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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旱煙斗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父親的旱煙斗 標籤:父親的病

  每天清晨總是能夠聽到樓下傳來父親不停的咳嗽聲,我便知道了此刻大概是五點左右。白天我們子女們也不免多次勸說父親,把煙戒掉吧!父親總是笑笑說,抽煙已經是他生命中的一種習慣,戒掉會不自在的,只能稀薄,早已將其植於生命里,形成了一種不可割捨的情感寄託。見我們不滿意,他就會不厭其煩的講述他手中的旱煙斗以及和它相關的故事。

  一

  在那個年代,父親還是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人們總是在集體出工按計分的制度中幹活。國家在一個龐大的水庫修築工程上,沒有龐大的機械,也沒有過多的拖拉機甚至過多的雷管炸藥,如此龐大的工程,幾乎全部是依靠人工來開挖。因此,幾乎動用了全省的勞動力,讓他們輪番上陣,分批開挖,集體人多力量大。

  一個小分隊一個地方的開鑿墾挖,男人們當然是主導,出更大的力氣,女人們也會幫忙用筐擔土,清理殘渣。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每個家庭都希望拿到更多的工分,來保障全家人的衣食住行和日常開支,更是希望年底能夠有點結餘,來過個富足的年味兒。

  所以一大群有體力的勞動者就一窩蜂的上了水庫開鑿的工地。一通忙活過後,日已上了竿頭,小分隊隊長於是就站上一塊高地,大聲吆喝道:抽旱煙的來吸一口,不抽煙的就繼續挑土。

  年輕時的父親是個老實人,很聽小分隊隊長的指令,因為出工工分和工作安排都是由他記錄和分派的,當他的一聲吆喝發出后,父親只能老老實實和婦女們一起刨土及挑土,繼續汗流浹背的默默耕耘着大地。

  一天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父親的父親就看不過去,心疼自己的老實兒子,便在抽煙的人群堆兒里站起來,朝正在擔土的父親嚷道:海兒,過來,到我旁邊來抽兩口,用我的煙斗。父親自然是不願意聽爺爺的叫喚,回應着:你們抽吧,我就在這兒挑土。

  爺爺見狀就生氣了,衝下來一把拉住父親,輕聲說:“你傻啊,幹活的時候,你和大家一樣,都是爺們兒,休息的時候,你個爺們兒還跩在女人堆兒里瞎攙和。走,抽煙歇會兒去。”爺爺拉着父親的衣角就上了那個休息的高坡。父親見自己扭不過自己的父親,就跟着上了那道休息坡。

  父親看着這休息的人堆兒都在低頭吧唧吧唧的煙霧裊繞,還帶着一股濃濃的煙草香味兒。此時,父親還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觀察了自己老父親的腮幫子,一鼓一癟的按着呼吸的韻律沉醉着,覺得這才是個純爺們兒,看着瀟洒的老父親心情也不免有些着急,渴望自己也能學着品嘗一番這男人的滋味兒。

  眼巴巴的看着老父親在旁邊示範了兩番,就急匆匆的從老父親那裡接過旱煙斗,老父親見狀並囑咐說“剛開始學抽煙,不要心急,要慢慢的吸,先醞釀一番之後,就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就不會嗆到,並且你能感覺到吸煙的那種如仙似飄的輕鬆愉快。又解乏又提神的!來,試試。”

  父親仰視着自己的老父親,仔細聆聽着這麼親切的教誨,迫不及待的雙手接過煙斗,也想像大伙兒一樣吧唧兩下,哪知第一口沒能按照老爺子說的那樣做,心急的猛吸了一口,嗆到了肺噴出了鼻涕。惹得大伙兒是一陣狂笑。而且煙的苦味也讓父親有了些戒慮。

  當爺爺再次重複吸旱煙的要領時,父親這才慢慢的平復了心情,緩和了激動的情緒,一小口一小口的學習,漸漸的領悟到吸煙的真理便開始感激父親的饋贈。

  大伙兒在堤上休息時總要找些樂子,有時會叫上村東頭的二爹,人稱“假婆娘”來上兩腔,給大家樂呵樂呵。父親也是極愛熱鬧的人,人困馬乏之時還能聽上兩曲,何樂而不為。更有時大家換個樂子,就會尋村西頭的幺爹,他天生有些口吃,或是口齒不清晰,讓他說上一句總也說不清楚的話語,比如“大路上有個碑。”隊長也是極愛愚弄別人的人,就說“幺兒,你要是能把這句話說清楚了,今天就不用做事兒,工分照記。”幺爹聽了當然是高興,就極力的表演,看着幺爹青筋暴露,滿頭大汗的憋屈,從嘴裡始終冒出來的是“大路上有個逼。”

  父親體驗着大伙兒的快樂,很快就融入到人群中。在爺爺的調教下,對吸煙也有了極大的興趣,並在不斷的練習中取得很大的進步。坐在一起休息也時不時開口講話,給大家弄些樂子,愉悅大家。這便是疲勞之後的一點滋養,空乏中的一種充實。

  二

  母親見父親在繁重的勞動中,也能夠像大伙兒一樣得到一絲的休息,更是極力的支持他跟在老爺子身後。並且那時在人們的眼中,抽煙是種時尚,更是種男人能力的體現。

  母親還親自去問我爺爺,這個旱煙斗是怎麼做的。爺爺告訴我母親說,十公裡外的山坳里有片野竹林,那裡面的竹子根莖細,皮薄且堅韌,中空大,是做煙斗的上等材料。記住,要五年以上的老竹子根莖比較好,嫩了的不耐用。

  母親聽了爺爺的話,半夜起床,拉起父親一起到山裡去尋找竹根。在漆黑的夜空下,兩個人摸黑來到了十里開外的山坳里。看不清竹根,到處摸不到合適的竹子,父親有些焦急,說白天還要上工,大半夜的把人拉來幹嘛,哪天得空弄不到大把的煙斗啊!

  母親還是在努力的尋找,沒有理會父親的惱騷。突然,不知道什麼原因母親一下子被絆倒了,母親順勢扯着一根小竹子,聽到一聲脆響。這“啪”的一聲給了母親一個震驚。她興奮的告訴父親,你看不到竹子根,你就把竹子掰斷,聽聲音來辨別它的年齡。

  爺爺說過要生長久一些的竹子根較好,中空大的聲響肯定大些,有韌性的肯定一下子折不斷。父親也是恍然大悟,按着這個思路,他們一路掰斷着山裡的野竹子,聽聲響找感覺,有合適的就順着竹子將其根莖拽出。一連拔了四五根,兩個人便說著笑着走出了山竹林,高興的感受着彼此興奮的氣息,看着天空將要蒙蒙亮了,就徑直朝着水庫修築工地的方向走去。

  母親將扯出的四五根竹莖折斷成一尺長左右,包裹在自己的外衣里,好好的藏起來,以免大伙兒七嘴八舌。來到工地看着天色還早,小隊的人還沒來齊,就都在一旁空地上等待着隊長來集合與分工。就在此時,恰巧我爺爺披着外衣,抗着鋤頭和鐵鍬慢悠悠的走了過來,母親趕快上前去攔住爺爺,把他拉到一旁並偷偷給他看看包裹里的這些竹根,讓老人家幫忙挑選一根。

  爺爺看着母親拿出的一把竹根有些吃驚,小聲問道,你們昨晚上沒睡覺去拔竹子了?母親點點頭,爺爺沒說什麼,認真的看了下,也幫忙挑選了一根,並且說,晚上回去的時候拿到他那裡去,他幫忙父親做一個旱煙斗。母親高興的點點頭,並趕緊將竹子根收起。

  母親將挑選出來那一根竹根輕輕的放在衣袖裡,其餘的就悄悄的從一塊大石頭後面丟到山腳下去了。父親母親爺爺都有事兒在心裡,上工時就都沒說太多話,一天的活兒還是悄悄的忙完了,和往常一樣大家按時下工回到了自己的家。

  掌燈時分,父親和母親一起悄悄的來到爺爺的住處,爺爺早已準備好了柴火,將一根鐵絲放在上面燒得通紅。見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過來了就趕緊讓他們把竹根拿出來。母親從衣袖裡掏出爺爺挑選的那根竹根遞到老人手裡。

  爺爺拿着這條竹根端詳了一會兒它的外形,就用竹刀簡單的修理了它的外莖,刨去貓須。稍做整理的竹根就基本有了點兒旱煙斗的模型。然後爺爺拿起燒得通紅的鐵絲從上端一通而下把所有的關節一氣呵成的都打通了。又將鐵絲放進柴火繼續灼燒,十幾分鐘過後,再次將燒紅的鐵絲對準預定好的煙孔燙下去,這樣整個煙斗的氣孔都做好了。此時爺爺也將多餘的三節竹子並排的橫穿在一起,說這是滅火的煙壺,也可以盛放引煙火的蓖枝。

  爺爺拿着竹刀開始對這完美的煙斗進行精修,一通忙活后,一支精巧的煙斗就製作成功了,我的父母親甚是高興,馬上感激老人家。爺爺卻說,還沒完,又從床底下掏出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瓶,裡面盛放的是桐油,老人仔仔細細的將做好的煙斗擦了個遍,現在拿在手裡滑溜溜的,很有手感。

  當爺爺將煙斗遞到父親手上時,父母親又是一通點頭哈腰的謝意。爺爺又一次笑着說,還沒完全好,哪天得空,把這煙斗給我拿過來,我拿到隔壁村王老五的鋪子那裡去,他的銅匠活兒做得還不錯,叫他用銅皮把煙鬥頭和嘴子包裹一下,好清潔,抽起來也乾淨,這樣就會少生病。

  父母親認真聽完后連連點頭,爺爺這才讓他們早點回屋去休息。父親抱着煙斗同母親躺在床上述說了一宿家長里短的興奮話語。

  三

  十幾年的風風雨雨都過去了,直至爺爺突然間辭世。父親匆忙的從勞動工地上回到家裡,大隊村幹部見老人仙去,就幫忙申請讓我父母親到山裡林場去鋸大樹木製做棺槨。

  父母親扛着鋸斧趕着牛車到十公裡外的山林去尋樹木,父母親悲痛欲絕的操弄着鋸斧,眼淚嘩啦啦的流,在雙眼模糊,父親在快要暈厥之際,猛的一拉,據條子上的鐵釘楔子崩斷了。趁此之機,母親趕緊將父親扶到一旁樹底坐下休息一會兒。

  父親背靠着一株大樹仰天的躺了一會兒,稍微有點兒精神氣兒就坐了起來,摸出別在汗腰帶上的旱煙斗,點燃后,低着頭吧唧吧唧的抽上了幾口。

  片刻的休息,吸了數口煙后,父親徹底的復蘇了,感覺精神頭十足,就看了一眼旁邊的母親。母親見父親有了些精神,就開始安慰他。頓時,父親眼睛一亮,直戳戳的看着母親的頭上,母親被他的舉動嚇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是慌張。父親叫她別動,順手就輕輕摘下她的發卡。

  母親看着父親手上的發卡,心中舒了口氣,調皮的說:“我還以為頭上有條蛇呢?幹嘛這麼大驚小怪的?”

  父親拿着發卡跳了起來,高興的對着母親說:“趕快起來幹活,把樹木鋸完了,早點兒回家,爹在家不能停放太久的。”

  母親更是詫異和不解,指着崩壞了的鋸子說:“鋸什麼,都崩斷了,回家吧!到老二家借把好鋸子再回來鋸吧!”

  父親就馬上拿着發卡在母親眼前一晃,驕傲的說:“有了它,就不用了,鋸子馬上就可以修好,繼續幹活的。”父親說完就把鐵制的發卡拉直,穿在崩斷的鋸子楔槽上擰緊。修好了鋸子,立刻幹活。

  兩個人都不曾歇一口氣,半天的工夫將棺木所需要的木材全部鋸完。把一堆整理好的樹榦放到牛車上,驅車回家。

  一路上慢慢悠悠,等到家卸了木頭已經是午夜了,疲憊不堪的父母親總算可以坐下來休息一下,喝口水。母親到廚房裡去撿鍋灶,準備弄點什麼吃的,父親和往常一樣,坐在門口順手從褲腰帶上去摸煙斗。這一摸不要緊,父親大叫一聲“哎呀”,母親趕忙從廚房跑出來見父親跳起來就問“怎麼了?沒事兒吧?”

  父親拍了一下後腦勺,說:“記起來了,鋸子崩斷了的時候,抽了幾口煙袋,看到你發卡就將煙袋放一旁了。我得趕緊過去拿。”說完父親就要急匆匆出門往山裡趕去。

  母親拉住父親,安慰說:“深更半夜的,伸手不見五指,到處坑坑窪窪,到現在就吃了個早飯,還是先填個肚子吧!不就是個煙袋嗎?明天天亮了再去拿,不成嗎?非要現在的。”母親說完就輕輕拉了兩下父親的衣角。

  父親義正言辭的說:“什麼就個煙袋啊,那跟了我十幾年,老爺子親手給我做的,就這麼一個,天亮了,別人拿走了還拿個球。再說明天還要去請木匠做棺槨,忙得很。”說完甩開母親的手就走,徑直衝進了黑幕。

  母親見扭不過父親,又擔心天高夜黑路不好走,父親又是剛喪父親心痛不已,再加上一天沒吃飯,也趕緊跟上去陪着父親去找他的旱煙斗。

  經過一宿的折騰,母親更深的知道了父親對這根旱煙斗的感情,這也是老爺子留給他最親近的信物,這裡面還有母親自己孜孜的情愫,怎麼能是根隨便的煙斗,更是習慣了這一輩子的跟隨。

  四

  前年冬天我到上海出差,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緊緊響起,我和往常一樣以為是商業電話,隨意的就接聽了電話。但電話的那一端是一陣沉默,我連續“喂,喂”了兩聲后,就聽到一個哭泣的聲音,立刻使我慌亂了手腳,還是怔了怔神,仔細一聽是姐姐的聲音。

  馬上安慰姐姐,平靜的問了聲“出什麼事兒了么?”此刻自己沉重的心情更像要決江的大堤,身上的肌膚像掉了一地的雞毛,一直哆嗦顫抖得不停,但還是強制的控制住自己低落的情緒。

  姐姐也鎮定了一下,哽咽的說“爸爸得肺病了,現在在醫院。”聽完后,我手中的電話滑落了。整個身體癱軟了下來,蹲在地上,用拳頭敲打了幾下額頭。不知道是幾分鐘過後,我站了起來走回辦公室交代了下公事兒,就徑直走向了機場。

  當我回到老家醫院,輕輕來到病房門前,透過門縫,見母親坐在床邊,父親安詳的躺在點滴下面,靜靜的安睡讓我心情稍微放鬆了一點兒。我不忍心貿然走進房間,吵醒了父親,就站在外面等了一下。順便給姐姐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已經回家到了醫院。她知道后馬上趕了過來。

  等父親醒來后,我們姐弟倆就推門進去了,母親見我回來了,就急忙上前詢問,什麼時候到家的。我告訴了母親,她也知道了我已經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就責怪我怎麼不早點兒進來,我笑了,並細心安慰了下她。

  父親更是重重的責怪了我,回來就直接進來嘛,幹嘛還把你姐姐叫來,她也要上班的。說我也是不應該回來的,大老遠的跑回家工作的事兒咋辦?我們兩老兒的事兒不要你們操心,還有你媽在身邊,相互扶持就行了。

  我們又是一通安慰父親。說實在話,我一個人在他們身邊心裡也沒底兒,知道他們會說這些話,更不知道說些啥來安慰他們,把姐姐叫過來也能增強一下自己的心理素質,還能幫襯着安慰安慰他們老人家。

  我們於是都寬慰父親說公事兒都安排好了,不用擔心。你病也會好起來的,只是按照醫生的建議,以後每天少抽點兒煙。一提到煙這個敏感的話題,父親就有些不高興了,要我回家去把他的那根旱煙斗取來。此時,我和我姐就不高興了,但還是心平氣和的勸他說不要吸煙,現在是在醫院。

  他卻笑笑說,不是我要抽煙,只是想拿來看看,一輩子都在身邊的,現在一摸總是有點不舒坦,像丟了什麼似的。我們都看着母親,母親會意的看了眼父親就說她自己回家幫忙着去拿,我趕忙按下母親說還是我去把它拿來。

  當我回家把旱煙斗取過來,剛要進房間,就被護士攔着說這裡不允許吸煙。我解釋半天,護士還是一股腦兒的擰巴。父親聽到后,就叫母親過去幫忙解釋,母親按照父親的意思,將旱煙斗遞給護士檢查了一下,說這是個空煙袋,老爺子一輩子的挂念,有我們監護,他不會抽煙的。母親親切的話語讓護士放心了,就答應我們可以拿着這個空煙袋進去給老爺子摸摸,或是看看。

  父親端詳着這根早已泛黃的旱煙斗,一會兒后又給我們講述它的故事,以及與它有關的往事。我們聽了上百遍,但還是耐心的聆聽着父親講述這裡面美麗的人間煙火。

  父親講完,總是再三叮嚀,人要的其實並不是這根不起眼的煙斗,而是這份情感,是種精神的寄託。沒有老父親的關懷,我就不會接觸煙,沒有妻子的四處奔波,就不會有通氣的火,沒有了這煙火,怎麼會有子女們的過活?

  我聽着父親意味深長的話語,看了看姐姐。懂得了這人間煙火,是份情感的寄託,人生並非是這煙惹得禍,卻撞在了肺病的當口。是對,是錯,父親的煙鍋,家族的情窩。

  聽着故事長大,看着煙斗里燃燒的火,父親蒼老的酒窩,盛着流不盡的親情脈絡,這傳情的旱煙斗將是父親最了不起的財富。

  文:星月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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