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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紀念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祖母去世已經十多年了。

  祖母活了九十一歲。據當時守在祖母身邊的母親說,祖母死的時候一點也不痛苦,呼嚕呼嚕就像睡著了,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猶如一盞燃了近一個世紀的長明燈,已經油盡燈干,燈頭上的火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化一縷青煙,永遠地熄滅了。

  祖母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年輕的時候,曾祖母過世得早,祖母早早就當了家,雖然家裡開着車馬店,給人種着地,農閑時伯父和父親還做點小買賣,賣個燒餅什麼的,但由於家裡人多,日子總是過得緊緊巴巴。解放以後,隨着伯父和父親先後成家,以及我和小叔來到人世,家裡人更多了,只好另起爐灶,分開來過:祖母仍住在南院老家,伯父和我們家住北院。剛分開家不久,就遇上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那次大飢荒,村裡餓死了好些人,每天都得往外抬屍體:開始還弄口棺材埋葬死者,後來炕席一卷就軟埋了,再後來埋都不埋了,弄出村去就地一扔就算完啦。有個鄰居的二叔死了,叫他去埋,他說:還去埋他哩,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夠活到明天哩……第二天他就死了。我們家也餓死了兩個人。一個是我祖父的哥哥,我應該叫他“大爺”,他無兒無女,光棍一條,又有些瘋,小時候經常背着我玩,邊晃悠嘴裡邊“哐啷啷、哐啷啷”不知道什麼意思。一個是我五歲的妹妹。當時我記得母親很傷心,只是默默地坐着,似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啦……我的小叔跟我妹妹年齡差不多,祖父餓得走不動,祖母每天拐着小腳到村后河灘上刨蒲草根,到地里挖野菜,到大堤上扒高上低捋柳葉,回來把蒲草根剁成段晒乾磨成面,跟野菜、樹葉和在一起焙成麵餅給家裡人吃,小叔和祖父才沒有餓死……

  半年以後這場飢荒總算過去了。轉眼又到了六三年,漳河發大水,全村人被迫搬到大堤南居住,由於地方兒緊,我們家和大伯家搬到了村東頭,祖母家搬到了村西頭。那時祖父身體不好,又有哮喘病,經常“咳兒咳兒、咳兒咳兒”咳嗽,小叔年紀又小,全靠祖母一個人掙工分養活一家老小。當時,隊里一個工分才合一毛二分錢,一個人一天分七兩糧食,所以祖母在吃的方面很吝嗇。我和弟弟跟幾個堂兄弟經常到祖母家去玩,祖母從來不給我們東西吃,即使到了吃飯的時候,看着眼前那黃澄澄的米飯,紅玉玉的高粱面窩頭,綠瑩瑩的炒菠菜,香嘣嘣的搗辣椒,我們饞得直流口水,祖母就是不說讓我們吃……因此我們經常私下嘀咕:祖母是不是親的呀。所以,以後再到祖母家去,一進院子,先到餐棚里找東西吃,得什麼吃什麼,就是半鍋麵條兒湯,也要喝個精光!有一次,我們偷吃了祖母給小叔留着半晌兒吃的紅窩頭。又有一次,我們把祖母煮的小半鍋兒紅薯給偷吃了。祖母怎麼生氣我們不知道,只聽後來姑姑學祖母說:東頭兒那孩子真厲害,一個個跟餓老虎一樣……

  後來祖父去世了。祖母年歲也大了,就在我們家、大伯家和小叔家一遞一年輪着過。又過了幾年,從八十四歲起,祖母患了老年痴呆症。頭二年還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又過了二年就全糊塗了,連家裡人都認不清了,有時我們在街上碰見她,問她我們是誰,祖母搖搖頭,說不認識,我們說我們是誰誰誰,祖母“啪嚓”打我們一巴掌:小扒灰頭兒啊,是你呀!笑着跟我們回家去了。雖然不認識我們,但對小叔和小叔家倒始終記得。輪到在小叔家吃住的時候,祖母把它當成自己的家,頭腦清醒一點兒的時候還能幫着干點活,刷刷鍋洗洗碗看看孩子什麼的,頭腦糊塗時凈添亂:一會兒把椅子搬到院里,一會兒把椅子搬到屋裡,一會兒又把椅子搬到院里;一會兒把被子抱回屋裡,一會兒把被子搭到院里,一會兒又把被子抱回屋裡……尤其是一有閑空就從罐子里拿出雞蛋來數,數清數不清不知道,一會兒又把雞蛋伙到一起繼續數……還沒數完,又放回到罐子里;剛放好,一會兒又拿出來數……以致小嬸天天嘟囔:數!數!數!多咱兒數光了就不數啦——因為祖母每數一次雞蛋,不是磕破就是打碎好幾個……也只是嘟囔,並不當面說,因為——儘管祖母在我們家和大伯家住,平時一有啥好吃的,都要給小叔家送去;而且,在我們家一吃罷飯,就順着大堤往小叔家走了,路上不是拾柴火,就是用我們給她的零花錢給小叔家買一捆蔥、買一把菜,再不然就是給小叔的孩子買一串糖葫蘆……更有趣的是,姑姑來的時候拿點兒點心,祖母常常當著我們的面偷偷對姑姑說:給,快把它給了××,別叫東頭那孩子看見了……逗得我們亂笑。

  到了八十八歲那年,祖母痴獃得更厲害了,連小叔和小叔家都不認得了,我們決定給她祝壽,順序以大排小。第一年先從伯父家開始。第二年是我們家。第三年輪到了小叔家。到了祝壽這一天,兩個姑姑也來了,在院里擺上桌案,點上蠟燭,別上彩旗,擱上蛋糕,我們攙着祖母到桌前就坐,接受兒孫們的跪拜。跟前兩次不同的是,這次祖母說什麼也不肯坐,我們強讓她坐,祖母不知為什麼哭了——祝罷壽沒過幾天,就去世了。

  祖母去世已經十多年了。撰寫此文,以示對母祖永久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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