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名相同不同命

　　“喬緒齋瘋了。”

　　“喬緒齋說瘋話的時候還提過你的名字”。

　　回老家時，許多親朋好友對我說起過這些話，直到現在還經常回蕩在我的耳旁，這些話和喬緒齋說的那些瘋話讓我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我覺得，我和喬緒齋之間有一段不得不說的故事。

　　這個瘋了的喬緒齋原來叫喬緒寨，後來不知為什麼就把名字給改了，他和我是同鄉、同祖同宗、同學，還是我外祖母同一衚衕的鄰居，還有最最重要的他和我的乳名相同，就因這些個同類項，使我對他印象特別深，有關他的事兒尤為關注，聽到他瘋了的消息，我很震驚和惋惜，震驚和惋惜之餘，我便深思，這就使我的思維也變得更加複雜起來，我就把他和我、他和他自己的從前細細地琢磨比較起來，進行了人生命運的一番思考，思考的過後我聯想到一句成語叫“命運多舛”，這個成語用在我的同名、同學喬緒齋身上就再合適不過了。

　　讓我們把思緒隨着我的回憶追溯到上世紀60年代初期吧，那時的我倆都是剛剛出生，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兒時常念叨的一句話叫：“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舊社會的苦沒嘗過，戰爭的年代沒見過，喝着甜水長大的。”不知當年是哪位大家編的這句順口溜這麼順口啊？聽起來還以為真有多幸福，可真正要生活在那個年代，感覺並不是這樣的，因為身處那個時代的人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回答了同一個答案：剛剛出生不幾年就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鄧小平恢復職務后剛要抓抓教育整頓，又冒出了交白卷的“英雄”張鐵生，反潮流“英雄”黃帥，抓教育的老師被批“臭老九”，走“白專道路”，愛學習的學生被說成“小綿羊”，學校不成學校，成了勤工儉學、半工半讀的基地，待到荒廢了學業，又趕上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結果可想而知。在這個不平凡的年代的許多人陷入了生活的迷惘之中，整整耽誤了一代人，應該說這一代人歷經坎坷、命運多變的一代。本文的主人公喬緒齋就是一個十分典型的受害者，他就是這樣隨着社會變革一步步深深陷入了迷惘之中而不能自拔的。

　　在這裡，我要把我和喬緒齋的背景再作一番深入的交代：我母親嫁在本村，我從小就住在外祖母家裡，喬緒齋家正好就在我外祖母家的後面，前後鄰居，喬緒齋年長我一歲，兒時的夥伴們大個一歲半啦的算不了什麼，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玩耍，不覺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少年時光，那時的喬緒齋給我的印象是天資聰穎，對什麼事肯鑽研，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和嚮往，老師和家長對他都寄予了厚望，假如生命的軌跡照此發展下去，我想喬緒齋的命運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人生的軌跡往往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而會隨着社會歷史的發展而變軌，而一旦變軌，就如同神舟飛船脫軌一樣的可怕，而最最可怕的是，人只能按照這個軌跡走，並覺察不出它的可怕來。記得大約在上世紀70年代末，我和喬緒齋都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高中，恰在這時，由於“文革”衝擊而中斷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復了，全國重新迎來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春天，當年全國共有570萬人參加高考,錄取人數僅為21萬,錄取比例僅為4%，十年都不遇的喜人消息傳來，師哥師姐們都在晝夜苦讀，一心巴望着衝擊高等學府的大門，突如其來的緊張學習氛圍自然而然地影響着我和喬緒齋們，大家都想把過去耽誤的時光奪回來，把荒廢的學業補回來，這個時候我和喬緒齋恰巧分在同一個宿舍里，他學理，我學文，任課老師都作為學習尖子來培養，白天，認真聽、細心記，先把所學的課程吃透了；晚上，則充分利用上晚自習的時間，惡補以前荒廢的學業，當時學校規定九點就熄燈，熄燈后，我們仍不離開教室，點亮了自己帶的小煤油燈，繼續挑燈夜戰，搞“題海戰術”，那時的學習熱情高漲，往往學到深夜后，到了宿舍里還要再低聲討論一番，喬緒齋學習熱情更高，我倆彼此互相鼓勵着，經歷了兩年拼搏，高考就在眼前，這時的喬緒齋已由級部的四十多名追到了前六名，他越來越自信了，老師、同學們，包括親朋好友都對他抱有很大希望，都說他高考比較有把握。高考結束了，喬緒齋自己覺得題都打上了，但不是很有把握，在期待公布成績的當兒，他始終處於緊張、焦急的期待中，那時公布成績比較慢，也不像現在這樣在網上就可以查分數，只有到離家十里左右的學校去打聽成績，再一門課、一門課把成績抄下來合計，情急之下，他就三天兩頭地騎着自行車到學校詢問，問得學校教務處的老師都有點不耐煩了。就這樣左等右盼，終於盼着高考成績出來了，他認認真真地詢問、合計着，最後一看總分傻眼了，離錄取分數線差了近10分，他欲哭無淚，拖着疲憊的身體、懷着失意的心情、騎着沉重的自行車回了家，一頭栽到炕上，連續兩天不吃不喝，父母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什麼也不說。到了第三天，喬緒齋才把高考成績跟父母說了，並接著說了自己想回校複習、來年再考的念頭，爭取父母同意，那個年代，農村比較落後，家裡比較窮，假如讓他回校複習，家裡負擔太重，考上還好，考不上又耽誤掙一年的工分，至於喬緒齋回校複習不複習我一概不知，因為後來我已應徵入伍，遠離家鄉，對喬緒齋的其他情況也不太了解了。直到我從部隊轉回平度工作后，才對喬緒齋的情況有了一些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了解，聽說後來本村小學招考教師，喬緒齋以比較理想的成績考取，總算對自己有了一點心理安慰，這樣，他每季度向生產隊交着錢買工分，保證了家庭吃上了平均口糧，他父母也很支持，走上教師崗位后，雖覺得有點大材小用，但考慮到複習的時間充裕多了，就一邊安心教學，一邊抓緊複習，發誓一定考上理想的大學。可好景不長，正當喬緒齋發奮苦讀的時候，學校教師精簡，只嘗了教學幾個月甜頭的他又被精簡下來，使他重新又回到了近似於高考失利時的那種低迷狀態，經歷反覆的打擊，這時他的精神就有點異常，他跟父母請求，要到離村十幾里的大山裡去複習，他父母問為什麼要到大山裡去，在家複習不是挺好的？他就說，在大山裡安靜，沒有在家裡這麼多干擾，可能他父母和他站的角度不同，意見就不一致，也就沒同意他去，自己處處受挫，心情自然就不太好，複習的效果也就那麼回事，及至第二年高考的時候，成績差得更遠了，他也灰心喪氣了，厭惡起學習來，就這麼弔兒郎當地乾著農活，幾年下來，精神上經常出現異常，他父母只好一直瞞着，並趕快張羅着給他說媳婦，因托的媒人嘴上功夫了得，找了一個不錯的媳婦，還是同學，他父母就急急忙忙催促着、高高興興地為他張羅着把婚結了，實指望結婚以後就會好起來，開始，婚後的生活是甜蜜的，而且有了生命的果實，喬緒齋和常人一樣過上了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隨着農村沉重生活的勞累，加之看着自己周遭的同學、朋友一個個跳出了農門，喬緒齋心裡又躁動不安起來，感覺自己並不比他們差，為什麼命運偏偏對我這麼不公？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不幹活，不出門，也不願見人，整天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他妻子勸勸他，他就和妻子不停地吵架，這一吵架不要緊，又出現了精神異常，他妻子發現了他精神反常，接着就提出和他離婚，被喬緒齋和他父母拒絕，雖說拒絕了，但從此以後他們的婚姻關係已名存實亡，他妻子帶着孩子搬回了娘家住，一直就這麼吊打着，經過這樣的打擊，喬緒齋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從過去的偶爾犯一次，變成了經常犯，他父母只好跟着一起受累。再說他妻子這邊，一直盼着早一天和他離了，也好了卻這塊心事。後來，本村一個到東北打工的回來了，這人是喬緒齋夫婦的同學，憑力氣在東北掙了一些錢，打算回來找媳婦，因年齡偏大，找媳婦不好找，三找兩找就找到了喬緒齋妻子頭上，但他妻子還沒和喬緒齋離婚，應承着只要和喬緒齋離了婚，馬上就和這個“闖關東”的同學結婚，而喬緒齋清醒的時候看明白了，堅決咬定不離婚，這個“闖關東”的同學一看沒法，就直接把喬緒齋的妻子給拐跑了，倆人帶着孩子又去了東北，至今再沒回來。被自己的同學拐跑了曾經相濡以沫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帶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是生命的延續和寄託啊！這樣一來，對喬緒齋精神上的打擊更大了，他基本精神失常了，不僅自己不能幹活，還必須有人守護。他父母被逼無奈，在家庭中分了工，他父親託人找了份給企業看大門的活，掙幾個錢養家糊口，他母親在家做着飯，乾著家務，還要守護着喬緒齋，就是這樣艱難的日子也沒有平穩多久，有一天，他母親正在做着飯，喬緒齋拿着菜刀就朝她來了，說要殺了她，他母親一看嚇壞了，一邊跑，一邊喊叫着，幸虧街坊鄰居聽到喊叫就及時趕過來，擋住了喬緒齋，從他手中奪出刀來，才避免了一次子殺母的血腥事件。喬緒齋的父親聽說了這件事，驚得直打哆嗦，工錢也顧不上支了，就急匆匆地趕回家。到了家一看，老婆哭，兒子叫，這還叫什麼家？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只有兩個人來看守着喬緒齋了，這樣的事比乾重活也累，折騰得白天不得安寧，晚上還睡不安穩覺，身體精神都疲憊，特別是上了年紀的人，支撐個十天八天的倒可以，月兒半載也勉強撐着，長期這樣下去誰都受不了，喬緒齋的不幸遭遇導致他父母的身體也每況愈下，他母親因經受不住這樣長期的打擊，也瘋了，他父親因身體勞累和精神打擊，得了偏癱，拖着條腿，蜷着胳膊，還要照顧着瘋了的妻子，他已經顧不上瘋瘋癲癲的兒子了，喬緒齋就像鳥籠子關不住的鳥，整天在村裡的大街小巷裡胡轉悠，見了人就亂說一氣，村裡人幾乎聽不懂他說些什麼，見不着人他就對着牆說，一說就說很久，村裡父老鄉親見他這樣都心痛地說，喬緒齋太可惜了，原來那麼聰明的一個人竟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耳聞目睹喬緒齋的悲慘遭遇，我感到震驚，我也感到了人在人類社會及自然環境中的脆弱，回顧喬緒齋的人生悲劇，幾個“假如”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假如頭腦聰明的喬緒齋不是遭遇荒廢學業的年代；假如高考失利后重新復讀、東山再起；假如教學如意不被辭退；假如家庭和睦、妻兒不被別人拐走。然而，這多個“假如”都與他無緣，也只能說，這個聰明才子命運多舛。

　　直面喬緒齋的人生悲劇，我也曾對同學、朋友說過，試圖共同伸出援手來挽救他，可同學、朋友們說，人一旦到了這個地步，你想挽救他都沒辦法，他自己的親人都挽救不了他，別人又能怎樣？心想，也是。

　　想想這個與我乳名相同的人躊躇滿志的昨天，看着他漸漸變為瘋子的今天，我只能為他惋惜和悲憫，並在心裡默默地為他祈禱，希望他有好起來的明天！

　　喬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