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19）

　　（承上）

　　jungchang作品 鄉村老羊翻譯

　　在步行了兩個月之後，到十一月，我父親和他的小組到達朝陽。這裡大部分的領土都是荒丘和荒山，幾乎和延安一樣窮。三個月前，這一地區還曾經是滿洲國的一部分。一小撥當地的共產黨已經宣布成立自己的政府，然後，國民黨的地下黨也宣布成立他們的政府。共產黨的部隊火速從五十英里以外的錦州趕過來，逮捕了國民黨的省長，並將其正法------他的罪行是“陰謀推翻共產黨政府”。

　　因為有延安的授權，我父親的小組接管了朝陽，在一個月之內，就實現了對整個朝陽地區的有效管理。朝陽擁有100000人口，我父親成為朝陽的二把手，新政府最初的舉措頗多，其中一項舉措就是貼出海報，宣布新政府的政策，釋放所有犯人；關閉所有當鋪，典當的貨物免費物歸原主；關閉所有妓院，妓院的僱主發給妓女六個月的生活補貼；所有糧店都得開門，把糧食發放給最需要的人；沒收日本和漢奸的所有財產；保護民族工商業。

　　這些政策讓窮人得到好處，所以非常受歡迎。窮人佔了人口的絕大多數。朝陽人甚至沒有聽說過哪怕稍微好一點的政府，軍閥統治時期，朝陽被不同的軍閥部隊洗劫，然後又被日本佔領和壓榨達十年之久。

　　我父親開始他的新工作還沒幾周，毛澤東向他的部隊發出命令，部隊從脆弱的城市和交通幹線撤出，撤到農村。-------“讓開大道，退居兩廂”和“以農村包圍城市”，我父親的單位從朝陽撤進了大山。大山裡，除了野草和偶爾的樹上結一些榛子和其他一些野果，幾乎沒有什麼蔬菜。夜裡，寒風刺骨，氣溫降到大約零下30華氏度。任何在夜間沒遮沒擋滯留在外面的人都會被凍死.。這裡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吃的。眼看着日本被打敗，自己的勢力突然就擴張到東北廣大地區，這着實讓廣大官兵狂喜了一陣，但是，這種表面的勝利似乎在幾周之內就化為了灰燼，因為我父親和他的人只得貓在山洞或者貧苦農民的小屋裡，他們此時的心情很是灰暗。

　　共產黨和國民黨都在施展手段，為恢復全面的國內戰爭做準備，並在備戰中取得先機。蔣介石把他的首都又遷回南京。在美國的支持下，他把大量的部隊運到中國北方。他發出密令，要求部隊儘快地佔領所有的戰略要地。美國派出喬治馬歇爾將軍來中國，企圖說服蔣介石把共產黨作為夥伴建立聯合政府。1946年1月10號，雙方簽訂了停戰協定，停戰協定1月13號生效。14號，國民党進入朝陽，並立即着手建立警察部隊、情報網和當地的地主武裝。總共全加起來，他們建立了一支4000人的部隊，企圖消滅這一地區的共產黨。到二月份，我父親和他的部隊一直在跑路，越來越向縱深撤退，撤到越來越艱苦的地帶。大部分時間裡，他們得藏在赤貧的農民當中。到4月份，他們就沒處可跑了，他們化整為零，組成多個小分隊，游擊戰成為生存的唯一方法。最終，我父親在一個叫六家村的地方建立了他的根據地，六家村在錦州西部65英里的地方，這裡多山，小嶺河從這裡起源。

　　游擊隊沒有什麼武器。他們得到的武器大多來自當地的警察，或者是從地主武裝借來的。武器的另一個主要來源是來自前滿洲國的軍隊和警察的成員，因為他們有武器，因為他們有作戰經驗，共產黨對他們做了很多勸說工作。在我父親管理的區域，農民要向地主借貸，所以他們得交租交息，共產黨政策的要點就是減租減息。他們還沒收地主的糧食和布匹，並把它們發給貧苦農民。

　　起初工作進展非常緩慢，但是，七月份，高粱長到足夠高，達到收割時的高度，也高到可以藏人的程度。不同單位的游擊隊來到一起在六家村召開會議。會議在一棵大樹下舉行，大樹矗立在一座廟前，樹冠很大，把整個廟都罩了起來。我父親開始講話，他說到了中國羅賓漢的故事，水滸，“這是我們的‘忠義堂’，我們聚在這裡，以上天的名義來驅除妖魔。”

　　在這個地方，我父親的游擊隊主要是在西面進行戰鬥，他們佔領的地區包括很多蒙古人居住的村莊。1946年11月，當冬天臨近的時候，國民黨加強了進攻。一天，我父親中了埋伏，差點兒被捉到，一陣激烈的戰鬥之後，他涉險成功突圍，他的衣服被撕成一片一片的，他的那個耷拉在褲子外面，搞得他的同志都直想樂。

　　他們很少兩宿都睡在同一個地方。經常是一宿要換幾個地方睡，他們從來都不能脫了衣服睡覺，他們的生活總是被不斷地伏擊、包圍和突圍攪擾着，游擊隊里有幾位女同志，我父親決定把她們轉移，把她們和受傷的人、身體健康不佳的人轉移到南部挨着長城的地方，那裡要更安全一些。這趟旅程很長，很危險，要通過國統區，弄出任何一點聲音都可能是致命的，所以，我父親命令所有的小孩都得留給當地的農民，放下孩子自己走，一位婦女受不了這個。最後，我父親告訴她，或者留下孩子，或者上軍事法庭，結果她留下了孩子。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父親的游擊隊向東移動，向著錦州，向著滿洲里到關內的鐵路線方向轉移。在共產黨正規部隊到達之前，他們在錦州西部山區里作戰。國民黨發動了幾次旨在消滅他們的戰役，但都沒有成功，游擊隊的英雄事迹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力。我父親，那會兒，二十五歲，已經非常出名，錦州地區到處都貼出懸賞通緝他的告示，懸賞要他的人頭。我母親見過這些告示，她在特務機關里有親戚，她從他們那裡也聽說過我父親和他的游擊隊的故事。

　　我父親的游擊隊被迫撤退後，國民黨軍隊又回來了，他們又從農民手裡拿走了那些糧食和衣服。糧食和衣服是共產黨從地主哪裡沒收又分發給他們的。很多農民被用刑，有的被殺了。特別是那些吃了糧食的人。很多人都吃了糧食，因為他們快餓死了。-----這會兒他們沒法再把糧食交回來。

　　在六家村，擁有最多土地的人是金廷全，他曾經是警察局長，他曾經粗野的強姦過很多當地婦女，他跟着國民黨跑了。我父親的游擊隊主持召開了一個會議，會上，開了金家的大門，開了金家的糧倉。金隨着國民黨回來后，農民被迫匍匐在他面前，被迫交還共產黨分發給他們的所有東西。有一個人拒絕向他叩頭，拒絕交還糧食，被用慢火緩緩地給燒死了。

　　1947年初，潮頭髮生了變化，我父親的游擊隊重新奪回朝陽，不久，朝陽附近地區也回到他們手中。為慶祝勝利，他們擺了慶功宴，宴會之後是娛樂活動，我父親善於用人名編謎語，這使他在同志面前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共產黨實行土地改革。沒收由一小撮地主擁有的土地，把土地重新平均地分配給農民。在六家村，農民起初拒絕接受金廷全的土地，儘管他現在已經被逮捕。儘管他被看管着，農民見到他仍然對他鞠躬。我父親對很多農民做了家訪，逐漸地了解到金做的可怖地好事。朝陽政府宣判槍斃金。但是，被燒死那人的家人，在其他受害家庭的支持下，決意要用同樣的方法殺了金。火舌撲向金的身體，金緊咬牙關，不吭一聲，直到火燒到他的心臟部位。被派去行刑的共產黨幹部沒法阻止農民這麼干。儘管共產黨在理論上和原則上反對用刑，但是幹部們也被告知，要是農民群情激憤，要報仇，要出氣，他們也不要阻止。

　　像金這樣的人，不光擁有大量的土地。他們還濫用絕對的和專斷的權力，他們恣意妄行，視當地人的生命如草芥。他們被稱作“惡霸”（暴君）。

　　在一些地區，屠殺擴展到普通地主，他們被稱作絆腳石，------革命的障礙，對待絆腳石的政策是，“懷疑他，就殺了他”。我父親認為，這樣做是錯誤的，他告訴他的手下，也在會上告訴大家，只有那些確信無疑手上沾了鮮血的人，才可以被判死刑。在他向上級的彙報中，他反覆強調，涉及人命，黨要格外小心，過度的正法只會損害革命事業。部分是因為像我父親這樣的很多人都談到這一點，1948年2月共產黨的領導層發出緊急指示，停止過分武力行為。

　　共產黨的主力部隊一直在向我父親游擊隊所在的方向挺進。1948年初，我父親的游擊隊加入正規軍，他負責一個情報收集系統，系統覆蓋錦州和葫蘆島地區。他的工作是追蹤國民黨軍隊的調動，監視他們的糧食供應情況。大部分情報來自隱藏在國民黨內部的代理人，包括於五，從這些報告中，他第一次聽說到我的母親。

　　那個10月的早晨，我母親看到那個瘦肖、夢一樣的男人正在刷牙，他在他的游擊隊同事中以潔癖而出名。他每天都刷牙，這讓他的游擊隊員覺着新鮮，他打仗經過的村莊的村民也覺着新鮮。他不像其他所有人，把鼻涕擤在地上，他用手帕，只要一有功夫他就洗手帕。他不像其他的士兵，總是把手巾浸到公用的洗臉盆內，因為眼病會傳染蔓延。他還以學者和書卷氣而出名，他總是帶着幾本古典詩集，即使是在打仗的時候。

　　當我母親第一次看到“通緝”的海報，第一次從親戚那聽說這個危險的“土匪”時，我母親察覺到，他們既害怕他又羨慕他，現在，當她看到這個傳奇的游擊隊員並不像勇士的時候，她一點兒也沒有失望。

　　對我母親的勇氣，我父親也有所了解。最不尋常的是，她，儘管是個十七歲姑娘，卻居然給大男人下達命令。他認為，她是一個令人羨慕的、開放的女性，他還想象她會是一條蛟龍。讓他格外高興的是，她相當漂亮，相當女人味，甚至很有風韻。她說話細聲慢語，她通情達理，還有，她說話很簡潔，這點兒很難得。她簡潔的品質對他來說極其重要。他厭惡人們用傳統方式講話，拐彎抹角，不負責任，閃爍其詞。

　　她注意到，他總是笑着，他的牙很白，白得閃亮，他不像大多數游擊隊員，他們的牙是棕黃色的，還有壞牙，我母親還被他的談吐所吸引，他很有學問，這很打動我母親，------他絕不是那種把福樓拜和莫泊桑弄混的人。

　　我母親告訴他，她來這兒，是來彙報學生會的工作。他問她，學生們在讀什麼書，我母親遞給他一張書單，並問他，能否過來做一些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和歷史的講座，他答應了，並問她，他們學校有多少人，我母親立馬兒說出了準確的數字，然後，他又問，學校里支持共產黨的人數比例是多少，這次，我母親又立馬兒給出了她的詳細的估計數字。

　　幾天之後，他出現在學校，開始做講座，他帶着學生讀毛澤東的著作，並解釋什麼是毛澤東的基本理論，他是一個出色的演講人，那些女孩，包括我母親，聽了他的講座，都感覺收穫頗豐。（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