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節選）

　　（承上）

　　jungchang作品 鄉村老羊翻譯

　　俄國人正式承認蔣介石的國民政府。到11月11號，蘇聯紅軍離開錦州地區，撤回到滿洲里北部。做為斯大林承諾的一部分，他們在勝利后三個月內從這一地區撤軍，中國共產黨獨自留下來控制這座城市。11月下旬的一個晚上，我母親放學回家，她看到大批的士兵匆忙地收拾武器和裝備，朝着城南門移動。她知道，附近的農村正在激烈戰鬥，她猜想，共產黨要離開了。 撤退符合共產黨領袖毛澤東的戰略思想，不要試圖佔領城市，在城市裡，國民黨佔有軍事優勢，要撤到農村地區，用我們的農村來包圍城市，最後奪取城市，這是毛澤東新階段的指導方針。

　　中國共產黨從錦州撤走的當天，一支新的部隊就進城了-------是幾個月來第四隻進城的部隊。這支部隊穿着乾淨的制服，美式武器閃着亮光，他們是國民黨。人們從家裡跑出來，聚集在狹窄、滿是塵土的大街上，拍手喝彩。我母親擠到激動的人群的前面。突然，她發現她自己正揮舞着胳膊大聲地歡呼，她想，這些士兵才真的像打敗日本人的軍隊。她跑回家裡，表情非常興奮，她告訴他父母這些新進城的士兵有多帥。

　　錦州城裡有了過節的氣氛。人們爭着邀請部隊住到他們家裡，一個軍官住到了夏家，他特有風度，令人起敬，全家人都喜歡他。我姥姥和夏醫生覺得，國民黨會維護法律和秩序，最終將確保和平。

　　但是，人們寄予國民黨的良好願望很快就變成了更苦澀的失望。大多數官員都來自中國的其他地方，與當地人講話時總是高高在上，管當地人叫“亡國奴”（沒有自己祖國的奴隸）教導他們要感激國民黨，是國民黨把他們從日本的奴役下解放出來。一天晚上，在我母親的學校，學生和國民黨官員舉行了一個聯歡會。一個官員的三歲女兒背誦了一段話，“我們，國民黨，八年抗戰打日本，現在解救了你們，你們是日本的奴隸------”我母親和她的朋友們憤怒的走了出去。

　　我母親對國民黨着急馬火地娶小妾的做法也非常厭惡。1946年初，錦州城裡裝滿了軍隊。我母親的學校是城裡唯一的女校，大官兒小官兒都屈尊跑到這所學校，忙着找小老婆，偶爾的，個別的，也有找媳婦的。一些女孩很自願的結婚了，另一些女孩是不能對她的家人說no，家人都這麼想，嫁給一個官員是他們美好生活的開始。

　　十五歲，我母親正在出嫁的年齡。她出落成動人又時尚的女人，在學校她是校花，幾個官員已經來提親，她告訴她父母，對他們，她一個都不喜歡。其中之一，是一位將軍的首席參謀。在他的金條被拒收后，他威脅要派一抬轎子強行把她抬走，他在向她父母提親時，我母親就站在門外的屋檐下，她衝進屋裡，面對面地告訴他，她會在轎子里殺了自己。幸運的是，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部隊接到命令，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母親決心，要自己為自己挑選丈夫。她不被所謂的婦道所迷惑，她痛恨整個的納妾制度。她父母支持她，卻總被提親的人攪擾。他們得調動複雜的、折磨神經的交際手段，想方設法，既要對人家說no,，又不至於得罪人家。

　　我母親的一個老師是一位年輕婦女，叫劉小姐，她非常喜歡我母親。在中國，要是人們喜歡你，他們經常會試圖使你成為他們的榮譽家庭成員。儘管這個時代已經不像我姥姥那個時代男女隔離，男孩和女孩待在一起的機會也不多，所以，對於那些不喜歡包辦婚姻的年輕人來說，被介紹給一個朋友的弟弟或妹妹是一個很普遍的互相了解的辦法。劉小姐把我母親介紹給她弟弟，但是，首要地，劉先生和劉夫人得贊同這層關係。

　　1946年初，我母親被邀請在劉家過中國新年，這可是一件大事。劉先生是錦州一家大商店的老闆。他的兒子，大約十九歲，看上去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穿一件墨綠色的禮服，一條手帕從上衣兜冒出一角，在錦州這樣的省會城市，這樣穿着顯得格外時髦，格外風流倜儻。他被北京的一所大學錄取，他在那讀俄語和文學。我母親對他印象很深，他的家人也讚賞她。不久，他們就派了個媒人到夏家來說媒，當然了，關於這件事，他們沒有對我母親提一個字。

　　夏醫生比他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要開放一些。他問我母親關於這件事她覺得怎樣，她同意與年輕的劉先生成為“朋友”。在那個時代，要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公眾場合被人看見彼此說話，那他們至少已經訂婚了。我母親渴望過有趣的生活，渴望自由，她希望能夠與男性結交朋友，而不一定非得嫁給他。夏醫生和我姥姥都很了解我母親，他們對夏家留着小心，拒絕了所有按習俗該送的禮物。中國的傳統，女方家庭對提親不會立馬兒答應，因為，他們不能顯得過分熱心。要是他們接受了禮物，這就暗指他們同意了婚事。夏醫生和我姥姥非常擔心會產生誤會。

　　我母親和小劉相處了一段時間。她相當能容忍他的城裡人做派，所有她的親戚，朋友，和鄰居都說，她找了個好對象。夏醫生和我姥姥都認為，他們是絕美的一對兒，他們甚至私下敲定，他就是他們的女婿。但是，我母親認為，他很膚淺。她注意到，他從來不去北京，而是在家裡閑逛，享受半吊子生活。有一天，她發現，他甚至沒有讀過紅樓夢。紅樓夢是十八世紀著名的中國經典小說，每個有文化的中國人對這本書都很熟悉。當她表現出她有多麼的失望時，小劉漫不經心地說，中國經典不是他的專長，實際上，他最喜歡外國文學。為了進一步說明他的優越，他又說，“咳，你讀過包法利夫人嗎，那是我最喜歡讀的書，我認為它是莫泊桑著作中最偉大的一本書”。

　　我母親讀過包法利夫人，她知道那本書是福樓拜而不是莫泊桑寫的。他那句漫不經心的話把我母親和他之間的距離拉得好遠。但是，我母親盡量忍耐着，偶爾地與他碰碰面，要是完全不與他會面會被認為是太過“精明”。

　　劉喜歡賭博，特別是麻將，麻將能把我母親給煩死。那次關於莫泊桑的談話之後不久，一天晚上，麻將打到半截，一個女僕走進來問，“劉少爺，您喜歡讓哪位侍女服侍您睡覺”，劉很隨便地回答說，“隨便吧”，我母親氣得直哆嗦，但是，劉只是揚了揚眉毛，似乎，他對她的反應表示吃驚。然後，他高傲地說，“這在日本是很好、很普通的習俗，大家都這樣做，這叫侍寢，（服侍睡眠）”，他試圖讓我母親覺得，她自己很守舊，很嫉妒。嫉妒，在中國，傳統上被認為是女人諸多壞品質中最邪惡的一個品質，也是丈夫休妻的一個主要理由。這次，我母親還是沒有說什麼，儘管她的內心已被憤怒煮沸了。

　　我母親已經決定，若和這樣的丈夫一起生活，她是不會幸福的。這類男人認為調情和婚外性行為是“做男人”的關鍵要素。她要的是愛她的人，他不會做諸如此類的事情來傷害她。那天晚上，她決心，了斷他們之間的關係。

　　幾天之後，劉的父親突然去世了。那時候，大辦喪事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死者是家族的家長就更要大辦。一個喪事如果沒有達到親戚和社會的期望，這家人就會不招人待敬。劉家人舉辦喪事非常精心，不光有一隻從家裡走到墓地的送葬隊伍，還請了和尚念經，在全家人面前，念“默哀”的佛經。默哀之後，全家人放聲大哭。從這時起，一直到埋葬那天，總共七七四十九天，每天從清晨到半夜，都得聽到哭嚎聲，哭嚎不能有停下來的時候，還得不停地燒紙錢，紙錢供死者在那邊兒使用。很多家庭都熬不過這場馬拉松，他們雇傭職業的哭喪人替他們干這活兒。劉家人忒孝順了，他們不肯這樣做，所有事情都是家人親自去做，當然，劉家有好多親戚，親戚也幫了不少忙。

　　屍體被裝殮到一個紅木棺材里，棺材上雕刻着漂亮的花紋。死後的第四十二天，棺材被放在院子里的一個大棚內。死人安葬前的每個七天為一期，每期的最後一天夜裡，死者在那邊就會再上一層高山，從高處俯瞰他的家人，只有他看到他的家人都在，都活得很好，他才會高興。要不然的話，據說，他會永遠不得安寧。劉家讓我母親作為他家未來的兒媳出席加入到他們當中。

　　她謝絕了，她為劉老先生感到悲哀，劉老先生活着時待她很好。但是，如果她出席了，她就永遠甭想不嫁給他的兒子。送信的人接力一樣地從劉家跑到夏家。

　　夏醫生告訴我母親，這會兒斷絕關係會讓逝者劉先生非常失望，這樣做會很丟面子。儘管他平時不反對我母親與小劉先生斷絕關係。他覺得，在一些情況下，她個人的意願要服從更急切地情況。我姥姥也認為她應該去，她還說，“誰聽說過一個女孩排斥一個男人，是因為他把某個外國作家的名字搞錯了，或者是因為他有那事。所有富家子弟都好玩，都放蕩不羈。除此之外，你不必為小妾和侍女之類的事情擔心，你性格強悍，你能控制住你的丈夫”

　　這不是我母親所要的生活，她也曾經這樣說過。在內心深處，我姥姥贊同我母親的觀點。但是，她也很害怕把我母親留在家裡，因為不斷有國民黨官員來提親。“我們能對一個人說no，不能對所有人說no”,她對我母親說，“要是你不嫁給張，你就得接受李。好好想想吧，劉比別人差嗎，要是你嫁給了他，就不會再有官員來打擾你了。我日夜都在擔心，怕你出什麼事，在你離開這個家之前，我是不會安下心來的”。但是，我母親說，她寧願死，也不願嫁給不能給她幸福、不能給她愛的人。

　　劉家對我母親非常生氣，夏醫生和我姥姥也是一樣。有那麼幾天，他們整天都在說理、請求、哄騙、叫喊和哭泣，但都沒有用。最後，夏醫生對我母親發怒了，自那次，我母親還是小孩時，她坐在炕上他的位置，他打了她，這還是他第一次發怒。“你這麼做在給夏家帶來恥辱，我不要你這樣的女兒”。我母親站起來，硬邦邦地回道，“好吧，既然你沒有我這樣的女兒，我走”。她風一樣衝出屋子，打理好她的東西，離開了家。（待續）

　　老羊祝願各位領導、老師和朋友春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