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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響在時間深處的低吟

手機:M版  分類:愛情散文  編輯:pp958

  迴響在時間深處的低吟

  小城,盛滿陽光,盛滿笑聲,盛滿熙來攘往的笛鳴,盛滿粼粼店鋪的叫賣,盛滿KTV晝夜不息的歌喉。

  這些似乎都不足以拴住我的靈魂。我的靈魂總會悄悄回到過去,諦聽那迴響在時間深處的低鳴。因為那些曾經諦聽過的聲音,或者低鳴,是那樣的刻骨銘心,是那樣的難以忘卻。

  那是歲月的低鳴,是苦難的低鳴,是生命苦苦掙扎的低鳴!它曾經落滿我稚嫩的心田 。

  小的時候,家像個鳥巢,一直棲在別人的枝上。爺爺那會,租在許家大屋,爸媽四十多歲前也是。許家大屋確實大,像閩西圍屋,只是形態不同,風格迥異,卻一樣恢宏。它有上下廳,兩側是廂房,廂房過去是巷;巷長長的,兩頭是木柵門,篩子一樣濾過一縷縷光陰;巷過去是偏房。我家租左巷東邊三間偏房,挨着我家是一鄢姓人家租住,其他房由一寡婦——許家大屋主人住。說是住,其實是守。一般她住上廳及兩側廂房,其餘空着。

  看上去,許家大屋像一塊大大的烏雲沉落于山麓 ,土牆灰瓦,黑壓壓一片。假如幾羽烏鴉盤旋,一聲啼叫,沒有不會毛骨悚然的。據傳,許家大屋建於民初 ,房子建起不到兩年,先後死去幾個男丁,這個曾經的旺族最後只剩下寡婦的丈夫這一脈了,她的丈夫也是英年早逝,幸好遺下一子。從此,許家大屋開始怪異起來,這個說撞見生小孩大出血死亡的許家大媳婦了,那個說聽見死去的許家老三在左側廂房哭泣了。父親那會是生產隊幹部,常常開會到深夜,一次巷裡走着,黑燈瞎火的,覺得腳下總有牽絆,左一腳踩下去軟綿綿的,右一腳踩下去軟綿綿的,似狗又似貓,“唧唧”地叫着,嚇出一身冷汗,大病了一場。許家大屋鬧鬼的事更是傳得沸沸揚揚。實在沒處住的,才會租到這來;平日,人家也怕踏進;偶爾走進,覺得像進了地宮,撲面一股陰晦氣息。那時還小的我,即便白天,也要在母親的陪伴下才敢走出那長長的巷;晚間,剛到門口就嚇得縮回了頭,哥哥姐姐們也要相互伴着才敢走出門。( 散文網: )

  突然,有一夜,一陣凄凄的哭聲把我驚醒,我嚇得一下鑽進被窩裡,蒙住了頭,大氣不敢出,只聽得心突突跳。這不是那寡婦的哭聲嗎?我很清楚那寡婦,她和我母親很投緣,一直姐妹相稱。穿過廊下一條過道,她就從廳里到巷裡我家門前了。她們常常一聊大半天。我總是倚在母親懷裡 ,聽着,也看着記牢了那寡婦的面容。她略寬的前額,彎眉,稍圓略嫌長的臉,兩排牙齒好白,特醒目;素凈裝扮,愛乾淨,穿出的衣服熨帖又平整,看不出一點灰漬,小而又小的“三寸金蓮”,高高的髮髻,一步一顫,裊裊娜娜,舊時大家閨秀的樣兒,是個美人。

  三更半夜,她在那大廳門口哭什麼呢?斷斷續續的能聽出一些字句,卻因為小聽不明白什麼意思。她哭啊哭啊,似乎是要哭過一年,哭過一世,每晚那時刻總會幽靈似的飄起那哭聲,那麼凄厲,那麼悲切。我,總是於恐懼中入睡,於恐懼中驚醒,於恐懼中瞪着恐懼的雙眼,想象着許家大屋裡可能藏着無數鬼怪,於恐懼中盼着快快天明。

  她是哭自己命苦嗎?三十歲上,丈夫便辭世而去,遺下三女一子。十多年她獨守孤燈,苦熬苦撐,忘了自己是女人,慢慢像變成了男人;十多年她把另一副沒人挑的擔子擱到了自己肩上,承受着比別人多得多的壓力。而她一個小腳女人的能耐又是有限的。她所以嫁進許家,也是因為許家曾經是個殷實人家,不然能蓋起那麼大的房子嗎?劃成份時卻是中農,誰也不知個中緣由。人們私下傳說,她家有不少“硬貨”(即金銀),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家有一張全村僅有的“牙床”,雕滿花草蟲鳥、人物禽獸,鍍着金,(據說前些年五千多元賣了),我常常跟着母親去她家,看着那“牙床”出神。那時集體靠工分稱糧,她家總欠債,可她一點不慌,總能拿出許多錢到隊里買糧。

  她是哭青春不再嗎! 十多年風華落盡,十多年容顏憔悴,仍孑然一身。憑她的姿色,再續前緣,一句話的事,多少男人趨之若鶩啊!可她選擇孤燈相伴。古人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她是否後悔了當初的選擇,以至於空對菱鏡枉自悲?

  不!這些都不是。她所以哭得那樣悲切,在今天的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當初為了兒子念書,出人頭地,她費盡心事;兒子出息了,在六朝古都南京工作,卻捨不得兒子離那麼遠,要他伴在身邊了。也是,那會從南京回家一次要好多天,回趟家像上月球,兒子一兩年才回家一趟,想見兒子只能在夢裡。寡婦想想憋屈,更是傷心,還不如辭了工作,回家種地,也免得自己守着那空闊的房子瘮人,落寞孤寂。可一封信不見兒子回,兩封信不見兒子回,十封八封也是。於是,她哭啊哭啊,希望這哭聲能飛到千里之外的南京,能飛到兒子耳里。終於,哭聲驚動了石頭城;終於,兒子辭掉了工作,回到了她的身邊。那天,月亮剛上東山頭,他挑着兩皮箱,躡着腳,左手扶着擔子,右手划水狀,生怕摔了。村裡人圍了出來,卻沒一個人為他辭了工作而惋惜,那時人們對於工作似乎並不太在意,因為薪水低,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並不大。要是擱到今天,甚至更早些的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有哪個會因為母親一聲苦而輕率地辭掉工作呢!?又有哪個母親會那麼不明事理,為了自己而置兒子前程於不顧呢!?他們巴望兒女遠走高飛,要是能去倫敦、紐約,還鞭炮相慶呢。一個時代,一種觀念,看着聽着奇怪,想想也就不難理解了。

  過了幾年,寡婦的兒子當民辦老師了。後來還轉了正,今已退休。也算是有個還好的結局。那寡婦前十年才故去,活到九十多歲。但在當時有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寡婦夜夜哭,夜夜吵,擾得一村人驚恐難眠,怎麼沒一個人去勸說呢?母親是這樣說的,深更半夜,大廳門口陰殺大,誰都怕去那,更何況是許家大屋。後來我想,人家許寡婦一人守那麼一大塊房子,也不見被鬼嚇着掐着呀,可見有關鬼的事是人之疑想,子虛烏有。母親又說,又不是夫妻吵架,鄰里口角,怎麼勸說呢,人家還以為你是嫌她吵呢,包不準給你一個不高興,她想咋哭就咋哭,愛哭多久就多久。

  很是無語, 真是怪誕的鄉間,怪誕的人和事!

  隔壁姓鄢的是個少見的厚道人,也是個古板的人。和你說話要是說錯了一個字,準會回過頭來刻意糾正;碰上一個和他說錯了半句話的,他會“哼”的一聲,牢牢的記很久;要是有一點對他不敬的言辭,他會氣得臉色鐵青,三天不出門,兩天不吃飯。集體時,一些小青年做事毛毛糙糙,他當面只是臉色難看,一轉身便叨叨絮絮,還夾雜着一兩句髒話,但他會一點點去修正。他不苟言笑,自尊又很自卑。總聽他埋怨自己命不好,盡生女兒。那一年,還一胎蹦出兩個女兒,他老婆哭,他也哭,幾個女兒跟着也哭,一家人哭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從早到晚不見升起一點炊煙。鄰里看着是事,就勸呀,開導呀,不知誰一個主意,說乾脆把那雙胞胎女兒抱給別人。老鄢一下頓住了哭聲,覺得沒錯。那會又沒計劃生育,怎麼生都可以。他即刻着人找個合適的人家。

  一個早晨,幾個陌生女人走進了老鄢家,一會,屋裡哭作一團。我倚在自家門前,吃着母親給的炒米(剩飯晒乾后炒爆的米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走了過去,往屋裡探了探,只見老鄢的妻子抱着雙胞胎中的一個久久不見鬆手,長長的涕液掛在唇上。我略略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那時鄉間常有女嬰從外村抱進,也見有女嬰從村裡抱出。最終,老鄢的老婆鬆開了手,幾個女人抱起孩子,走出巷口,直奔後山,頭也不回。女人嚎啕着,匍匐到門口,聲音也啞了,斷斷續續地哭訴着:“伢啊,你出生還不到一個月啊,我怎麼會忍心把你送了啊,不是媽狠心,我是被逼無奈呀!要是有來生,你千萬別再是女兒身哪!”一圈圈圍着的女人們也陪着“吧嗒吧嗒”掉淚。她突然想起有個小玉墜忘了給女兒帶上,即刻着丈夫追了去。一連數夜,躺在床上,總能聽到隔壁嚶嚶的哭聲,母親有時也唏噓着,我知道母親在陪着傷心落淚。作為女人,最柔軟的地方,哪個不是淚做的?我輾轉着,醒了睡,睡了又醒。那會我依稀知道了人世間的一些事情,心想:要是自己也是個女娃,爸媽會不會也把自己也抱了呢?

  不要說那時,便是現在,“男尊女卑”。“多子多福”觀念,依然在一些人的腦子裡頑固着。想想,哪個人不是母親生的?哪個母親不是女的?假如世上沒有了女人,僅僅是去了“半邊天”嗎!不解的是,許多母親不喜歡女娃,甚至討厭女娃,不知她們是否忘記了自己的性別,難道她們不知道自己是從女娃來的?她們討厭的僅僅是女娃本身嗎?

  終於是抵不住那世俗的力量,雙胞胎中的另一個女娃也抱給了別人,次年老鄢還真生下了一個男孩。

  在我生命的旅程里,我只見過奶奶一次,卻不知道她長什麼樣。都說她漂亮,也是,從父親和兩個姑姑的形容上大抵也能看出奶奶的影子。但畢竟是不同的個體,自然會有許多不同之處。似乎是有些矛盾,既然見過,怎麼會不知道長相呢?

  我的童年連着許家大屋,在那總能聽得到許多刻骨銘心的哭聲。也是一個夜,一個有着淡淡月色的夜,剛剛睡着,又被另一隔壁“哎喲、哎喲”的哭叫聲驚醒。那時我還真非常小,恐懼的不得了,母親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誰在痛苦地叫喚呢?母親沒吭聲,我也不懂得問。一日,我蹣跚着,無意走到那門口,門虛掩着,我小手用力一推,見小木窗一頭牆角的床上,卧着滿頭銀絲的人,幽幽的光,亂髮遮着臉,左手放在床沿上,右手無力地抬起,緩緩地向我招着:“伢子,過來,過來,” 我一驚,大哭,跌倒在地上。母親飛快地跑了過來,一把把我抱起,一邊哄着:“伢子莫怕,莫怕,”一邊親一下我的臉,又朝地上吐一口沫(意即吐了驚嚇,不會發夢)。

  那次后,我再也不敢到那門口了,那蓬亂花白的頭,那枯枝一樣的手,乳膠一樣黏在我稚嫩的腦子裡,揮之不去。這是誰呢?多年後,我懂事了,說起那事,說起那驚魂一刻,母親告訴我那是奶奶。也就在那一次,我知道了奶奶的一些身世。她略識字,粗通文墨,出自還算殷實人家,曾一日三個媒婆登門說親,傳為佳話,卻偏偏嫁到一個山旮旯里。沒幾年,丈夫死了,也沒留下一男半女。爺爺娶奶奶,算是二婚;奶奶相貌俊,也剛二十齣頭,而爺爺又有點寒酸,娶雖結過婚的奶奶也心甘情願。爺爺奶奶結婚後就搬到許家大屋這村了,這也是奶奶的娘家,也是我的故鄉了。母親嫁進來后,都依着奶奶。那會自然是封建禮教重,但奶奶也是能幹,繡花納鞋,剪裁縫紉,樣樣精通。我不由為奶奶自豪。但那時奶奶已去世多年了。母親並告訴我,我看見奶奶那會還不足兩歲。後來,清明隨哥哥去掃墓,一看奶奶生卒,我那會是虛歲三歲,印證了母親的話。兩歲,懂什麼呢,又知道什麼呢?完全還是孩提的最初時刻。可那次見着奶奶的驚魂一刻,卻刀子一樣刻在我尚未攝入多少信息的大腦里,那樣深刻,那樣清晰如昨。約半月前,無意和小女聊起,女兒一句“是嗎”,半信半疑,的確連我自己也有點驚訝。但那是不容置疑的。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尚能記起兩歲時的事?我要謝謝奶奶,謝謝那次偶然見着奶奶,才使我留下那一份最最珍貴的記憶。不然,我沒有資格說我見過奶奶,我也將作為奶奶的孫子而沒見過奶奶而遺憾終生!

  遺憾卻總會是有的,那次我並未看清奶奶,沒看清她的模樣——那怕是秋草一樣枯萎的模樣,沒看清她的容顏——那怕是落日一樣淡漠的容顏。假如我那時是個小男孩就好了,也許就不害怕了,就能走近奶奶,看清奶奶,也許還會撫摸着她的手,感覺她的體溫、她的心跳,感覺我和奶奶相通的血脈;或者倚在床邊,和奶奶說著話,聽她講故事,講人生,也許今天一樣記着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呢。可是沒有假如,但我依然滿足,因為我畢竟看過奶奶,儘管那是一次不完全的相見。

  似乎是有着相同的命運,如今九十六歲高齡的父親和當年的奶奶一樣,也卧床不起了。我不知道奶奶當初得的是什麼病,但我知道奶奶沒有父親幸運。這並不是說爸媽那會不孝順,實在是那時家境貧寒。卧床的父親,現在有專人照料,想吃啥有啥,奶奶那會飯都沒得吃,能想吃啥有啥嗎?後來聽說,奶奶是在那個寒夜離去的。出殯那天早晨,我剛醒,姐姐抱着,睡眼惺忪,只記得奶奶的棺木被抬出巷口的那一刻,和那斜風細雨里翻飛的紙錢、漫天的哭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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