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邊緣
手機:M版 分類:遊記隨筆 編輯:pp958
也許我們還站在春天的邊緣。殘冬不復存在,然而站在光禿禿的灰色的草地上,面朝蒼松翠柏,冷風還是有些凜冽,凜冽中可能稍帶些溫和,看上去不再一味的猛烈,這多少還能聞到殘冬的氣息,凍青色的天,頹敗的枝,乾涸的河,僵硬的石,米黃色的褶皺碎花底窗帘子,以及紫羅蘭色的條紋小襖短裙,——殘冬的物件,包括似曾相識的殘冬的顏色,在眼前呈一派凌亂而冷酷之意。我的溫柔之手一旦觸及,我的心微微一凜,默然念誦春天的艷詞,也許我們還站在春天的邊緣。殘冬與初春的更替之餘,總是疏忽了我的柔情,我總是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到來,可是一切還是顯得枯澀艱難,春色如同隱藏在閨閣內的嬌嬌女,半掩着清麗的容顏羞羞答答。縱然於此,我還是奔波勞頓,塵埃落在我的頭髮上,落在我的眼睛上,我的似水的目光穿越人間,穿越大地,卻總與塵埃相伴。
前些日子,或許就這幾天,天空忽然飄起淫淫細雨,如絲似縷地飄灑人間,頓然讓我的小庭院有了稀有的濕意,這股濕意——仔細品嘗仔細嗅聞,裡面夾雜着一絲淡淡的新鮮的泥土氣息,好像又有些腥氣,我想起小時候在牆角挖蚯蚓時,就有類似的腥氣,我用舌頭舔了舔,它來自泥土深處的味道。自從庭院內的梅花謝去之後,我就深感春天已經迫降人間,但不知迫降何處,因為我的庭院仍舊瀰漫著殘冬的氣息,有時淺淺的,有時濃濃的,有時若有若無,透過雕花細鏤的舊窗子,我知道我的心插了一雙隱形的翅膀騰飛了起來,去尋找春天,它落在何處了,我要把它帶回來,栽在我的花盆裡,然後用世上最豐肥的河水滋養它,把它培育出一株春色撩人的小花。我知道我的花都在等待它。細雨來臨之際,起初我以為會飄一場春雪,因為天色壓得極低,低得要沾到老屋的牛角般翹起的檐角,低垂的霧靄含着凝重的濕氣,可能春雪藏在裡面,只需片刻的寒風吹拂一下便倏倏而落。結果沒有春雪,是春雨,細如絲的春雨,它綿綿長長久久不息,顯然是在上面被憋壞了。細雨是春天的最好的營養品,它會浸潤萬物,滋養靈氣。它像隨身帶了無數只的小喇叭,把泥土裡沉睡的萬物悄悄地吹醒了,吹醒了的萬物舒展筋骨,於是泥土的深處發出類似骨頭碰觸的喀喀之聲,彷彿渾身充滿了力量,正蓄勢待發破土而出。
我喜歡這樣的聲音,於是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這是喜極之淚,對大地抱有萬般依戀的深情之淚,我常常親吻周遭的泥土,它是我的母親,它是我的愛人,它是我的寶貝,無論內心縱有多少柔情都付之與它,我深愛大地,正如我深愛我的祖國,它有強大的生命力,亦有廣闊的大胸懷,能夠包容我的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我知道我度過了一個冷清寂寞的寒冬,但它的內心永遠溫暖的,承載着我所有的厚重的期盼。細雨的到來,讓這種期盼有了質的飛躍。小庭院內的濕意是溫和的芳香的濕意,因為有了泥土的腥氣,才讓它恢復生動,恢復殘冬帶去的青春氣象。我又淚如雨下。
還是願意出去走一走。細雨下的景物顯得清朗蕭然溫情脈脈,像美人的妙目。我撐着一把半透明的花綢傘,上面綴着三朵白百合花,雨絲輕輕地親吻它們,似乎要濺出它們的花香。還是撐着花綢傘走一走老街舊巷。揚州的諸多曲曲折折的舊巷,在細雨中充滿了動人的詩意,綠得發亮的青磚,永遠不會褪色的青苔,蒼黝色的舊牆,梅花狀的牆窗,望過去,望到裡面祖奶奶的袖珍小腳,望到她頭上的白髮,以及老式的淡綠的繡花裳,蒼老的臉上有很深很深的皺紋,裡面有很長很長的故事……這是懷舊,不是鑒賞。許多時候舊巷的邊沿總停歇着賣豆腐花的擔子,賣青蘋果的擔子,賣布鞋花鞋的擔子,賣炒栗子的擔子……那麼多,如果到了仲春,還有賣玉蘭花的擔子,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女孩,眨着大眼睛向你賣花,她賣花的喊聲悠長而濕潤,那是我頂喜歡的一種聲音,裡面飽含着青春年華的意味。有時我也曾艷遇過,從巷頭走來一位妙齡的女子,她的眉眼凝聚秀氣,周身有種古雅美人的韻致,還有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她朝我拋一個媚眼,嫣然一笑……那是夢中才會出現的情景,卻容易一錯而過。細雨滴答的輕盈之聲猶如百蝶穿花的細細柔音,裊裊中似乎出自天外之音。但我很快被一曲悠揚之樂所吸引,這是地道的揚州清曲,琵琶彈奏的瑟瑟之聲,如流水蕩漾而來,淙淙的淡雅氣勢,把舊巷子籠罩成一縷古典幽雅之情,我承認我迷戀此樂,但我不能駐足太久,只略略以悅耳畔,便片刻匆匆離去。
舊巷的故事很多,來不及跟你敘述,唯獨在細雨中撐花綢傘的妙處,是容不得自己吐露太多的,可能這跟自己有些私心有關。我再七拐八彎,便能望到古運河畔諸多垂柳的薄薄的碎影,再近一些,我驚訝於自己的眼睛,那細柳枝上已經綴着數顆嫩金色的小芽,沐浴在細雨中,飄蕩在清風中,顯得嫵媚迷人風情萬種,或許才剛剛開始,它們還不至於過於表露,所以看上去有些羞澀,一如初情的少女。我倚在欄杆邊,憑欄眺望緩緩流動的古運河水,河水也在細雨中呈現出別有風味的情致,它濤濤流淌着千年之聲,述說著昔日的繁華,多年煙熏的夢,過往波暖的事,隨着流水而東去,現在一切顯得太平而安謐,沒有繁華盛世,亦沒有古道柔腸,更沒有風花雪月,彷彿一切又盡在春色邊緣,無影無蹤的消匿於遙遠的天際,這似乎不近情理,但卻合乎於當下的細雨中的溫情。
2011-02-28於揚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