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誌三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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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日誌三則
作者:宋志發
1、高山秋月滌塵心
一個旅遊蕭條的季節,我躲進大山深處的一座寺廟裡。不是學佛教徒禪修閉關,只為尋求一種獨處與寧靜來對比塵世的喧囂與雜沓,藉此梳理零亂的思緒,澄凈浮躁的心靈。
寺廟座落在海拔1500米的山岩間。小小院落,三間正殿供奉着幾尊佛像,院落兩邊各有三間廂房。這個旅遊區本來就是一個溫冷點,旺季,廟裡有一個叫果碩的僧人過來解解簽收點香錢。左側三間是果碩的僧房與做飯的廚屋,右側三間是賣香燭和旅遊紀念品的。這裡原是大山裡一所國有林場,旅遊開發,林場又多了塊旅遊風景區的牌子。寺廟是景區花錢在原廟廢基上重建的。這個季節沒有遊客,果碩雲遊去了,出售旅遊商品的人就更不會上山了,只有幾尊佛像守着空寂的山寺。景區主任是我朋友,知我來意,命人挑點米鹽菜蔬,送我來到廟裡。我打發挑夫下山,開始隔絕塵世的獨居體驗。
此時,四維空間唯我一人,我無比興奮,心臟如擂鼓般搏動。面對山崖大喊、大叫、大笑,峰迴谷應,群山動蕩,大有一吐生平塊壘。我天真的像孩童,在厚厚的落葉上打滾,最後靜靜的躺在上面,無思無欲地仰視藍天。
深秋大山,天高氣爽,峰頂幾朵閑雲,蒼涼悠遠。時序催動溝壑秋聲,無邊落葉蕭蕭,有的樹木已刪繁就簡裸露着椏杈。山野蛻去掩飾,岩石像瘦骨嶙峋的老人,使我記起童年冬季里佝僂在土牆邊曬太陽的老爺爺們。山間松柏依舊鬱郁青青,幾隻松鼠正在搬運松果,儲備冬糧。它們在松樹間輕盈跳躍,機警靈動,辛勤地忙碌着。倏然,它們慌忙逃入隱蔽的洞穴,——我並沒有驚嚇它們呀?哦!天空出現兩隻盤旋的蒼鷹。看來它們的生活並非我想象中的那樣安寧。
一片楓葉隨風飄至,我細細端詳這片楓葉,周邊已經枯萎,葉心仍然保留着的血色記憶,它像在詮釋季節的變幻與生命輪迴的真諦,述說春的葳蕤,夏的爛漫,秋的熱烈,冬的熄滅。宇宙自然法則正如《易傳》曰:“剛柔相摩,八卦相盪,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寒來暑往,”方形成五彩繽紛的世界。
迷迷糊糊一覺醒來,已是“饑渴縈懷對夕陽,最難消遣是黃昏”的時分。深山大壑的冥色構成朦朧空闊的虛無,讓我感受到“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況味。雖飢腸轆轆,心中卻充溢着自適的詩意禪境。忽記起唐代龐蘊的偈子:“日用無別事,唯吾自偶諧。頭頭非取捨,處處沒張乖。朱紫誰為號?北山絕點埃。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這個龐居士能將家中的金銀財寶沉入水底,靠出售手編竹器與妻兒過着清貧的生活,可謂參悟了人生的真諦。“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自食其力的平淡生活才是自然大道。於是我擔水拾柴,準備晚炊。
高山古廟,萬籟俱寂。天青風細,月色皎潔。寄居城市,忙於生計,沒有賞月的心境,況城市燈光、大氣污染,怎能看到如此乾淨的高山明月?我靜靜地仰望這輪人類地球的終生伴侶,人類靈魂的精神偶像,催化人類文明進步的亘古明月。雖然現代航天科技使我們對月球比之古人有了更多的了解,但仍然讓我們神思遐想:“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河漢遙遙,宇宙遼闊,那裡是中心,何處是邊緣,等等不解之謎,留給無知的人類億萬個為什麼,永無止境地追求探索。
夜幕蒼茫,疏星朗朗,明月像一面鏡子懸在峰頭,似可“舉手摘明月,低頭攬群星”,墨藍的群峰浴在銀輝里,如禪定的佛子。絲絲縷縷的雲煙若即若離,緩緩流動。這種寧靜能聽見露珠的滑落,秋葉脫落枝條,以及自己心的跳動聲,足以讓人沉入無邊的空靈虛無,如夢如幻地漂浮在牛乳般輕柔的月光里。
我步出寺廟,沿着蜿蜒的山道,藉著月光登上峰頂。此時,月兒就懸在我的頭頂,——我想與月親近,月兒卻微笑着推讓。整個世界都包裹在如水的月光里。草叢中細細的蟲聲,似有若無,飄忽不定。偶爾有一陣山風,不強烈,卻很涼。風滑過松濤,像天外來客舒緩的嘆息,讓人震撼,也讓人發怵。我靜靜地立在峰頂,立在月光里,立在宇宙空間里,猶如置身混沌初開的洪荒歲月。我既沒有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蒼涼悲歌,因為我沒有他那樣的才情與抱負;也沒有“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頓悟。我很清醒,自己只是塵俗中一個凡夫俗子,既不能得道成仙,也不可以皈依佛門,因為遠處燈火輝煌的城市裡有我割捨不了的親人、朋友,一個溫暖的家。這個社會雖然齷齪不堪,但也有春光明媚的楊柳桃花,也有如今夜一樣的山中明月。此時,我的心無比的澄澈透明,安詳寧靜,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慰。
遙遠處山雞報曉,東方漸漸紅暈,我在高山峰巔迎接人生中一個嶄新的黎明。
2、獨坐深山秋雨時
落了一天的雨,雨絲越來越密,似乎永無休止,萬仞千峰在無邊的雨幕中飄忽,山中小廟似滄海一葉孤舟。我忽然想起宋代畫家李公麟的《浮槎渡海圖》,畫圖中達摩禪師孤身一人駕浮槎於萬頃波濤向無涯彼岸駛去。此時,在這塵海煙雨波濤的孤舟中除了我,還有釋迦牟尼、護法神像,以及從低洼處遷徙過來的螞蟻家族,我們一同向著彼岸航駛。
我坐在寺廟的門樓下望着無邊的雨幕。“自古逢秋悲寂寥,”秋風秋雨讓萬物凋零,是一種悲涼蕭殺的意象。古今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與懷才不遇的讀書人,往往將自己鬱結的情懷與這個季節場景聯繫在一起,抒發壯志難酬,落魄江湖的悲涼。正如范仲淹所言:“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俠女秋瑾在刑前面對黑暗的統治與吃人的封建禮教,吟詠着陶宗亮 “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詩句,以表達她憂國憂民、壯志未酬的悲憤心情。秋瑾的“秋風秋雨愁煞人”與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都是對勞苦大眾的大悲憫情懷。然而,秋風秋雨是自然法則,有明媚的春,就有蕭瑟的秋。“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人類為了滿足不斷膨脹的私慾,發動戰爭,破壞自然,有史以來的人類災難何嘗不是人禍所造成的?人,才是這個世界最可怕的“戕賊”。
我童年的那場災難,也是一場人禍。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個寒冷的季節,炊斷糧,灶無柴,我們一家窩在破茅屋裡。天一直下着颼颼的冷雨,室內屋漏無干處,家中大盆小盆都用來接漏。爺爺於上個月餓死了,我也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父親滿臉淚水,用粗糙無力的雙手捧着我的頭。母親顫巍巍來到生產隊長家跪地哭訴說:“你二哥(指我父親,隊長是我遠房堂叔)這一支九房頭就這一根獨苗,你身為隊長,又是家族裡的堂叔,如果這孩子餓死了,你要擔戴罪名的。”隊長堂叔沉思良久對母親說:“稻場棚里有一堆稻糠,那裡面可能有點碎米,叫二哥去篩點吧。” ——當父親帶回半盞碎米時,母親只能用墊床草生火熬了一碗米湯,將我從死神那裡喚了回來。——生命是頑強的,但又如此脆弱。
人的一生既要享受明媚的春陽,更要面對寒冷的凄風苦雨。自童年那場寒冷雨季過來的我,正如經過寒冬的人才知道太陽的溫暖, 我有一種生的渴望與頑強,對美好人生十分珍惜。上小學時,我雖天分愚鈍,學習卻非常刻苦。記得母親第一天送我上學時曾對我說:“我兒,你要好好念書,娘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你上大學。”誰知一場文化浩劫,到小學四年級便就停課了。兩年後複課,上初中靠推薦,母親找了很多人,我仍然沒能推薦上初中。記得那也是一個寒冷的雨夜,母親抱着我整整哭了一夜。
後來我參加了工作,母親“砸鍋賣鐵也讓我上大學”那句話一直在腦海里回蕩。上大學,是母親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在我三十歲那年從單位考上安徽大學時,我特地帶着入學通知書回家向母親報喜,從不喝酒的母親,那天醉了。
母親用她一雙小腳,在風雨泥濘的人生中頑強地走過了九十八個春秋歲月離開了。母親晚年最得意的兩件事,一是我上了大學,二是她的孫子不僅考上了大學,還漂洋過海到國外留學。這可讓老人家在小村莊里揚眉吐氣。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微茫一線路,回合萬重山。”王維的詩句寫自然,更是寫人生。
3、大山深處的一顆古樹
今天秋陽燦爛。兩天的秋雨將大山景物洗滌的爽亮明快,連林鳥的歌聲也清脆了許多。小溪叮咚,澗水湍急,瀑布轟鳴。我飽餐后,帶上幾塊鍋巴作乾糧,踏着朝陽向人跡罕到的大山深處走去,去尋找一棵樹。因為幾年前我在山上遇到一位採藥的老人,向他打聽過古樹,他對我說,大樹都在大山深處的原始深林里,那裡有一棵很大的樹,但路很遠,也很不好走。為防止回來時迷路,走一段便用一個石塊夾在一棵樹的杈椏間作為記號。我沿着深山採藥人的足跡,在叢林山崖間攀援穿行,越往叢林深處林木越稠密。這裡有高大的喬木,低矮的灌木,糾葛的藤蔓,爛漫的山花,葳蕤的野草,以及那些走獸飛禽,“不知晦朔”,朝生暮死的各類生靈。它們自洪荒歲月便在這深山大壑里相互依存,生死與共。如果我們人類不去打擾它們,它們將按照它們的自然生存法則繼續延續下去,一直到我們人類也難以預測的遙遠未來。
我猶如穿行在遠古山林野莽中一頭警覺的野獸,像舊石器時代我們人類的祖先那樣,小心翼翼,蝸行探索。深山莫測,林海茫茫,不辨南北,沒有盡頭,到處都暗藏着神秘的玄機,讓人驚嘆,讓人眩目,讓人驚悸。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感覺有些疲憊,坐在倒下的但仍然頑強活着的一棵大樹的樹榦上歇息。陽光自林梢的縫隙直射我的頭頂,已是是正午時分了,斷續的鳥聲使大山深林顯得更加空寂悠遠。我繼續努力向前蛇行攀援。
當我穿過這片叢林,翻過幾道山崖,在四面崖壁圍合的一塊平地上,一棵蒼鬱高貌的古樹昂然挺立那裡,我的心情激動不已,哦,我終於找到你了!藉助繩索,沿崖壁下到谷底,走近那棵大樹。這是我生平從沒有見過的這樣高大雄偉勃發蒼勁的古樹。我手撫樹榦,仰望着樹冠繞樹數匝,用手臂丈量着它偉岸的身軀。它的主幹在我圍抱處直徑約1.5米,樹高大約30餘米,峨冠溢彩,生機勃發,一點沒有古樹“載癭銜瘤,藏穿抱穴”的病容,虯勁的根須一直延展到百米以外的河谷深處,真可謂“根抵盤魄,山崖表裡”。我在大樹前盤桓良久,冥思玄想:你有多大年齡?五百年?一千年?也許更長。莫非你就是莊子《逍遙遊》記載的“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上古大椿的孑遺?正因為生長在這深山大壑里,像遁世的隱者,才躲過人世間一次又一次的浩劫。此刻,我想起童年,想起我家屋后的那棵古老的柿樹,樹榦合抱,冠如華蓋,亭亭玉立,年年枝繁果碩。柿樹生長慢,能長那麼大起碼要兩三百年,老爺爺說柿樹是我們宋氏家族遷到舒城的一世祖親手栽植的。我的童年就是在老柿樹下度過的,那時糧食匱乏,每年秋季老柿樹豐碩的果實能為貧家換來救命的糧食,我能從那個年代活過來也有老柿樹的一份功勞。1958年興辦大食堂,我家四間茅屋被徵用為大食堂的伙房,那棵見證我們家族興衰的老柿樹,被大食堂一排無情的煙囪噴出的煙火熏死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在那個到處砍樹燒炭大鍊鋼鐵,叫囂“留一棵樹就是留一個敵人”的荒唐年代,我面前的千年古樹,若不是生長在這大山深處,能逃過那場浩劫嗎?
我跪在古樹前喃喃囈語:除了那位採藥的老人和我,你還見到過別的人類嗎?你的一生還有誰看過你一眼,問候你一聲?有誰給你培過一鍬土,澆過一瓢水?沒有,你沒有得到人間的任何關愛、呵護,卻要面對千次萬次的雷轟、電擊,雪壓、風摧,然而,你卻生長得如此偉岸,活得如此富裕、充實、坦然。“山川萬物皆文史,閱盡滄桑自在身。”你是樹中的曠古君子,你堅貞不屈的偉大精神,不慕浮華虛榮的高貴品質,疏而不群,離世獨立的君子風範,讓我們這些自稱為萬物“靈長”的人類自慚形穢。
當我離開那棵古樹回到寺廟裡,雖然很累,卻久久難以入睡,腦海里一會兒是山中的那棵古樹,一會兒又是老家的那棵老柿樹,後來迷迷糊糊走進一個古木叢林的世界里,到處都是聳入雲天的大樹,我回到了童年,在叢林世界里與許多小朋友們追逐遊戲,一伸開背膀,我們就能和叢林里的鳥兒一樣會飛翔,一會兒飛到這棵樹上,一會兒又飛到另一棵樹上,最後飛上了藍天,俯看無邊無際的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