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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凋逝的琴聲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永不凋逝的琴聲

  1968年秋,在大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高潮中,我們村接收了鞍山市立山區的八十幾名知青。在知青進村的聯歡晚會上,最精彩的節目當數汪思琴的小提琴獨奏曲《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觀眾大多是久居鄉野的農民,別說親眼看到小提琴演奏,很多人根本連小提琴都沒見過。這天晚上,汪思琴一襲白色連衣裙,一披瀑布般長發,儼然是千朵蓮花山中的白蓮仙子,楞是把觀眾看傻了,聽呆了。

  在歡快熱烈的前奏之後,曲調高亢明亮,鏗鏘有力,展現出草原青年騎着駿馬向北京奔馳的歡快場景。中間兩個樂句,不用琴弓拉,而是用手彈撥,恰似得得得的馬蹄聲。第二樂段,是主旋律的變奏,節拍放緩,婉轉、清麗而渾厚,展現出草原的廣闊、天空的遼遠、牧民們在碧綠無垠的草原上放牧牛羊的壯美畫圖。第三樂段,節奏突然加快,思琴忽而揚頭甩髮,如駿馬振鬣;忽而急轉玉體,似驥驁越騰。她好象不是用手在拉琴,而是用神在演奏。她彷彿就是一匹雪白的駿馬在草原上自由馳騁。最後,她自己都陶醉其中了,琴弓停止了,但是,她還閉着眼睛立在那裡,心兒早已飛向了那遙遠的北京。接下來便是一陣海潮般的掌聲。

  就在這年冬天,父親秉從“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的古訓,為我請了一位理髮師傅。翌年春,我的剃頭房便開張了。剃頭房址在青年點二十間房子中間:西邊十間住男生,東邊十間住女生。早先,這二十間房子中間是一間倉庫,大隊就把這間倉庫改成了剃頭房。上工期間,很少有人來理髮,閑得無聊時,我便拉起自己製作的蛤蟆琴來。沒想到,這嘔啞嘲哳的蛤蟆琴聲,竟引來了仙樂般的小提琴聲。拉琴人正是汪思琴,她因為患有皮膚日光過敏症,便留在伙房工作。有人的時候,她便拉一些當時流行的革命歌曲和語錄歌;獨自一人時,她便拉一些別人聽不明白的曲子,但我大致聽得懂,那都是世界著名小提琴曲。突然有一天,傳來了一支從未聽過的曲子,曲調時而明亮,時而幽咽,時而哀傷,時而憤怒。

  有一位叫趙鐵男的男青年,是我剃頭房裡的常客,他不是來刮刮臉,就是來整整頭型,啥事沒有就和我閑聊。閑聊中,我大致了解了汪思琴的身世:她父親早年留學日本,專攻小提琴。歸國時,帶回兩件寶貝:一件是思琴的母親——一位東京豪門的閨秀;另一件就是一把產自音樂之都維也納的價值連城的小提琴。當時,他是國內頗有名氣的小提琴演奏家,解放后成為鋼城樂團首席小提琴手。他悉心教女兒拉琴,使思琴的琴技日臻嫻熟,思琴多次在省市器樂比賽中摘金奪銀。文革開始后,他即被誣陷為日本特務,他不堪反覆批鬥和人格侮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爬上千山最高處跳崖自盡。死後,他的那把小提琴便傳到了女兒思琴手裡。

  那支曲子聽久了,我便熟悉了那曲調,並試着把旋律寫在紙上。一天上午,沒人來理髮,我就把曲譜鋪在工具台上,用蛤蟆琴拉那曲子。忽然,我從大鏡子里看見一個穿着白衣白褲的姑娘向屋裡走來。是她,汪思琴!我趕緊站起身,把她迎進屋。她把一隻竹皮暖水瓶放到窗台上,笑着說:“鄭哥,您接着拉呀,挺好聽的。”她微笑時,露出兩排細而整齊的牙,使人立即想到“齒如含貝”那句古人形容美人牙齒的名句。我把蛤蟆琴掛到牆上,“讓您見笑了,我不懂弓法指法,純屬瞎拉。”“鄭哥,麻煩您給燒一壺開水。”我知道,她的皮膚不僅曬不得日光,也沾不得涼水的。“您坐,稍等片刻,水馬上就開。”她坐到理髮椅上,看見我放在工具台上的曲譜,拿起來看了看,驚奇地問:“這曲譜哪兒來的?”“聽你拉小提琴聽來的,我就記下來了。”她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倏地從理髮椅里彈起來:“你也懂音樂?”這時,我才近距離審視眼前這位美人:一米六零左右的個頭,皮膚白而嫩,嫩得能看清裡邊的血管。頎長的脖子上從左至右自下而上排列着三顆米粒大的黑痦子。顴骨微凸的棗核臉兒上五官小巧而協調,眼睛細長黑亮,眉清如線,睫毛如射,鼻峰微隆,薄唇鮮潤,無處不顯露出東瀛女性那獨特的端莊秀氣。“不敢說懂,粗淺學過一點兒。”“你懂,你非常懂,就憑你能把這曲譜寫出來,就說明你很有音樂功底。”“說句笑話,我一看見你脖子上那三顆痦子,便知道你是音樂的精靈。這三顆痦子,恰似五線譜上的1、3、5。”思琴咯咯咯笑了笑:“還真叫你說對了,我父親說這三顆痦子是2、4、6。”“為什麼?”“父親說,1、3、5是陽性,2、4、6、7是陰性。在口琴上,吹氣的孔是陽性,吸氣的孔是陰性。《國歌》前奏中,總共20個音符只有一個陰性音符6,你看這首歌多麼豪邁陽剛。告訴你吧,我父親在日本還見過聶耳呢!”說到這兒,思琴一臉的天真,一臉的自豪。“能告訴我這首曲子的名字嗎?”“鄭哥,真不好意思,這首小提琴曲是我自己寫的,寫給我父親,我母親,也寫給我自己。我只是想用小提琴來傾訴我的所思所念,所愛所恨,壓根兒就沒想取個什麼名字。”“我給取個名字如何?”“那就謝謝了。”“這首曲子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樂章,第一樂章明顯帶有日本民歌韻味,曲調明朗而抒情,叫《富士之春》怎麼樣?第二樂章以東北民歌為基調,還揉進了《社會主義好》的旋律,曲調歡快而熱烈,叫《鋼城飛花》如何?第三樂章么,恕我冒昧,曲調忽而壓抑,忽而憤怒,忽而絕望,叫《千山悲歌》行不行?第四樂章,乾脆就叫《希望》吧,全曲合起來叫《千山怨》,可以嗎?”“太棒啦!你真是我的知音呀!”思琴樂得拉着我的手跳了起來,“我這就去取提琴,拉給你聽。”“我來給你伴奏。”

  大鋁壺裡的水咕嘟咕嘟沸騰起來,琴聲也如水氣般瀰漫開來。我坐在理髮椅上拉蛤蟆琴,思琴立在我身後拉提琴。我邊拉邊從大鏡子里欣賞我們倆演奏。呵,汪思琴,你簡直是美的化身,你人美,拉琴的姿態美,拉出的曲子美,甚至,連你那翕闢的呼吸也美!在琴聲里,我彷彿看見了富士山的雪峰,看見了富士山下櫻花怒放的春天,還有櫻花樹下那一對挽臂徜徉的青年。在琴聲里,我依稀聽見了千山溪流的淙淙、松濤的澎湃和百靈的啁啾。在如詩如泣的旋律中,我似乎觸摸到了鋼城躍動的脈搏,感受到了鋼城兒女建設美好家園的激情。突然,一陣疾風暴雨襲來,雪壓松枝枝折斷,千山披素河斷流,試問天公理何在?一代大師含恨去。陽光下,大師的軀體化做了一株蒲公英,他把希望交給了那顆隨風飄蕩的羸弱的長着白色羽翼的種子……思琴的琴弓停下來了,她那兩隻細長而清澈的眼裡溢出了晶瑩的液體。

  從那天起,我每天都為思琴準備一壺開水,也試着用簡譜創作歌曲之類的東西。每當她來取水的時候,我總是把我寫的曲譜送給她看。她看了我寫的曲譜,惋惜地說:“鄭哥,你如果能進音樂學院深造,一定能成為一個很棒的作曲家。只可惜,命運讓你成了一個剃頭匠。”在思琴的鼓勵和幫助下,我創作的好幾首歌曲先後在縣文化館館報上發表了。當年,楊運公社有一個大隊支書叫邵延安,在搶救集體財產時,被洪水奪去了生命。我創作的歌曲《學習英雄邵延安》由縣文化館向全縣推出。一天,一個小學生來理髮,唱的就是這首歌。我說:“這歌還是我作的呢!”那孩子小嘴一撅多高:“別逗了,破剃頭匠還能作歌?”的確,連縣文化館的音樂編輯也沒有料到這首歌出自一個小剃頭匠之手。相處時間長了,有些話可以放開說了。有一回,我問思琴:“我看鐵男對你挺好的,他是不是有那個意思?”“他呀,人是不錯,可在音樂上我倆沒有共同語言。”思琴頓了頓,很嚴肅地說:“鄭哥,其實我非常欣賞你,也喜歡你,我每天來打開水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來看你。我第一次來打水,其實就是被你的胡琴聲引來的。你不知道,我一天看不到你就象少了點兒什麼似的。但我不能嫁給你,你是貧農出身,根正苗紅,我是日本反革命特務的女兒,我們不在一個檔次。再說了,就我這體格,怕日光,怕涼水,怎麼在農村過一輩子呀!”“這事我也想過,你是城裡人,咱是庄稼人,咱倆無論如何也不合適的。”“鄭哥,我反覆考慮過了,如果你也是下鄉青年,我一定義無返顧。但我們可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成為知音呀!”

  時光荏苒,一批批知青被選調回城了。汪思琴和趙鐵男等幾個出身不好的青年一次次被刷了下來,據說汪思琴還有一條無法證實的罪狀,那就是用拉小提琴為父親翻案。後來青年點開始並點,汪思琴和趙鐵男被併到了公社林場。不久,傳來了趙鐵男慘死的消息。那天,趙鐵男從汽車上卸木頭,被滾落的巨大原木當場擀死。汪思琴進不了伙房,只好進沙灘植樹,被太陽曬得皮膚由過敏到潰爛,請長假回了鞍山。

  兩個月後,突然傳來汪思琴在立山火車站卧軌自殺的噩耗。車輪碾碎了一個音樂的精靈,碾碎了那把價值連城的小提琴,也碾碎了所有認識汪思琴的人的心。然而,那凄美哀怨的《千山怨》,那曾經滋潤過我乾旱心田的琴聲卻永遠永遠縈繞在我的耳畔,那蝌蚪般的美妙音符將永遠永遠鐫刻在我曾經為之澎湃過的腦海里。

  呵,那永不凋逝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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