和身體的變化是很多人無法理解的，甚至是很多男人都無法承受的。

　　如果說選擇這個職業是因為我媽媽，那麼真正讓我愛上這個職業的人是我讀研究生時的老師。

　　那是一個非常有教養的女人，她事業有成，全國有名的婦產科專家，從她身邊走過的患者很多，經她手接生的寶寶也很多。她身邊的人都很尊敬她，無論是醫院的醫生還是衛生員，更不用說那些病人和病人家屬。

　　每次和她一起做完手術，她都會說“謝謝各位捧我的場”，作為她的助手聽到這樣的話會對她肅然起敬。她告訴我人在社會中生存，必須要承擔自己的責任，應該清楚自己在這個社會中該做些什麼。很多人在依從自己的良心做事，關愛他人的同時，想到的一定不是怎樣成為一個高尚的人，而是作為人的善良和作為一個強者對弱者伸出援手的本能。每個人身上都有可貴的一面，就看我們是不是肯去發現，會不會客觀地評價一個人和一件事。給別人機會的同時也是在給自己機會。她還告訴我不管你多辛苦，不管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看完最後一個來找你看病的病人，因為他們永遠比你痛苦。

　　老師的話讓我記了很多年，以至於讓我保持了良好的工作習慣。我每次看完病人都會站起來送到診室外，這樣既能送走前一個病人，給她多一些的叮囑，也會迎來一個新的病人。

　　在婦產科工作幾年了，最大的感受就是讓我更了解女性，我發現很多女性不僅僅是身體的疾病，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困擾。感覺關懷她們身體的時候還要關注她們心理健康，有時候我覺得心理健康會更重要。

　　一年前我看到一個病人怯生生地來到我面前，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感覺到她可能心裡承受了很多的壓力，冥冥中我感覺到，也許她有說不出口的為難。我就先開導她，告訴她什麼樣的病都要早治療，這樣耽誤的結果是延誤了治療的最好時機。

　　這樣我才知道這個病人已經來了兩次，每次掛完號都是因為覺得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病情而沒有看就走了。她告訴我是因為看到我細緻，每次都把病人送到診室外才下定決心來找我。還告訴我之前她去了幾家醫院，有時遇到的醫生僅僅限於開一些葯，有些醫生對她提出的問題還會惜字如金。甚至於有的醫生會用另外的眼神去看她。她一直在默默觀察我，這種觀察到了這一天，讓她下定決心走進來。

　　聽了她的話我很感動，我能想象她遭遇的那種審視的眼光。實習的時候也聽到過“你丈夫是做什麼工作的？是不是因為你丈夫不檢點傳染了你？”這樣類似的語言。我大體上已經知道她的隱痛在什麼地方了。

　　看着她羞怯的樣子，我告訴她女性的身體很特殊，有些病不是因為外界的傳染，而是自身抵抗力下降的原因而引起的，很多疾病和精神因素有很大的關係。要相信自己的感覺，要相信自己的家人。

　　後來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幫着她治好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大病的意外感染。那些日子她經常來找我換藥，每次都看到她的精神狀態會逐漸地變好，她告訴我她不再懷疑她的先生，和她先生的關係也已經和好如初。每次看到她我都有一種自豪的感覺。

　　今年春節除夕我接到了她打來的電話，我剛好在醫院值夜班。結果不到一小時的功夫她和先生就來醫院看我，帶來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我當時感動的幾乎掉眼淚了。可是我是男人，當著那些護士和病人的面，我勉強讓眼淚不流下來。

　　安頓，你可能覺得這個故事很老套了，但是我不覺得，因為它實實在在的發生在我身上。坦率的講我在這件事裡面找到了自己，找到我媽媽對我的期待和患者對我的信任。我一般沒什麼時間看電視，偶爾看一回，也覺得好多電視里講的關於醫生的故事大部分都不對，編故事的人一定沒有真正經歷過那樣的情節，肯定不知道當時的真正感覺。我這樣想過，等不再有那麼多病人，等我有了時間，我一定把我經歷過的事情講給你，你把它編成一個電視劇，告訴人們這種平平淡淡的故事才真的會打動人。

　　我知道因為我們的職業，很多人是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們，但是我從沒有因為這個抱怨過，我寧願她們不生病，寧願她們永遠都不要想起我。作為一個醫生我希望我的病人能早日康復，希望所有的人們都是健康快樂。

　　有人說女人是一種姿態，在我看來女人更是一種感覺。她們感覺着自己，也感覺着別人。有感覺的地方就會有女人，有女人的地方一定會有感覺。坦率地講有時候男人在女人的圈子裡也會感到很自豪。

　　在工作中我會接觸很多有文化的女人，她們大多數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們都很有教養，矜持而有涵養，但是在這樣的包裝下往往多了一些掩飾和做作。我喜歡互聯網，一直感覺它很神奇，瞬間就可以把一些陌生的人聯繫在一起，但是能不能聯繫這些陌生的心就要看緣份了。就這樣我沿着你的足跡來到了你這個論壇。現在安頓論壇讓我接觸了很多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們有自己的愛、有自己認為的恨。平時工作的原因只能晚上來這裡，我在這裡也得到了大家的支持，朋友們信任我，我很開心，也很願意為這裡的朋友提供一些幫助，只要我能做的。

　　在醫院裡我和病人之間只能是一種醫患的關係，病人對我們醫生除了尊重之外還有一些敬畏。但是安頓論壇里朋友們不這樣對待我，很多朋友給我留言諮詢一些問題，她們真的把我當成了朋友，而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和患者的關係，這裡是一個非常人性化的地方。這裡的朋友善良、充滿愛心，看到大家對於那些受到傷害的朋友的熱心關懷我很慶幸，正是因為有這些善良的朋友，有這些善良的朋友的無私援助，才使那些受到傷害的女性重新找到了自己。這裡沒有傷害，沒有利益的牽扯，我在這裡能找到自己，找到我想要的，這也是我願意來這裡的另一個原因。

　　在工作中我還經常遇到一些“未婚先孕”的女性，這些女孩是來做手術。剛剛工作的時候我非常不理解。她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辦法，感情到這裡了”。這句話讓我深深地理解了她們。作為醫生我深知這種手術對人的影響不比足月生產的時候少多少，也深知這種手術對女人身心的刺激有多大。我會在心裡希望她們再注意一點，再愛自己一些，再互相多給予一些。當我在網絡中遇到這樣的求助的女孩子，我最關心的並不是她們如何走到這一步，而是她們眼下正面臨的困境該如何擺脫。我總覺得，在感情事件中，走到這一步的女性是勇敢的，也是令人心疼的，當她們付出自己的時候，也許從沒想過以後可能要面對甚至獨自面對的疼痛和哀傷。

　　如果能活到70歲，我現在已經過了生命的一半，想想有點可笑，生命走了這麼多年，似乎剛剛發現生存的價值。生活得久了，往日的激清就會減少，增加的會是一些生活的細節。其實生活不僅僅是玫瑰和蠟燭，生活是實實在在的一種狀態。人只有在回歸自然後才能發現心靈最深處的善良，才能發現心靈最深處的純潔。我來到這個虛擬的世界，就是要擺脫現實生活中的牽扯，在這裡讓我輕鬆的舒展一下，讓我的思想飛翔一下……

　　我發現我已經漸漸愛上了這個地方。在這裡，很多朋友都知道我是醫生，而且是針對女性病人的醫生。我的留言箱常常是滿的，有那麼多女網友對我描述她們身體上的不適，在我這裡尋找相對專業一些的幫助。在工作中，我覺得我自己是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我用學到的知識為這些病人解除痛苦，但是在這裡，我擁有的不是病人而是朋友。在我孤獨的職業生涯中，她們的信任和坦誠給了我很多陽光。

　　有時朋友會經常問我，你每天生活在女人的世界里，有一天會不會發現自己也在變，變得女性化了？聽到這樣的話我笑了。我會變，我現在已經感覺自己在變，變得溫和了，變得寬容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需要信念，愛心和勇氣。這個世界很美，很大一部分都是因為女人而美麗。這個世界的女人有太多的優點，也有太多的缺點。作為真正的男人，為什麼不能用我們的強壯去愛護這個世界，愛護這個世界的女人們，讓她們不要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傷害呢？即使她們走錯了路，即使她們沒有辨明是非，為什麼不拉住她們的手，幫助她們調整自己，走出誤區，做聰明的女人，為什麼不呢？

　　前段時間，我抽空看了電影《金剛》。我不知道別人的感覺，我自己真是特別感動。特別是看到金剛被麻醉倒下，向女孩子伸出手，真的是手，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一隻動物的爪子，還有女主角痛苦絕望充滿心痛的眼神。後來，金剛被帶到了紐約，他與女主角重逢，帶着她在冰上玩耍，再後來，在帝國大廈的頂上，金剛身中數彈卻再次救起了女孩……那時候我就想，我能理解為什麼有那麼多女觀眾會為這隻為了愛慷慨赴死的大猩猩流淚，為什麼女孩和金剛一起看夕陽的段落會成為女孩子們傳誦的經典。現實生活中，我遇到了太多的女性，她們真的太希望有一個強大的、可靠的男人能讓給她們帶來和諧和幸福，女性的生活中離不開男人的巨臂——

　　前提是這個男人必須有寬厚的胸懷和承擔生活責任的勇氣！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我讀完了上百門課程，但是有一門課程是我永遠不能結業的。也就是女性，是我永遠也讀不完的書。如果說我媽媽和我的老師是我生命中的兩個女人，那麼我真的希望再用我的真誠換來我生命中的第三個、第四個……這些女人里會有我未來的妻子，還有我的寶寶，我還希望我的寶寶是一個女孩兒，讓我盡自己的一切能力好好地保護她們，呵護她們……那樣多好！

　　安頓採訪手記：

　　不久前，網上的朋友告訴我，在我們那個小論壇里，來了一位網名叫做虛擬無忌的醫生，好多女性網友在悄悄地給他留言，和他“暗中往來”。這些人大多數是來這裡的“情感求助”版為自己感情生活中的不如意和某些生理、心理上的病痛找大家討主意的，而因為這位醫生的出現，她們把原本要原原本本匿名講出來的難言之隱變成了悄悄話，說給這位醫生聽。一段時間之後，她們在論壇里寫感謝他的帖子，感謝他“非常專業的解惑”和“無私幫助”。我也很好奇地找到那些帖子，看到他已經是這裡很受歡迎的網友，甚至有人在提醒他，作為一名受過良好教育、有着受人尊敬的職業的未婚男士，要當心被姐妹們搶走啊！

　　我們這個論壇，男性網友大多集中在情感板塊之外，他們來灌水，發一些娛樂的帖子，和熟識的朋友逗趣，但很少有人專心在“情感求助”這個版。我私下問過一些人這是為什麼，他們告訴我，那是一個沉重的板塊，看到很多遭遇感情挫折的女人在那裡說自己的不幸，聽取大家的意見，雖然能感覺到網絡中的愛心和理解，但還是會本能地不愉快，看得多了，也偶爾會對感情產生會懷疑，覺得好像人間的愛情並非處處圓滿，那些層出不窮的不圓滿，讓人心寒。他們的話在某種程度上也說出了我的感受，每個人在現實中都希望收穫幸福和快樂，不幸福和不快樂看多了，難免心情低落。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很想採訪這位醫生，我希望知道他留在這裡並且不厭其煩地給大家講解關於女性身心健康的知識的動機。——我也成了給他留言的人之一。幾天以後，我收到了他的回復，我被拒絕了。他說他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採訪，更不願意和我面對面，他希望把網絡和現實區分開，他喜歡這種距離。

　　我們就這樣來來往往了好幾次，最後，是我說服了他，他答應把他的“動機”告訴我，不過不是當面說出來，而是給我寫信。

　　9月14日收到虛擬無忌“寫了好幾天才寫完”的這封信，我看了很多遍。很感動。腦子裡只有一句沒有結尾的話，當男人愛上女人……是的，當男人愛上女人的時候，這個男人一定會更愛這個世界，我覺得這是他要表達的。我給他寫了回信，就算是對這次網絡採訪的終結——

　　虛擬無忌：

　　你好！

　　我收到了你的來信，反覆地看，被你純樸的語言打動。我希望這種感動的時間能更長一點。

　　先說我的一段經歷，與你的職業有關。多年前，我的一個小讀者來找我，說她懷孕了，希望我能幫助她。我能幫助她什麼呢？我能做的，就是帶着她去醫院做手術。那個過程非常痛苦，一方面是因為我心疼那個沒有機會出世的小生命，也心疼這個還不懂得自我保護就讓自己遭遇這一切的女孩子，另一方面，我感到憤怒，對那位醫生的態度和工作方式。我們去的是一家很好的醫院。醫生問診的過程很簡短，孩子要不要，以前有沒有做過這種手術，有沒有別的病症，之後，醫生問她：“你是一個人來的嗎？”那孩子回頭看我的眼神非常無助和怯懦，然後她說：“我姐姐帶我來的。”我被醫生狠狠地瞪了一眼。“你還這麼小，怎麼就對自己這麼不負責任？你男朋友呢？他幹什麼去了？你這樣了，他就什麼都不管了？……”我遠遠地聽着這些話，覺得像鞭子，抽在我心裡。後來手術做完了，讓她坐着休息，我陪在她身邊。過了一會兒，醫生來問有什麼不良反應。她小聲告訴我，她很疼，我如實轉告醫生。醫生有了一絲奇怪的笑容：“是很疼啊，應該疼，哪兒能那麼舒服啊？不疼怎麼長記性！”那是我第一次跟一名醫生吵架，我指着人家的鼻子說“誰給你的權力侮辱一個病人”！後來我聽見醫生在我們離開時說的話：“缺家教！”因為這件事，至今我再也沒去過那家醫院。

　　我的工作讓我常常要面對一些遭遇不幸的女性，她只是其中之一。我的工作也要求我必須有明確的立場進行是非判斷，但工作的時間越長，我就越不敢輕易去做什麼判斷。就像你說的，我更關心的不是這些人怎樣走到了這一步，而是她們可能會如何面對眼下和日後的生活。經歷了那一次之後，我也曾想過，如果我們遇到的不是一位女大夫，而是一位男醫生，他會怎樣對待這樣一位年輕的、正在為自己的過往感到遺憾並且正承受的身心的巨大痛楚的病人呢？這麼多年以後，你的信給了我答案。

　　我從你的字裡行間，看到的不僅是一名醫生的職業準則和敬業，我看到了男人對女人的理解，或者也可以說是社會現實中有擔當、有愛心的男人對女性的尊重和愛護和人與人之間的善意。你讓我看到在那麼多女性指責男人的不負責任、始亂終棄、背信棄義……之外，還有一些人，能懂得女性這個性別的偉大和痛苦、艱難和純真。如果女孩子們當中能有一個人有幸成為你的妻子，她該是多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