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

　　父親頭一天還用虛弱的聲音說，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可憐的父親怎麼又說胡話了？

　　這個時候說回家，已經晚了！真的晚了，一檢查出來就是胃癌晚期，到現在都將近五個月了，身體虛弱的看去就是一口氣了。哪裡還經得起折磨？現在這種奄奄一息的狀態，火車人家都不肯讓上呢！

　　回家？爹，檢查結果一出來，為了回報你的養育之恩，為了讓你能葉落歸根，多少種謊言想騙你回家？求助多少親戚勸你回家！

　　都被你拒絕了，短短的將近五個月時間，開始你說，路費太貴，不想浪費錢。

　　後來你的身體越來越差，再次提到帶你回家時，你知道自己已經需要人照顧，擔心我把你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老家，擔心你會孤單單的老去沒人理！

　　儘管我一再的承諾，不會，不會留下你一個人在家，絕對不會！可是你還是不放心，就是不肯！

　　爹，當你躺倒后，我還在勸你，回家看看吧，你還是沒有答應。你說，回家沒多久又要回來。浪費路費！

　　養父不知道，我每一次勸他時，都是要忍着淚水，實在忍不住了，就找個理由出來。

　　在養父神智還清醒，癌細胞沒有轉移到腦部，人卻已經卧病不起時，我終於考慮再三還是告訴他，他的弟弟我的叔叔已經不在了，永遠的走了。

　　不知道養父是自己的身體疼痛厲害顧及不到兄弟了，還是感覺活着就是受罪的原因，他只是淡淡的說死了好，死了好。

　　原本擔心他知道會痛苦或者痛哭，沒想到他居然是這麼平靜，可是這種平靜更讓我心痛。養父對這個一輩子都沒討過老婆的弟弟是多麼的操心，多麼的照顧。

　　多少年了，不顧母親的感受，硬是留下這個又臟又懶的弟弟一起過日子。為此我不僅恨這個叔讓爹娘整天吵架，更恨養父對母親沒有對這個叔叔好。

　　爹，到底是因為自己疼痛嚴重，已經沒有精力再為弟弟考慮一點點嗎？

　　還是就像爹疼痛難忍時，跟我要安眠片想早點結束生命得以解脫。認為孤身一人還真的不如得病就死來的痛快？

　　或許兩者兼有，或者其中之一，只是爹沒有給我答案。

　　讓我難過的還有，爹在病入膏肓時，轉移到大腦時，開始瘋瘋癲癲說些胡話，那胡話里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駕，駕，駕，吁，吁，吁，趕牲口的口號，半夜都會不停的叫。

　　還有文化大革命時，被斗被打時的求饒聲，真的不是我乾的，不是我乾的！

　　還有那些我知道也是早已死去的人或者根本就沒聽說過的名字。

　　儘管我知道，他這是傻了的表現，可是我的心還是辛酸的，養我三十年，含辛茹苦的三十年，臨終守在身邊的還是我，怎麼就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怎麼一句都沒叫過？

　　心痛的時候，不僅想到母親臨終前記得的也不是我，而是她白白養大，卻又拋下他們而去的那個外甥女！那個曾經讓他們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的外甥女！養我十八年的母親怎麼也記不得我了？為什麼？我不得而知。

　　父親，有一段時間記得我，是他小便拉到床上，給他換墊子弄疼他的時候，他曾經多次的大叫，要告訴全世界的人！快來看呀，南方人心最恨！玉霞的心最恨了！你怎麼能對我這樣呢？

　　頭天上午還吃了半碗米粉呢，才下午一頓沒吃，怎麼第二天說沒就沒了呢？難道這就是養父所說的明天回老家嗎？

　　我收拾好基本的生活用品，準備第二天去醫院，住它個一個月，兩個月，只要他不要在公司去世就好了。

　　怎麼就第二天等不到急救車把他拉到醫院，半路就停止了呼吸？

　　父親走了，臘月二十四日，也是我們公司春節放假的日子 。

　　老爸，是不是知道我已經很辛苦，想讓我好好安靜的過春節呢？馬上放假了，我終於有足夠的時間陪你了，你卻走了。你生病時，不管你多痛苦，在你神智清醒時，總不讓我請假陪你，你說給人家當差不容易，要給人管事的。儘管你也說過，陪你說說話，你的疼痛就會減輕。可你硬是說幾句就把我往外趕，催我上班。

　　幸虧姨媽及同事都理解，所以，我還是可以只要一空下來就陪你說說話。

　　那天晚上，父親的嘴張着呼吸，我真的沒想到那是父親臨終前的徵兆。我忘了母親走的時候也是那樣，我太傻了，為了第二天去醫院時乾淨一些，我又給他擦了擦身體，臉。

　　這次他沒有叫，沒有罵我，始終睡着沒有反應。

　　只是，一個意外，他居然穿着襪子，居然他的腳掌下面在襪子里藏着一千塊錢。

　　這是怎麼回事？因為冬天太冷，病倒在床的他，我是只幫他擦擦臉，還有屁股，他的眼睛裡面眼屎太多，每天都要擦很多次。

　　他的屁股是因為小便拉在床上，人又不能動了，所以屁股很容易爛掉，儘管他會說要小便了，可是我守着他，很多次都接不到，不是說完已經晚了，就是他不肯動，尿不到盆里。

　　每一次尿床，都是一次折磨。說心裡話，這種疼痛，這種受罪，我都在想，到此時真的不如死了好，要是我這個樣子，也會想到死才是解脫。

　　記得他那時候能坐起來，但已經不能走路的時候，他多次要穿鞋，我都不肯，記得我把他的襪子脫掉了。他後來就應該自己穿不上襪子了呢！

　　記得有次借給他拿葯之故，把他的錢都拿過來了，那裡有很多錢都是他這幾年撿廢品換來的錢，一毛，五毛，一塊，五塊，流行的錢，他都有。只是都一疊一疊數好的。

　　他怎麼還有一千塊？父親呀，記得神志不清都一段時間了，真不知道他對錢怎麼這麼上心？

　　這就是他管了一輩子錢的大男人注意的個性吧？這就是沒有生過孩子人的顧忌吧，錢一定要自己放着才放心！免得孩子不管了自己還能有辦法！

　　可是我又忽然想到，他這一千塊錢是不是曾經在生病駕起拐杖時，由於極度想念家鄉的親人，曾經在打電話時，說很想我的鄰居能過來這邊，這邊的工作很好找，這邊的工資很高，讓他一定過來。已經知道他病情的鄰居，為了不讓他難過，答應過完年就過來看他，在這裡上班。

　　一向節約甚至吝嗇的父親說，只要他來，路費他出。還說一千塊給他留着。

　　老爸，你身體那麼疼痛的，是怎麼穿上的襪子？怎麼想到只有在襪子里才是最貼身安全的地方？

　　難怪我後來說跟他脫掉襪子，洗腳時他死都不肯。

　　老爸，知不知道，人在真正的不治之症纏身，生活不能自理時，有多少錢都沒用！都沒用了呢！

　　說良心話，最後一個晚上的五六個小時我沒有守在老爸的身邊。

　　我真的不知道那就是臨終前。

　　夜裡十二點之後我在隔壁房間躺了一下，兩點的時候又起來看了看，這是爹最省心的一個晚上，因為他沒有折騰，沒有喊。

　　五點鐘，起來給他換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換衣服折騰的，讓他那虛弱的一口氣，抬到救護車上開出去幾分鐘，他的臉就突然變得黃的嚇人。

　　救護人員說，人已經不行了。還要不要繼續往醫院送？

　　當車上的救護人員問我，要不要送到醫院時，我都不知所措。

　　怎麼就這樣，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這就是永別嗎？我強忍悲痛，給姨媽打個電話，問怎麼處理？

　　姨媽說先送醫院，然後再打電話送到火葬場。

　　我撫摸着爹的臉，那種顏色確實已經不是正常的血色，整個臉部都是蠟黃蠟黃的，表情骨骼都已僵硬。

　　父親，我的父親就這樣走了！原本對他自己是解脫，對我也是解脫！可是，他真的走了，此時此刻，他真的走了，我又如此傷心難過？

　　這就是生死離別！這就是與親人的永別！

　　我的腦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哭泣，只有哭泣！

　　父親，千里遙遠從南方孤兒院把我抱回北方的父親，經常讓我坐到他膝蓋上看電影的父親，趁我不在幫我買點餜子，餅乾放到樑上掛着的籃子里的父親，每次參加抽考時會給我五毛錢買麻花的父親，每次廟會給我五毛錢買小人書的父親，那個節衣縮食的父親，那個瘦瘦小小的父親，那個把我從小養大陪我三十幾年人生的父親，就這樣一句話沒留的走了！悄無聲息的走了！受盡疼痛折磨後走了！

　　父親的形象從高大到瘦小的一幕幕在我腦子裡像電影序幕一樣不停的轉換着，不停的上演着，而我的淚水更是不停的流淌着，流淌着！

　　父親走了，到醫院只是一個通往火葬場的中轉站，已經不行了，所以就沒有進行那些形式性的搶救。醫生經過檢查確定父親已經死亡，開了死亡證明，然後就換上了一輛極其破舊的遺體轉運車。

　　看着被他們三下五除二的把好好的一個父親，就那樣打包了起來，我更加的痛苦不止。這是我的父親，養我長大的父親，就這樣突然就沒了，就這樣被當做一件東西似的被打包了。我能不傷心嗎？

　　我再哭，還是不能失去理智，因為琚玉霞的父親的後事，要琚玉霞來料理。死亡證明要我簽字，要我辦理。死亡證明，是呀，這就證明琚玉霞的父親琚生蘭在農曆二零一二年臘月二十四日早上死亡了。

　　證明琚玉霞的父親琚生蘭結束了七十八歲的生命，證明着琚玉霞的父親琚生蘭沒有活到七十九歲，證明琚玉霞的父親終於拜託了癌症的折磨，而且是永遠.。

　　證明琚玉霞終於完成了養父母養老送終的任務，證明琚玉霞終於不在因為孝順父母這個包袱 ，證明琚玉霞已經完成了養女的義務。證明琚玉霞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那塊沉重的石頭只有她自己清楚。

　　可是我就是淚流，不停地淚流。

　　葉落歸根！葉落歸根？養父為了我，為了依靠我，晚年了背井離鄉，孤單老人背井離鄉，這對我來說，永遠是愧疚，深深的愧疚！

　　我的養父，就這樣在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走了，骨灰也是大部分留在了異地他鄉！痛，這是何等的悲痛？

　　而且，而且都沒有通知老家的琚玉霞養父的親戚，琚玉霞想到了自己的殘忍，琚玉霞真的很殘忍！

　　在痛苦與痛哭中，火葬車把我們，我，養父，還有丈夫，帶着駛向郊外的火葬場。

　　即使是在將近春節，火葬場依然門庭若市。絲毫沒有要等到年關過了在忙碌的意向。是呀，很多人是等不到春節過後就急着走了。

　　火葬場中， 要下葬的人，用自己家鄉的風俗習慣在為亡者超度亡魂。

　　哭，應該是全國統一的面對生死離別的方式。

　　條件好的，請着和尚還是道士在一個放着屍體的房間里念經為死者送行。

　　而我，琚玉霞的父親之死，琚玉霞的父親在火葬場，卻是如此的冷清的光景。

　　只有我，在哭，只有這個所謂的養老女婿在陪，只有琚玉霞的一雙兒女來送行。

　　親戚，算是只有媽媽，姨媽，還有表妹前來。這是我，琚玉霞的親戚，並不是琚玉霞父親琚生蘭的親人。包括我，都跟死者，我的父親沒有血緣關係，也就是說，跟父親有着血緣關係的沒有一個在場。

　　而且，琚玉霞我，沒有為養父請一個和尚或者道士，沒有為父親守靈一天的意思。

　　我們在挂號，輪到了，就把父親火花掉。

　　一套內衣，一套外套，一雙鞋子，一個枕頭，一床被子，就這樣打發了我的父親。請了兩個師傅，為我的父親象徵性的的洗澡，洗臉。

　　而我，除了去買這些必須品，一直都是跪在父親的遺體前，抱着父親的遺體哭，不停地哭。

　　並且，讓我的一雙兒女，也叫着爺爺，爺爺。

　　父親火化之前，沒有睡過水晶棺，沒有排場，沒有一丁點的排場。就像他生前那樣節儉的日子一樣。只是，只是終於來義烏三年，穿上了新衣服，新鞋子，蓋上了新被子。

　　這也是我的罪過，想想，父親來到這裡，以撿廢品做為生活的主要內容，他的盼頭就是撿一個又一個可樂瓶子，一個又一個可以賣的紙箱子，爛書紙。當然，也有在人家丟棄的舊衣服里忘了掏出來的幾塊，幾十塊的鈔票。

　　父親撿來的東西，足以做為他晚年的所有生活用品及費用。

　　穿的衣服，鞋子，蓋的被子，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撿來的，包括他生病期間所有的醫藥費，甚至包括他的火葬費，都是他自己這幾年撿來的。

　　父親用自己的雙手把自己的晚年及後事準備的妥妥噹噹，綽綽有餘。

　　我哭，為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為這份父女間生死離別之痛，為了自己對養父關心甚微的虧欠之感，為了可憐養父這一生不幸的命運，我哭，我大哭，我聲嘶力竭的哭。

　　我哭的頭昏目眩，哭的肝腸寸斷。

　　看着工作人員推着父親的遺體，推向那個毀屍滅跡的大火爐。

　　我除了哭，除了爹，爹叫着哭，還能怎樣？

　　就這樣，就這樣，父親就化作灰燼。

　　記得父親，曾經在健康跟生病時，都說過，死了骨灰都不要帶回老家。火化時跟他們說一下，儘力燒的的骨灰碎一點，隨便路邊撒點就行了。

　　可是，爹，這一點我不能這樣，為了安慰我自私的靈魂，為了面對父親的親戚以及東營村的鄉鄰，我不能這樣做。所以，請父親原諒女兒的不孝。也許在我認為，只有把父親的骨灰捧回家，只有把骨灰跟母親的屍體合葬才算是盡了最後 的孝道。

　　我，捧着父親的骨灰盒，兒子捧着剛剛用身份證洗出來的照片。不是回老家下葬，而是，而是把可憐的父親的骨灰，留在了火葬場的一角，用兩包煙為養父找了一個暫時存放的地兒。

　　父親，我的父親，在天之靈的父親，原諒女兒的狠心。我只能暫時把你放到這裡，因為公司不是咱家，不能拿回去。因為我春節過後不久我就要回老家處理咱老家土地的問題，所以，女兒只能先把你留在這裡，到時候回家把土地的事情以及你的喪事一併辦掉。

　　只是，父親，春節了，把你一個人仍在這裡，真的是女兒的不孝。

　　可是，父親，我相信你的靈魂早就飛到老家了是吧。沒有了肉體纏身，沒有了病魔折磨，你也不需要坐火車飛機，不需要花人間的鈔票，飛呀，發呀，就飛到老家了是吧！

　　父親早就見到了自己的親人，是吧。所以，爹，自己保重，這樣想，女兒才不會有太重的負罪感。

　　所以，父親，在火葬場暫放的只是你的軀殼的一部分，跟你這個人的靈魂完全沒有關係對吧。你的骨灰，只是留給老家的親人看的是吧。

　　一切安置妥當，走出火葬場，然後老公點燃了鞭炮，坐上表妹的汽車，姨媽，媽媽還有我們一家人都被表妹帶回公司。

　　回到家裡，我昏昏沉沉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