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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的大哥(王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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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的大哥(王明輝) 標籤:快樂的大腳

  退休的大哥

  王明輝

  大哥今日六十晉八。大嫂的生日是臘月十四,大哥的生日是臘月廿一。今年大嫂滿六十,傳統習俗,男虛女實,或者說男九女十,大嫂六十整壽,我一家,舍弟一家,侄子一家,趕往王家寨,給大嫂祝壽。大嫂親自辦了一桌酒席。兩老高興,特別是嫂子,把小孫子逗得咯咯咯咯直笑。大家說了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之類廢話,然後當天趕回學校了。並且講明,大哥生日就不回家,七十大壽再說。我敬了兩條煙,一條芙蓉王,一條精品,囑咐他別賣,他點頭,趕忙收了。我們鄉下講“收了”,是藏起來的意思。以前,稍微好一點的香煙,有時捨不得抽,就賣給鄉下懶得上街的打牌少年了。

  近年來關於幹部職工推遲退休的事情,議論很多。據說,養老金虧空嚴重,所以出此下策。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老,當年的口號,無法兌現,等於放屁。男性幹部,要推遲到六十五,阻力也大,不知會不會就實行。不過,我大哥率先響應,已經執行了,標準的六十五退休,已經過了兩年多的退休生活,安閑自在。本來六十那年,兒女要他退休,他堅決不肯,又堅持了幾年。這點和好多領導幹部一樣,捨不得退。六十五那年,女兒逼他退休,他終於很欣慰也很留戀地賣掉了老牛,把部分農具轉送年少點的親戚或鄰居,退休了。

  大哥正式工齡達五十三年之久。大哥出生於民國三十五年,屬於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他的學業成績很好,至少語文不錯,因為看得懂《三國演義》。但早早輟學,進入農業大學,社會大學,剛好十二歲。從此風裡雨里,摔打滾爬,長達半個多世紀。沈從文唯一的母校是鳳凰文昌閣小學,我大哥唯一的母校是永順高坪小學。大哥愛吸煙,他自己的小學課本蕩然無存,他的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的課本,也都化作輕煙,無蹤無影,要知道,那時紙張多麼缺乏,哪來專門的捲煙紙啊!

  我現在保存着的,是一方硯台,一本雜誌。一方硯台,普通的八邊形學生石硯,底部上方刻有“永順高坪完小”,弧形,中間刻有五角星,下面刻有“一九五五”,橫排。顯然是我大哥的文具,刻字也是大哥自己的傑作,稚拙而有力。那時大哥九歲。一本雜誌是《紅小兵》,那是我讀小學時唯一課外刊物。文革後期,我讀小學,那時候少先隊改稱紅小兵,湖南出有一本小小的薄薄的雜誌,就叫《紅小兵》。家裡雖然窮,但大哥還是堅持給我預訂了這本雜誌。不過,後來也都變成捲煙紙,只有一九七六年底的這一期保存下來,因為毛主席剛去世,紀念專號,數十張毛主席照片,他不敢拿來吸煙。

  大哥大我十七歲,大舍弟十九歲。所謂長兄為父,那真是嚴厲到家。大哥十二歲參加農業工作,勞苦功高,連父母都認為他是家裡的頂樑柱,讓他三分。但我和弟弟就有些不服氣,大家兄弟,憑什麼對我們非打即罵?他的鼻樑高,鼻頭長,現在那是帥氣,韓國男明星,多次整容才有那效果,但我小時候剛讀到《紅小兵》雜誌反美文章,還有插圖,那美國佬是勾鼻子,我就覺得解氣。和弟弟一研究,弟弟也高度贊同鼻子長的人都很壞的學術觀點。我們鄉下廁所是豬圈下有糞坑,豬圈旁擱兩塊厚而長的木板,留夠縫隙,人就可以兩足踏板,自在方便。有天我和弟弟蹲莫斯科, 糞坑高深,撲通撲通,兄弟倆享受着學者講座學問排泄般的快感。突然想起勾鼻子,痛恨起來,於是我喊打倒,弟喊王冬雲。這王冬雲就是大哥的大名。反覆高喊,越來越亢奮,越來越高聲,比開群眾大會鬥地主喊口號還要激憤。突然啪的一聲,我見蹲在前面的弟弟露出光頭,帽子已飛,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外面的光線。我們大驚失色,馬上噤若寒蟬。原來勾鼻子什麼時候站在面前,怒眼圓睜。

  那時候的大哥除了勾鼻子,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好長時間找不到嫂子。鄉里講找不到,不是失蹤,而是人家不答應。從十五找到三十五, 整整二十年,問了二十多家,沒有哪個女子願意嫁這個經濟上貧困而政治上又成分高的帥哥。成分高,就是出身不好,解放初農村劃分成分,由於我帕帔(土家語,爺爺)當過保長,於是劃為地主,後來改為富農。那時都是成分高的和成分高的結親,出身好的和出身好的聯盟。大哥要求不高,並不是硬要劉曉慶范冰冰,或者公社婦女主任。可是,不知怎麼,勾鼻子帥哥總找不到,無論出身好還是成分高。記得田家洞田幺妹,和她的父母一起,在我家住了兩個月,臨走答應男婚女嫁,可是沒多久,媒人老史來傳話,說女方年紀小,再等等。原來那年古丈大旱,一家幾口分頭謀生,幺妹和她爹媽,在我家度過了飢荒。後來也有類似的事情,不過沒有幺妹住得那麼久。這樣地次數一多,我家經濟雪上加霜。後來聽說幺妹嫁給大隊書記的兒子了,如今也該兒孫滿堂了吧。

  這件事上我對勾鼻子大哥充滿同情,減少了我的不滿,同時也對那些女性產生說不出的痛恨。我自己年齡漸長,想到大哥,對自己未來也感到憂心。母親悄悄落淚,我也偶爾見到。後來也想到老表換婚,但不知怎麼一來二去沒有談攏。大約舅舅家出身好點吧。還有就是寨上的同齡人也開玩笑甚至調侃,我們屬於家族最小一房,輩分高,這個嬸娘或奶奶不知還躲在哪個人家,不肯來王家寨。那時大哥經常外出參加所謂社會主義大建設,到杉木河修水庫,到松柏場修水庫,到小溪搞林業開發等等。小溪就是今天那個國家級風景區,當年差點被開發掉。

  一直到將近三十五歲,彭家幺妹嫁到我們家,就是我現在的大嫂。一雙兒女,非常爭氣,大的是女兒,大學畢業,在廣州教書,女婿大學畢業下海經商,外孫女已經上小學;小的是兒子,吉大學醫,西藏當兵,後來複員回湘西工作,兒媳是大學老師,孫子一歲多,很可愛。兒女特別孝敬老人,提供養老基金,強迫兩老退休,引起親友和寨子老人們格外的羨慕嫉妒恨。

  除卻煙酒無嗜好,何況今日夕陽紅。抽煙喝酒,是大哥平生愛好。抽煙,前面講過了。喝酒,這裡說說。先君健在時,飲酒吟詩,慷慨激昂,大哥總為他擔心,怕他酒醉講錯話,我和弟弟那時年幼,卻深受感動,也不知道因為什麼而感動,因為多數聽不懂。但酒量練上來了。年節一來,父子四人,大碗土茯苓酒,喝得面紅耳赤,不亦樂乎。如今,先君不在,我已戒酒,只有當年喊打倒的那個弟弟陪着對攻。大哥喝酒,綿勁厲害,農閑時碰到我那同樣愛酒的大表哥,往往一喝十幾個鐘頭。

  往事如煙,時光如水。大哥明顯老了許多。老了就不免偶爾有點病痛。去年住院一回,他和病友聊天,和兄弟談心,兒子兒媳端水喂葯。他笑着轉述明友哥的一段名言:明友說,像我們這把年紀的,六十多歲,如果走了,人家不會說走早了;如果還活着,人家也不會說活長了。明友哥,年紀和大哥差不多,寨子上的能工巧匠,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把排扇木樓樹立起來。但他不識字,不識字偏又講得出這種哲理,真應了魯迅講的,有時名言警句出自田夫野老之口,信然。我當時就哈哈大笑起來。

  家裡還有十畝田;自留地和山林也不少。我和弟弟先後考上大學,成了城裡幹部,但包產到戶在先,田也就保留下來了。戶口農轉非時,也有人提出過這事,但原來的老隊長楊三叔說,提出(拿出)來給哪個?全寨人分又太少。就這樣,我和弟弟鄉下有田。這幾年,親戚種過烤煙,現在是舍弟兩口子忙裡偷閒,種了六畝羊桃子。並說發財大家一起用,羊桃子大家一起吃。大哥閑不住,田邊地角收拾得很乾凈,按周立波《山鄉巨變》說法,還是農村老作家派頭。羊桃子是鄉下舊稱,形似羊卵子,野生的不少,城裡人文明,稱為獼猴桃。

  大哥老了,背也駝了,原來和我一樣高,現在只有我肩膀高。記得小時候,我多災多病,兩次掉下高高的田坎,磕破了頭;數不清的肚子疼,上吐下瀉,大哥總是默默地背着我,往公社醫院走,為了趕時間,特意翻越大山抄近路,汗流浹背。吃了葯,打了針,好些,就連夜趕回,時而背,時而放下走。和大哥一起踏着月光,月光格外亮,人也特別有安全感。兩歲多才會走路,而且多病,居然現在能在大學教書,人稱大師,真是奇迹。大哥恩重如山。大哥和兩位姐姐,讀書都不錯,但沒有機會上大學,我和弟弟幫他們都代讀了。所以我家裡書多。記得考上大學時,大哥說,你這一去,什麼都有了。大哥的意思是,票子,房子,妻子,几子登科。後來畢業,大哥說,你是有工作的人啊!話里有無限的期望和鼓勵。

  其實,大哥的工作才是最基礎的工作,所以中央年年發一號文件。現在他退休了,在天然環保無污染的山寨生活,我為他高興。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向他祝賀。依然是那句祝福: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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