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 > 經典散文 > 三個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節選(3)

三個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節選(3)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三個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節選(3) 標籤:三個代表

  (承上)

  jungchang作品 鄉村老羊翻譯

  1924年9月,兩派主要的軍閥在華北開戰,薛將軍被提升為北京衛戍部隊副司令,他的老盟友,基督將軍馮玉祥換邊兒。11月3號,曹錕被迫辭職,一年前是薛將軍和馮將軍把他扶上總統寶座的。同一天,北京衛戍部隊被解散,兩天後北京警察廳也散夥了。薛將軍不得不匆忙離開首都,他退休住到他在天津的一幢房子里。房子在法租界,租界是國中之國。他正好和黎元洪住一個地方,一年前,薛將軍逼迫他離開總統府逃到這個地方。

  同時,我姥姥在重開的戰爭中掙扎着生活。在軍閥部隊之間的鬥爭中,爭奪對東北的控制權至關重要。位於鐵路線上的城市,特別是像義縣這樣的樞紐城市,是他們爭奪的特殊目標。薛將軍剛走,戰鬥就打到了城根底下。激烈的交火就在城門外展開,搶劫到處都在發生。一家意大利軍火公司甚至做廣告說,他們可以接受搶劫來的村莊做為抵押,來吸引缺錢的軍閥買他們的軍火。強姦非常普遍,我姥姥像其他婦女一樣,用鍋底的黑灰把臉抹黑,把自己弄得非常骯髒醜陋。幸運的是,義縣城依然完好,沒有遭到破壞。戰鬥終於南移,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對我姥姥來說“平靜”意味着在她的大房子里想辦法消磨時光。房子是以典型的北方建築風格建設起來的。四方的院落,三面都是建築,南面是一堵約高七英尺的院牆,院牆開一個月亮門通向外面的院落。外面院落的門口設兩扇門,門上有叩門用的銅製門環。

  這些房子的建設要能對付粗礪、惡劣的極端氣候。北方的氣候,一下子就從冰凍的冬季跳到炙烤的夏季,中間沒有春季和秋季。夏季,氣溫可升到95華氏度,但是冬季,氣溫下降到零下20華氏度。寒冷的北風咆哮着從西伯利亞掠過平原地區。一年的多數時間裡,風捲起塵土吹進人們的眼裡,還傷害着人們的皮膚。人們經常要戴上面罩,面罩把臉和頭都罩起來。在家的內院,正房的所有窗戶都朝向南面,讓儘可能多的陽光照射進來,正房的北牆則擋住風和塵土。北面的正房有客廳和姥姥的卧房。兩邊的廂房是僕人住的,也可以用來舉辦其他活動,正房的地板鋪了地磚,木質窗戶用紙糊了。傾斜的屋頂瓦上了光滑的黑色瓦片。

  按照當地的標準,姥姥的家相當豪華,------比他父母的家優越多了,-------但是我姥姥卻很孤獨、很受罪。家裡有幾個僕人,包括一個看門的、一個廚師和兩個丫鬟。他們的任務不光是服侍,還充當著衛兵和姦細的角色。看門人按照將軍的指令,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准許我姥姥單獨外出。薛將軍在離開前,給姥姥講了關於他的一個小妾的故事,給姥姥敲警鐘。他發現小妾與一男僕通姦,所以他把小妾綁在床上,把一布嚼口塞進她的嘴裡,再把烈酒一滴一滴的滴到布嚼口上,慢慢的把她憋死。“當然了,我不能讓她痛快的死,因為一個女人背叛她的男人是最邪惡的事”他說,捲入通姦行為的包括男方和女方,像薛將軍這樣的人恨女方勝過恨男方。“對於那個男的,所有我能做的就是讓人把他斃了”他很隨意地加了一句。我姥姥從來也不知道這件事是否真的發生過,但是她才十五歲,她真的被嚇傻了。

  從那一刻起,她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因為很少能外出,她得在家的四壁之間為自己創造一個世界。但是,即使這樣,她也不是自家的真正主人,她得花大量時間巴結僕人,以防他們編造不利於自己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很普遍,被認為是不可避免的。她送他們很多禮物,還組織搓麻將,因為獲勝者總是大方地賞給僕人小費。

  她從不缺錢,薛將軍定期送給她津貼,津貼每月由他的典當行經理送過來,他還為她在麻將上輸的錢買單。

  投身打麻將是小老婆的正常生活,全中國都一樣。吸鴉片也是這樣,吸食鴉片的現象到處都可以看到,被看做是像她那樣的人保持滿足的方法,-------被麻醉-------依賴。很多小老婆為了對付孤獨嘗試吸食而變得上癮。薛將軍慫恿姥姥吸食,姥姥沒有理會他。

  幾乎只有去看戲,她才被准許走出家門,否則的話,她就得全天坐在家裡,每天都是一樣。她閱讀量很大,主要讀戲劇和小說。她照料她最喜歡的花,院子里有盆花,香脂花、木槿,普通的四季花和沙隆玫瑰。她還在院子里培植矮樹。圈在鍍金籠子里的貓是她的另一個安慰。

  她被准許去拜訪他的父母,但是即使這個也是招煩的。不許她住下來和父母過夜。儘管父母是她可以談話的唯一的人。她發現拜訪他們也是折磨。因為她父親和薛將軍是親戚,他被提升為當地警察的副頭兒,他得到了田地和財富,每次她張開嘴說她遭的罪,她父親就會開始教訓她,告訴她,好女人要壓抑自己的感情,除了照顧好丈夫的責任,不應該有非分的願望。思念丈夫,很好,是優點。但是女人被認為不應該抱怨,事實上,女人被認為根本就不應該有自己的觀點,要是她有觀點,她也決不能厚顏無恥的把它說出來。他父親還引用了一句中國諺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六年過去了,開始的時候,還有一些書信,後來就杳無音信了。她不能燃燒她躁動的能量和性的折磨,因為裹腳,她甚至不能在地板上大步踱步。姥姥在家裡碎步散步也減少了。起初她希望得到一些信息,她與將軍在一起的短暫生活情景在她心裡一遍一遍地放電影。她甚至懷舊地品味着她在生理和心理上對將軍的依從。她非常想念他,儘管她知道,她僅僅是他眾多小老婆中的一個,這些小老婆幾乎散落全國各地,她從不敢奢望,她未來的生活會和他一起度過,但是她依然盼望着他,因為他代表着她能過某種生活的機會。

  但是,當周變成月,月變成年,她的盼望變得遲鈍了。她逐漸意識到,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他的一個玩物,他方便的時候才會再撿起來。她現在甚至沒法把自己的焦慮燥動寄托在某件東西上,焦躁似乎被穿上了緊身衣裳,當焦躁偶然伸展肢體時,她會感到如此躁動,她甚至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有時,她會摔倒在地上,失去知覺。在她今後的生活中,她會經常像這樣地眼前發黑,失去知覺。

  然後,有一天,她的丈夫重又出現了,自那次他很隨意的走出家門,整整六年過去了。見面的情景一點也不像在他們分離之初她所夢到的那樣。那時她幻想着,她將充滿激情地把自己完全交給他。但是,現在,她在自己身上所發現的只是被壓抑的責任感。她還在被焦慮折磨着,害怕也許會得罪哪位僕人,害怕他們會生出故事巴結將軍毀掉她的生活。但是,一切進展順利,將軍現在已五十多歲,看上去成熟了,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威嚴。像她期待的那樣,對於他去了哪裡,為什麼突然離開,為什麼回來,他隻字未提。她沒有多問,除了不想被責備多嘴,主要是她也不關心這些。

  實際上,將軍離得一點兒也不遠。做為退休了的富有的權貴,他一直過着安靜的生活。他分別在兩地打發時光,一處是在天津的家,一處是在盧龍的樓房。那個他曾經興旺發達的世道正在成為過去,軍閥、還有他們的領地體制已經崩塌,大部分中國現在被一個單一的勢力——國民黨控制着。國民黨的頭目是蔣介石。為了表明與紛亂的過去決裂,展示穩定、展示新開端、新氣象,國民黨把首都從北京(北方首都)遷到南京(南方首都)。1928年,滿洲里的統治者,張作霖,老帥,被日本人暗殺。日本人在這一地區活動非常猖獗。老帥的兒子,張學良(被認為是少帥)聯手國民黨,正式將滿洲里與中國的其他部分統一起來,儘管國民黨的統治從來沒有在滿洲里真正有效的建立起來。

  薛將軍對姥姥的探訪持續的時間不長。就像第一次,僅僅幾天之後,他就突然宣布他要離開。在她要走的前一個晚上,他要求我姥姥跟他走,到盧龍和他一起生活,聽了他的話,姥姥的心一緊。要是他命令她去,就等於是對她生活的判決,宣判她得跟她的妻子和小老婆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之下。想到這兒,她感到一波恐慌向他襲來。當她給他按摩腳的時候,她悄悄的請求他,讓她留在義縣。她告訴他,他有多麼善良,他曾經向他的父母承諾,讓她留在義縣,不把她從她的父母身邊帶走,並且輕柔的提醒他,她的母親健康狀況不好:她剛生了第三個孩子,一個盼了很久的兒子。她說她願意盡孝,同時,當然要侍候好他,她的丈夫和主人無論何時出現在義縣,都會給義縣帶來榮光。第二天,她為他打好行裝,他走了,是一個人走的。他走的時候就像他來時,把一大堆珠寶送給了我姥姥------金、銀、玉、珍珠和翡翠。像許多他這樣的男人一樣,他相信這才是讓女人與他貼心的方法。對像我母親這樣的女人來說,珠寶才是她們唯一的保險。

  不久之後,我姥姥意識到她懷孕了,在1931年春季陰曆3月17日這一天,她生了一個女孩,-------我的母親,她寫信給薛將軍讓他知道喜訊,他回信告訴她,就叫女孩寶琴,並告訴她,等女孩長到足夠壯實時帶她來盧龍。

  生了一個孩子,我姥姥可高興了。現在,她覺得,她的生活有了目標。她把所有的愛和精力都傾注到我母親身上。歡樂的一年過去了,薛將軍多次來信催她來盧龍,但是每次她都設法推脫。然後,在1932年仲夏,一封電報拍過來,電報說,薛將軍病重,命令她馬上帶上他們的女兒去見他。電報的語氣很明確,這次她不能再拒絕。

  盧龍距義縣有200英里,對我姥姥來說,她從來沒有旅行過,這次旅行可是個大動靜。靠一雙裹腳旅行極端困難,幾乎不能帶行李,特別是懷裡還抱着一個小孩。我姥姥決定帶上她的妹妹,玉蘭,我姥姥叫她“蘭”。

  旅行是一次冒險,這一地區又動蕩起來了。日本一直在這一代穩步的擴張勢力,1931年9月,日本發動戰爭,全面侵入滿洲里。1932年1月6號,日本佔領義縣。兩個月之後,日本宣布建立新國家,他們給這個國家命名滿洲國(“滿洲國家”)滿洲國國土覆蓋中國東北(這一地區是法國和德國國土面積的總和)。日本人聲稱,滿洲國是獨立國家,但是,實際上是東京的傀儡。他們扶植溥儀做滿洲國的頭兒,溥儀孩提時候曾經是中國的末代皇帝。起初他被稱作首席執政;之後,1934年,他被日本人加冕為滿洲國皇帝。所有這些對我姥姥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她幾乎與外界隔絕。對於誰是他們的統治者,廣大民眾只能聽天由命,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們沒有選擇。對很多人來說,溥儀自然就是統治者,是滿洲皇帝,是現成的天子。共和革命二十年之後仍然沒有一個統一的國家來替代皇帝的統治,在滿洲里,民眾也沒有多少要做某個叫做“中國”的國家公民的概念。

  1932年的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姥姥、她妹妹和我母親坐火車從義縣南下,到了山海關就出了滿洲里,在山海關,長城掠過群山,延伸至海。當火車沿着靠近海岸線的平原轟隆前行的時候,他們發現風景在變幻:代替荒蕪的、棕黃色土壤的滿洲里平原是這裡的深色土地,這裡的植被與東北相比也更加濃密,甚至是茂盛。火車過了山海關,就轉彎入關了。大約一小時后,在一個叫昌黎的小城停下來,他們在一個綠色屋頂的建筑前下車,綠頂建築看上去就像西伯利亞的火車站。

  我姥姥租了一輛馬車,沿着坎坷,塵土飛揚的道路駛向薛將軍的宅邸。薛家在二十英里遠的地方,正好位於一個叫燕河營的小城的城牆外面。燕河營曾經是一個重要的軍營,滿洲皇帝和他的宮廷經常造訪這座軍營,因此道路得了一個大名叫“帝國大道”,道路兩旁排列着楊樹,楊樹的綠葉在陽光下閃着光亮。離楊樹不遠的地方是桃園,桃樹在沙土上長勢旺盛。但是我姥姥沒怎麼欣賞風景,她渾身掛滿塵土,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坎坷的路上。最主要的是,她在擔心在那頭兒要招待她的將是什麼。

  她一見到那座宅邸,就被宅邸的宏偉給唬住了。巨大的前門由警衛守衛着,警衛立正站在很大的坐獅石雕旁。八個石雕排成一排,石雕是用來拴馬的:其中四個是大象、另四個是猴子。選擇這兩種動物是取它們幸運的發音:在中文裡,詞彙“象”和“相”有着同樣的發音(相),詞彙“猴”和“候”也是一樣。當馬車通過大門進入內院時。我母親看到一面大牆面對着她。然後朝一邊走,她看到了第二座門,這是典型的中國建築結構,隱蔽的牆起遮擋作用,陌生人不能看到裡面的財產。攻擊者也不能從前門直接射擊或衝進來。

  她們剛一走進內院,一個僕人就出現在我姥姥身邊,不由分說,就把孩子接過來抱走了。另一個僕人領着我姥姥上台階,領她走進薛夫人的起居室。

  我姥姥一走進屋裡,按照禮節,她就雙膝跪下,磕頭,對夫人說“給您請安,我的主人”。我姥姥的妹妹不被准許進入屋裡,她只能像個僕人那樣站在外面。這一點很不人性化,妾的親戚不能做為家庭成員來對待。在我姥姥叩頭叩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將軍夫人才告訴我姥姥可以站起來。對姥姥使用的稱謂一下子就確定了姥姥在家庭等級制度中的地位,僅僅是下等的女主人,接近於高檔僕人的身份,而不是妻子。

  將軍夫人讓她坐下,我姥姥瞬間就得做出決定該坐在哪裡。中國家庭的傳統,一個人的座次自然反應他的身份。薛夫人坐在屋子的正北面,正好適合她在家裡的位置,挨着她的座位,被一面桌子隔開的是另一張椅子,也是面朝南,這是將軍的座位,沿着屋子的每一面都有一排椅子供不同身份的人落座。我姥姥往後挪,坐在了最靠近門的一張椅子上。以表示地位低賤。夫人於是請她往前挪一點點。她得顯示一下,她是慷慨大方的。

  我姥姥一落座,夫人就告訴她,從現在起,她的女兒將做為她的(夫人的)親女兒由她撫養長大,女兒將叫她,而不是我的姥姥,“媽媽”;我姥姥對待孩子要向對待家裡的少主人,姥姥的行為要與她的家庭身份一致。

  一個丫鬟被叫來領我姥姥離開。她覺得她的心快要碎了,但是,她使勁憋着,不哭出聲來,只是信步走着直到來到她的房間。當她被領着去見薛將軍的第二個小老婆時,她的眼睛還紅着。二小老婆是將軍的最愛,她掌管着這個大家庭。她很漂亮,臉長得嬌嫩好看。讓我姥姥驚奇的是,她賦有同情心,但是我姥姥憋着自己,沒有向她哭訴。在這個陌生的新環境里,她本能的覺得,最好的策略就是萬事小心。

  那天晚些時候,她被領去見她的“丈夫”,她被准許帶上我母親一起去。將軍躺在炕上。炕是整個北方都在用的床。很大,很平,長方形的炕面,有兩英尺半高,一個磚壘的爐灶從底下為炕供暖。一對小妾或是丫鬟跪在仰卧的將軍身旁,為他按摩腿和肚子。薛將軍眼睛閉着,臉色蠟黃,看着嚇人。我母親立在床邊,輕聲的叫他,他睜開眼睛,很勉強的弄出點笑容。我姥姥把我母親放在床上,對他說:“這是寶琴”。似乎費了很大勁,薛將軍伸手虛弱的拍了一下母親的頭,並對她說,“寶琴是因你而起的名字;她非常漂亮”。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我姥姥大聲喊他,可是他的眼睛依然閉着,她看得出他病得很重,也許快要死了。她把我母親從床上抱下來,抱在懷裡,抱得很緊,她剛剛抱了一會兒,將軍夫人就在那裡急得轉磨,並不耐煩地拽姥姥的衣袖。等走出屋外,夫人警告我姥姥不要經常打擾主子。或者確實如此,實際上,她應該呆在她屋裡,除非有人召喚她。

  我姥姥被嚇壞了。作為小妾,她的未來和她女兒的未來處在危險之中,可能極端危險。她沒有權利。要是將軍死了,她將在夫人的憐憫下生活,她對她有生殺大權。她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她想做,--------把她賣給富人,或者甚至賣到妓院,這種現象很普遍。然後,我姥姥將再也見不到她的女兒。她明白她和她女兒得儘快逃走。

  她回到她屋裡,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平靜下來,並開始計劃如何逃跑。但是當她試圖思考的時候,她覺得似乎血往頭上涌,腿打軟,不扶着傢具甚至不能走動。她倒下了,又開始哭,--------部分是由於惱怒,因為她知道她無路可逃。最壞的是,這樣的念頭浮現在她腦際,將軍隨時隨刻會死,撇下她永遠地陷在這裡。

  漸漸地她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強迫自己清晰思考。她開始系統地環顧這座宅邸。宅邸在一個被高牆圍住的大院子里,大院子又被分成很多不同的小院子。即使是花園的設計,從安全角度考慮要多於在美學上的考慮。花園裡有幾株柏樹,一些白樺和冬梅樹,但是沒有樹挨着牆。宅地的設計做了雙重保證,這裡甚至沒有大的灌木叢,任何可能發生的暗殺都沒有藏身之地。兩個從花園出去的門被掛鎖鎖着。前門由武裝的家僕日以繼夜的守衛着。

  我姥姥從來不被准許離開圍牆的範圍,她被允許每天看望將軍,但是,只是和其他的婦女組織在一塊,大家一起走一趟,輪到她走到他床前,她小聲說,“給您請安,我的老爺”。

  同時,他對家裡的另一位人物了解得更清楚了。除了將軍夫人,地位最顯要的女人就屬二小老婆了。我姥姥發現,她曾指示家僕對她好一點,這使她的生活來得更輕鬆一些了。在這樣的家庭裡面,家僕的態度是由他服侍的主人的身份來決定的,他們巴結那些得寵的人,欺負那些失勢的人。

  二小老婆有一個比我母親稍大一點的女兒,這是兩個女人親密關係的又一個紐帶,也是得到薛將軍寵愛的原因,除了我母親,薛將軍沒有其他的孩子。

  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兩個小妾之間的關係變得相當友好,我姥姥去見將軍夫人,她告訴夫人,她要回家一趟,去取衣服。夫人批准了。但是,當我姥姥問她,是否可以帶上她女兒去和外祖父母說再見時,她拒絕了。薛家的血脈不可以被帶出家門。

  因此,我姥姥獨自啟程,沿着塵土飛揚的道路來到昌黎。當車把式把她撂在車站后,她開始向在那閑逛的人群四處打探,她發現,兩個馬夫早有準備,願意提供給她需要的運輸服務。她等着夜幕降臨,然後,帶上馬夫和兩匹馬抄近道跑回盧龍。其中一位馬夫把她扶到馬鞍上,自己牽着韁繩,跑在前面。

  她一來到宅邸,就直奔後門,並且打了事先安排好的信號,僅僅等了一會,他們卻覺得等了有幾個小時,其實只有幾分鐘。門開了,她妹妹出現在月光里,懷裡抱着我母親,門是好友二小老婆打開的,她用斧頭把鎖砸開,使它看上去就像是被撬開的。

  我姥姥幾乎沒有時間抱一下孩子,---------除此之外,她不想把她弄醒,以防她弄出聲音驚動警衛。她和她妹妹分別上了一匹馬,我母親被捆在一位馬夫的後背上,然後,她們出發,消失在黑夜裡。馬夫得到很高報酬,他們跑得很快,到黎明時分,他們已趕到昌黎,在那邊警報響起之前,他們已搭上火車北上了。當夜幕降臨時,火車開進了義縣。我姥姥癱倒在地上,躺在那兒,好一會都不能動彈。

  她相當安全了。這裡離盧龍200英里,而且已出了薛家的勢力範圍。因擔心那些僕人,她不能把我母親帶回家,所以她問一位老校友,她是否可以把我母親藏起來,朋友答應了。朋友住在公公家裡,朋友的公公是一名醫生,姓夏,挺出名的,是個善良的人,從沒和誰鬧翻過,不會背叛朋友。

  薛家不會在乎我姥姥,她僅僅是個小妾,不值得去追。我母親,薛家的血脈傳承,才是他們在乎的。我姥姥給盧龍拍了一份電報,電報說我母親在火車上染病,已經死了。接下來是痛苦的等待,在這期間,我母親的心情極不穩定。有時,她覺得薛家一定相信了她的故事,但是,然後,情況也許不是這樣,他們會派流氓來抓她或她的女兒回去,她的這個想法又折磨着她。最後她又用這樣的想法來安慰自己,薛家正在為將死的家長準備喪事而忙得不可開交,不可能花費精力管她的事。她又想,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她所能做的就是別把女兒帶出去。

  一旦我姥姥意識到,薛家不再管她了,她就抱着我母親悄悄地搬回到在義縣的家,她不再擔心那些僕人,她的“丈夫”不會再來了。有一年多的時間,盧龍那邊沒什麼動靜,直到1933年秋日的一天,一封電報拍過來,通知她,薛將軍死了,期望她馬上到盧龍參加葬禮。

  將軍九月在天津逝世,他的屍體被裝殮在棺材里運回盧龍,棺材是大漆漆過的,上面覆蓋的是紅色的刺繡絲綢。陪伴他的還有兩隻棺材,其中一隻同樣用大漆漆過,覆蓋著和將軍棺材一樣的絲綢,另一支由普通木材製成,上面沒有覆蓋。第一隻棺材里成殮的是將軍一個小妾的屍體,她吞噬了鴉片,陪伴將軍一同而去。這被認為是夫妻彼此忠誠的最高境界。之後,一塊牌匾被掛在薛將軍的府邸,牌匾由著名軍閥吳佩孚題字,以此表彰這位小妾,第二隻棺材成殮的是另一個小妾的屍體,她得傷寒病,兩年前去世,她的屍體被掘出,然後再葬在薛將軍身邊,這是一項習俗。她的棺木是光着的,是因為她死於可怕的疾病,她被認為晦運。每隻棺材里都放了水銀和木炭,以防止屍體腐爛,屍體的嘴裡都含了珍珠。

  薛將軍和兩個小妾一起被埋葬在一個墳墓里;他的夫人和其他小妾最終將會被埋在他身邊。在葬禮上,打幡為死者叫魂的重要任務要由死者的兒子來完成,因為將軍無子,他夫人領養了她十歲的侄子,所以他可以執行這項任務。男孩還得執行另一項禮節-----跪在棺材旁大喊“別被釘子碰着”,傳統的觀點是,要是不這麼喊,死人就會被釘子傷到。

  墳地是薛將軍按照風水原則自己挑選的。位於一個美麗、安靜的地方。北靠遠山,南面面對一條小河,小河穿越一片桉樹林蜿蜒而過。這個位置表達了一種願望,身後要有強硬的東西做依靠,前面要有燦爛的陽光照射,象徵日漸繁榮。

  我姥姥從來沒去過墳地,她沒有理會夫人的召喚,沒有參加葬禮。接下來發生的是,典當行的經理不再帶着她的津貼出現在她面前了。大約一周之後,她父母收到了一封薛夫人的來信,我姥爺最後的話是給我姥姥自由。這個,在當時來講,是格外開明的。她幾乎不敢相信她自己的好運。

  24歲的時候,她自由了。

您正在瀏覽: 三個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節選(3)
網友評論
三個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節選(3)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