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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之車

手機:M版  分類:愛情散文  編輯:得得9

  許了個願給母親:過年回去看她。而母親還附帶一個條件,問我能不能開着車回去?

  對母親來說,開着車回村,她大概會覺得有些顏面吧,在內心也會有一點驕傲,我竟能自五千里之外開車回家,實現了乘她去游山賞水的諾言,為何不感覺到幸福呢。

  想想也是,日子在變,時代更換。過去,我們不敢想象自己也會有部 車,更不敢想象能在西安買套房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那時候村裡若是來輛吉普車,興奮之情不可言喻。開車的或許不是什麼官,但坐車的肯定是大官,如若不然,總見得乘車之人大都容光煥發,油頭粉面,且能言健談,一準能保血緣之親雞犬升天;或是衙門四通,道法無量。倘若有親戚自城市而來,一家人開車進了村,進了誰家的門兒,都會招來眾鄉親追星棒月般圍觀和噓寒問暖。久不往來的左鄰右舍,這時也會找個借東西的理由,露個頭臉,插言搭訕。更甚者應屬孩子,圍得主人家水泄不通,只為了招來一句讚賞,而最為惦記的則是等着那些“上層人”拿些新奇的東西來,如若遇上大方之客,可賞得每人一個水果糖。然而窮鄉親有時也是要面子的,如若孩子要了“不對付”人家的東西,輕者挨父母的罵,重則會被揪着耳朵送回“不該要”的東西,鬧得客人顏面盡失,氣得鄉親臉色鐵青,把一個本該皆大歡喜的場面鬧得難於收拾。

  “西安”是個神聖的地方,我鄉灣人祖祖輩輩生息終老於那片土地,自死也不會有人會貪念那塊神聖的地方。就西安而言,它是西安人的,是城市人的地盤,更或是“公家人”的地盤,它的繁華、文明、文化、精神和講究,都不屬於我們。對於它的繁華,我們只可佇在心頭去向而往之,而萬萬不可拿它當現實、當飯吃,否則就是白日做夢,雞鳳不分。

  無論是開車的還是坐車的,都是“公家人”,是拿着奉祿吃商品糧的主,很有來頭。那年頭,馬樓公社的書記也沒有車,整天騎着“飛鴿”自行車到各大隊、生產隊田間地頭轉悠,和老百姓拉家常問疾苦,有時談得興緻了自個兒捲起褲管,呦牛扶梨,大聲吼唱着秦腔,惹得男人們跟着吆喝,女人們跟着喝彩。門前那條馬路,靜悄悄躺着,半晌時分也不見一輛車通過,偶爾只有馬車騾車吱呀呀無精打采地自路上行過,也惹不來人們幾眼在意,人們只在意日子咋過,在意了當下的活法。父親說:日子是白的人心是紅的,想想講的真是於情於理。

  後來,我家裡也添置了一輛“紅旗”自行車,感覺終不如“飛鴿”好,單憑外觀就顯得粗糙,也不如“飛鴿”輕便。我記得父親自遠路回家,常遇陰雨天,我們常赤腳冒雨去替他扛車,車與我力氣比實在沉重,儘管如此,我們仍對它十分珍愛,在父親的自行車休閑時,我們兄弟多三人私下裡分了時間,在打穀場溜着彎兒,最大的願望是能到公路上騎上幾個時辰,或者是騎着它去上學。若遇大年初一,是同學、小夥伴們騎車拼賽的最佳時機。那些年正月初一天,冰雪微融,陽春白雪,風和日麗。女孩子並肩挽臂成群在公路上散步,自公社繁華鬧區“姚溝河”上上下下,大人孩子駱驛不絕,如若約上三五人騎上單車於公路上追戲,既可於眾人面前展現車技,亦可顯擺自家的富有,如若巧合,還可遇上自己心儀的女生,盼望着能在她心中種下一個印象,如此種種,心思千百。

  些許年後,家裡添置第二輛自行車,是“飛鴿”牌,它是給姐姐準備的嫁妝,誰也不可動它,它如功臣一樣佇在牆腳傲視一切,塑料包裝上落滿了灰塵。每輛車上是有“鋼印”的,而且還有一個“車本”,否則被檢查站抓住要扣人扣車,大有可能會被視為“偷機倒把”得來的。父親視本如命,那些東西常被它鎖進自己的抽屜,於是也束縛住了我們三兄弟的手腳,誰也不敢騎它上了遠路,生怕束手就擒丟了父親的命根,丟了全家的幸福。時空穿越了近十年,八十年代中期,我家裡添置了第三輛自行車,有兩輛是父親的,有一輛是哥哥的。那輛“紅旗”車因破舊不堪、沉重異常被扔到了一邊,但它是父親的寶貝,母親始終沒捨得丟了它,有幾回欲買給收廢品的,因只給三五塊錢被母親趕走了……。

  人命有天意,家境有差別。家裡有在外的工作的,生活自當超越我們這些世世代代以種地為生的庄稼人,他們日子過得滋潤豐富,在車子問題上總是引領着村子的先潮,在服裝上也用不着去集市上量布裁衣,都是自縣城或西安買回的“成衣”。後來,那些直板式的“護鏈板”型自行車逐漸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全封閉式的“大鏈盒”型的自行車,在鄉灣人的日子還不富裕時,上自馬樓村、下至安溝村,手扶拖拉機、“小四輪”之類的機械車輛開始陸續進村,轟鳴的發動機聲,加上嘟嘟冒煙的架勢,已經震憾了庄稼人本來安分的心。以後夏收打麥場,“小四輪”替換了農業合作社之初的“電軲轆”,手扶拖拉機取代了牛車,那時覺得“實現工業現代化、農業機械化”的目標即近眼前。

  在我少年追風的年代,是乘着自行車的夢想起飛的,像那些品牌“紅旗”、“鳳凰”、“永久”、“飛鴿”等等枚不勝數,每一種品牌都是我想要擁有的夢想。隨着自行車時代的到來,應運而生的自行車服務行業一夜間百花齊放,有自行車修理鋪,有自行車登記站,有自行車存放處,有賣前杠兒童坐的、有賣自行車坐套的、有賣車把手的等等,煞是繁華一片自成氣候。上會趕集,如若與父母走散,我知道在什麼樣的場合最容易手到他們,那時候如遇年會,定是人山人海,若長一條街,我被擠得滿頭大汗,總見母親不是在衣帽攤位就是在供銷社布匹櫃檯前,而父親若不在自行車市場,就是木材市場,糧食市場間或有之。

  我常常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前杠上,屁股被硌得不停的挪移,每一次移動都會讓車頭晃動,父親就呵斥我坐穩了不許亂晃,記得有一次自穆家堰看戲歸來,明月高照,山河俱寂,而結伴同行的父輩們群情激越,父親也會“撒把”振臂高喊,大概是緣於他教的那折子戲演出成功罷。當然,父親騎車也有難堪之處,有一年大年初六去“鬼張村”走親戚,單車前面坐着我,后坐綁着裝有禮品的竹提籃,下車時冰雪太滑,連人帶禮倒在地上,但父親的手仍摟着我趴在他身上,而我起來還咯咯的笑,但立時被父親一巴掌止住了笑聲。我在那個年代和那些事中,覺得父親彷彿就是一位英雄,無所不能無所不通,以至後來我成了他的鐵杆“粉絲”,甚或在單車車技上超越了他十倍。上高中那會,我是單車上的飛俠,可在單車飛奔之時突然躍起送走車子而人落地面,或是讓單車飛奔人在後追,躍起而坐於車上,其他技藝無須贅述……。

  我祖祖輩輩,沒有過自己一輛動力車。

  1989年我第一次坐上了車,縣武裝部僱用的“大客車”,拉了滿滿6車150名新兵,到了西安換乘火車,又從烏魯木齊火車站換乘大篷車才到部隊駐地,前後近十天時間,真是享受足了車的感覺。那些年自部隊駐地到縣上,要走三公里的路程到牧業隊路口,等待自農業四大隊發來的改裝型吉普車,可坐 8到12人,靠車廂兩側各支條長凳子,只間再放幾個板凳,甚是髒亂差,冬天更是寒風刺骨。團里的車不少,然而除了指揮車、牽引車外,就是領導的專車。全團僅每個星期日派出一輛班車,載着全團家屬們去縣上買菜買糧,大客車擠滿了人,有位子坐的基本是領導家屬,遲發的原因也是因為要等領導家屬,其他年輕媳婦靠邊站,每每發車前還有糾察排查,查沒有請假的外出幹部。於是半道上不停的有人上車搭乘上縣。自鐵木里克到新源縣單趟 28 公里,早上11點出發,晚上23歸來,幾乎每次都是因為等領導家屬而晨出夜歸,或是司機要辦私事等自己的老鄉。夏天可受等待之苦,若遇冬天便遭了大罪,人們敢怒不敢言。 1998年我當指導員后,買了一輛單車,便於我到全團各處檢查我的衛生區。形勢所迫,若大一個營區,從東門崗到西菜地,從北坡上的八一大渠到南面的鞏乃斯河近 6平方公里,若要東西或南北走一個來回,也需個把小時,眼見其他連隊配了單車,索性自己也買一輛,280元“歐霸”牌,仿山地車,式樣霸道卻不失輕便,雖然它花去了我半個月的工資,但人卻少受了許多辛苦。隨着自行車的增加,那些基層幹部也挨了不少批評,所言指向一些連隊幹部騎着自行車營區亂跑,聲言兵都在幹活而幹部騎着車閑轉悠,殊不知他們正在完成領導們交給的任務,如若不照此不停巡迴檢查,出現了工程進度上的問題、標準上的問題,還不是由基層來承擔?個別領導還硬生生地將幹部的私人摩托車糾察了鎖進車庫,更是大會小會點名批評。官僚主義總是從辦公室興起的,也是自主觀臆斷上產生的,總會被一些不負責任的人或是蓄意謀害的人炒作利用,給人留了口舌和泄憤打壓的機會,公平不是絕對的,即便你做得再好,欲加治罪何患無詞。

  再後來,一些年輕人也不在意發不發班車了,他們寧肯花高價僱用出租車,以 56公里全程150元錢的代價,也不願坐團里所謂的便民車。部隊家屬院剛有人買出租車那會,有時冬天外出還需要打電話預約出租車,而出租車主人因為雪大路滑還刻意提價,竟然漲到 180元,對於每個月420元錢,靠工資養活全家老小、養活遠在千里之外父母的人來說,生活真是舉步維艱。不上縣就沒有菜吃,團里溫室大棚的菜可爛掉也不賣給自己的家屬們,說那是規定,或是有要求。而那時為什麼就沒有“以人為本”的提法呢。生活的希望,變成了能有便車去縣城買菜買糧,變成了討好車主人格每況愈下,我們眼見車主的偉大,感受了乘車之艱,我們是沐浴在世紀車路上、做着有車之夢的人。

  愛人臨產時,我正被師部抽調去設計軍史館工作,由於任務重工期緊要求高,沒有回團幾次,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團里的一個四合院。每日讓我擔心的就是她能不能吃上飯,偶爾回團看望她,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和雞鴨魚肉,從路口走到團部需半個時辰,累得我雙手發麻四肢無力。妻也總是埋怨我亂花錢,其實這並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覺得隨軍家屬真是不容易,自大老遠投我而來,卻還要兩地分居之苦,於是也就把錢看淡了。妻子挺着大肚子偶爾乘團里的大班車到師部看我,叫我內心十分羞愧,而最好的接待,也就是在門外小攤上吃碗涼皮,我也會埋怨她為何不坐出租車來,她還是那句話:花那冤枉錢幹嘛!有一次,我帶妻子去縣城去檢查身體,步行半道見一輛軍車尾隨而來,我擋下車欲乘妻子到路口,等我隨後趕到一起等候班車。駕駛室內是衛生隊長的愛人和兒子,那女人言下之意坐不下,除非讓妻子坐在大廂上才可,我一氣之下帶妻子沿路前行,那女人還說了一些不好意思之類的道歉話,真是虛偽噁心。人和人其實就那麼近,天天呆在一片天地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無求的時候會對我說如何如何的好,而一旦有事相求時,便隱而逃避,甚或視而不見,至少失去了做人的良心。我到今天還想不通,衛生隊長的妻子,她同樣也是一名醫生,還常年替人接生看病,我們尊稱的嫂子,卻忍心看着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在雨里,還值得我們去尊敬?還值得我們去稱頌?軍嫂,着實值得讓人尊敬,她們以無私奉獻、吃苦忍怨、甘受寂寞等品質為人稱頌,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如果沒有軍嫂們的用脊樑撐起一片天,軍人就不會安心,家庭就不會穩定,國防就不會穩固,她們是母親中最偉大的母親,是女人中最堅強的女人。而一些人隨着丈夫職位的調整,走着走着就變了,變成了高高在上、凌弱伺強的小人。 人,真的難於捉摸。

  車是交通工具,本應無情;人是親情產物,不該無情。

  我的母親是時代證人,她也是歲月的證人,她目睹了時代變遷中的新鮮事物的興起與荒落,也感受了時代背後的許多無奈。母親當年,最喜歡乘上父親的自行車乘風沐浴,她大概因為親情與榮耀的驅使,覺得能跟自己心儀的男人在一起,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事。我承認母親也是父親的崇拜者,她無論跟着父親受了多少罪,背負了多少債,受了多少驚嚇,她都心甘情願。自父親去逝后,自行車還在老地方珍藏着,那是我們做兒女的誰也不敢動的物什,更是親情不可惦量的物什,誰若是動了它或是聲言要扔掉它,母親僅此一句:除非我死了!便讓我們說不出半句話來。

  母親的盼望不是沒有理由的,時代變了,而我老劉家還沒有過一輛自己的機動車,這或許讓她多少也感到悲涼。母親總說我的父親“能”了一輩子,啥事也沒拉在別人後面,買收音機、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或是到大的組合式立櫃電動車等等,都趕着歲月趕着時代追着潮流在走。而今,鄉灣人家的車子也多起來了,眼見每天都會有車子進村,也招不來當年的熱鬧景象。她每日坐在門前,看着門前公路上接連飛駛的大大小小的車輛,心仍是舊悲涼着的。過去有父親的自行車讓她覺得榮光,有父親的陪伴讓她感到踏實,而今呢……。

  我去年買車的時候告知了母親,她沒有說話,也沒反對。我知道,因為她贊助不出一分錢來。母親總是覺得虧欠了我們,她常對我們說:不知道你倆人在外咋過的,結婚時太遠我沒去成新疆,買房時媽不掙錢又幫不上忙,生孩子時有你爸在又走不開,我這一輩子就對不住你們……。

  我買了車,母親內心是高興的,也是她盼望的,雖然不是名貴的車,但它是老劉家的車。她更是母親的,像父親當年的自行車一樣,它對於母親同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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