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

　　她是他的初戀。是他愛過的第一個姑娘，在他十五歲少年時。在他忙碌着準備期中考試時，老師帶來了一個轉學來的女孩。他記得，女孩那天穿着洗舊的粗麻布裙，球鞋。神情茫然的站在講台上。老師讓她做自我介紹。她只是輕輕地扯了下嘴角，在桌子上的粉筆盒裡拿了一支藍色的粉筆，轉身在黑板的右上角寫下她的名字。歪歪扭扭，像孩童的筆跡。他記得她轉身的樣子，輕盈的像一隻蝴蝶。千鳥格的蝴蝶結隨着高高束起馬尾一搖一晃。還有她踮起腳尖寫字時的笨拙。一直凝固在記憶里。老師說，他是班長，有幫助新同學熟悉新環境的責任，他沉默了一陣才答應。他不想在老師面前表現的對她太積極。他的心裡有淺淺的愉悅。他把她安排在他身旁的空座位上。

　　上課的時候，她總是偷偷的看一些小說。他曾翻過她的那些書，是海明威的小說還有一些中國文學史。業餘時間她喜歡待在圖書館，一呆就忘了時間。一個人的時候，她會邊看書邊輕輕地笑。眼睛澀了，她會爬上迎着太陽的窗檯，眯起眼睛，不知道看向哪裡。有種遺世而獨立的感覺。他很想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對她說，我會陪着你，陪着你。每每這個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微微羞澀。她不跟任何人交往甚至說話。

　　期中考試她沒有參加。他答題時總是心不在焉，終於等到交卷，他以最快的速度去圖書館，去操場，都沒有他的影子。他的心跳的好快。他找不到她。晚上回家的路上，他看見她蹲在蕎麥地旁的沙堆上輕輕地哭泣。大片的蕎麥花朵像雪一樣在她身後盛開。他走過去給她手帕，問她為什麼哭。她像才發現他一般很迅速地抬頭。他終於看清了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彷彿隨時會掉下眼淚。他忍不住想伸手撫摸。他鼓起勇氣牽她的手，擦掉她臉上的痕迹。輕輕地說，我會陪着你。他看着她懷疑的眼神，卻什麼都沒有說。第二天他就被校長處分了，原因是打架鬥毆。他將欺負他的男孩子都狠狠的揍過。雖然他也掛了彩。

　　她輕輕地撫摸他青紫交加臉頰。眼裡有疼惜的光華。他覺得什麼都值了。暮色漸濃的時候，他背着她回家，她柔軟的身體爬在他背上，長長的頭髮被風吹散，傾瀉在肩上，他聞到好聞的洗髮水的清香。然後，她說，陪着我，陪着我。她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很輕很柔，甜美婉轉。少年的心在那一刻飛揚起來。或許有什麼東西已經在暗處生長起來。

　　他們之間的話題多了起來。一起討論蝴蝶的蛻變過程，海明威的小說以及他選擇的死亡方式。只是她從來不說她自己，她的家庭。也絕口不提爸爸媽媽這些字眼。放學后，他騎單車送她回家，她自身後輕輕地環住他。他突然就覺得心裡裝滿了幸福。周末的時候，一起去看場電影，黑暗中，他牽起她的手，輕輕的放在自己的手心裏面，如果她覺得冷了，會像小貓一樣解開他的棉衣扣子，將自己的大半個身子探進去。這種清澈而甜蜜的心情是生命成長的時候最初的體驗。

　　那是夏天的夜晚。他記得。送她回家的路上，兩個人走在淡淡的月光下，一路都能聽到合歡花瓣飄落的聲音。小路兩旁的合歡樹開出火紅濃密的的花朵，簇擁在一起，每當風吹過，就好像一場繁盛的宴席。陰影里，有她玩弄手指的調皮剪影。她的頭髮上都是細碎柔軟的花瓣。散發甜膩的清香。他伸出手，輕輕的把她的眼睛合上，然後俯下頭親吻她的嘴唇。花瓣一樣柔軟而香甜。

　　他們如膠似漆的玩了三年，直到他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學。而她仍然留在小鎮里，也沒告訴他她的方向。

　　他想與她正式告別，想她送他離開，還想說讓她等他。

　　臨行那天，他一直在站台上等她，好久好久。他失望的上了車。火車開動的那一刻，透過車窗，他看見她穿着純白的棉布裙，球鞋。快速地奔跑着，嘴巴一張一合，長長的頭髮在身後飛揚。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眼裡有溫暖的眼淚。那一瞬間的甜蜜，有種疼痛的快感。

　　很多的信，偶爾的電話，很少的見面。每次假期一到，他就急忙着買火車票往家裡趕。有時候買不到坐票，就擠在悶熱骯髒的車廂里站上二十多個小時。累的發困的時候，在朦朧中看到的是她在教室講台上像蝴蝶一樣輕盈的轉身，千鳥格的蝴蝶結隨着馬尾一搖一晃：夜風中的火紅花朵，一片一片，無聲的飄落下來。他覺得自己是這樣地愛她。也許用這一生的時間都不足夠。

　　那個夏天很炎熱，但是她臉上流下來的汗水和眼淚卻很涼。他緊緊地抱着她。一遍一遍重複着說，我會陪着你的，我會對你好的。這句諾言他一直放在心裡。就這樣他們結束了少年的童貞。但情緣錯落，他們的路還是走到了盡頭。分手的時候，明知道彼此有很多的誤解。他知道她從來都不懂得解釋。但年少氣盛的他固執的一去就不再回頭。她亦不曾去挽回。像一具失血的木偶，冷情地注目着他的離去。

　　他離開了北方自己的家鄉。來到另一個陽光充沛的城市。

　　他有了工作，然後有了新的生活。直到在那裡遇到一個美麗的姑娘。買了一枚鑽戒和她定下了一生的誓約。

　　每天早上。他先開車送孩子上學，再送妻子上班。平淡的生活平庸而充滿溫情。他放了張CD，車裡溢滿低沉疼痛的帕格尼尼。他恐懼這種音樂。又關掉收音機。突然一個穿着白衣藍裙的女孩擋住他的車，不等他詢問。她已經拉開車門坐了上來。她說，送我去十七中，今天是高考的最後一天，不能遲到。他，靜默。女孩下車時跑的飛快，臨近學校了又轉身對他輕笑的說了聲謝謝。有那麼一瞬間他忘記了呼吸。千鳥格的蝴蝶結隨着馬尾一搖一晃。女孩的身影消失。恍然間，他記起了十年前他以為他很愛很愛怎麼愛都不夠的那個女孩。她轉身的背影輕盈的像一隻蝴蝶。她柔軟地身體伏在他的背上，被風吹散的的長發掠過他的唇，他聞到好聞的洗髮水的清香。還有在那個深夜，合歡瀰漫的世間，她如花般甜美的唇瓣。一切都如昨日。卻又相隔了十年。不知道他離開以後，是否還有別的她喜歡的溫情的男人對她說，我會陪着你的，我會對你好的。這句美麗而脆弱的諾言。

　　會的吧。她是如此貧乏而又害怕寂寞的女孩。

　　或許。每個，人。生命最初的美好與期待。註定頹敗。（文：藍。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