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山夜語

　　一

　　歷史記憶，古老幽深；蒼茫大地，歷久彌新。

　　“稻花香里說豐收，聽取蛙聲一片”，黃沙嶺古道的鄉韻，是你曾經的容顏，如今，車水馬龍說繁榮，依舊蛙聲一片，那是你不變的本真，是你難改的鄉音。

　　你就山而造，盡留原生姿態，山上鬱鬱蔥蔥，大致呈東西向坐卧於這座湘中小城的東南角。山北，一派都市繁華，現代建築高聳林立；山南，一片田原氣息，青翠山巒連綿不絕。這是你繪就的城鄉結合彩圖。

　　公園規劃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在山上建有電視發射塔，但一直未予整修，那時叫“苦竹山”，抑或是你久遭冷遇苦苦修練的冥冥吻合？多少年後，得以修善，舊貌換新顏，你以清秀俊逸的姿態呈現於世人面前，以千嬌百媚的笑容迎接着遊人的到來。而你為何要改名“株山公園“？是怕“苦竹山”這名給人太多的苦澀與凄情嗎？

　　傍晚，西邊余紅未斂，蜿蜒繞行的環山道路，人們陸續而來，或漫步、或快走慢跑，早早地開始了晚練。夜幕降臨，路燈亮起，銀白的燈光給道路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紗，朦朧飄渺，光霧裡，人影綽綽，奔流涌動，宛如一條舞動的白練，繞山轉動。山上氣象塔上旋轉變幻的流光溢彩，與之交相輝映，構成一道別樣的景緻，演繹着人與自然的融合與同化，演繹着時序輪迴與世事變幻。

　　道旁幾處，臉上刻滿蒼桑的老農，守着菜籃，在淡白的路燈下，期盼着遊人的光顧；一富態女人，牽着一條名貴的寵物狗，從前面悠然而過；前方，一座精巧雅緻的會館，前坪停滿名車，豪車的主人正在會館里盡情揮灑人生風流……

　　人類，在改造自然中改造着自身，進化着自身。然而人類前行的腳步為何如此沉重？歷史的“周期律”為何如此難以掙脫？從“均貧富”到”“天下為公”、從“巴黎公社”到“蘇維埃”，難道這便是輪迴？人類何時走出金字塔？

　　在這攘攘人流中每一個人、在這夜幕里的芸芸眾生，又各處金字塔的何處？明天又身在哪裡？奔向何方？匆匆的腳步，或是輕快或是疲憊？歷史的天空，幾何時，又增添了幾許蒼桑與沉重？

　　二

　　離開山腳環山道，進入一條通往山頂的坡道，沒有路燈，少有遊人，顯得清靜寂寥。兩旁的樹木在夜色里蓬勃生長，幾乎聽得見錚錚的拔節聲。月華如水，倩影婆娑，晚風拂過，樹影搖曳，晃動一地碎銀。夜花香草，曼妙輕舞，吐露着醉人的芬芳……

　　山頂的拐彎處，一條彎曲的石階小徑隱現於茂密的灌木叢中，拾級而上，一座亭閣映入眼帘，這就是小巧別緻的你———株山亭。鬱郁蒼蒼的高大樹木，環繞在你的周圍，不到跟前，幾乎發現不了你的存在。

　　你名不經傳，既無攸久歷史的人文承載，亦無大山名川的裝扮襯映 。

　　沒有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的美麗傳說和那雄踞江岸、腑瞰大河的磅薄氣勢；

　　也無騰王閣“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千古絕唱和那“窮響彭蠡之濱”的“漁丹晚唱”；

　　更沒有岳陽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千古傳頌和那“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的壯觀景象。

　　你默默無聞，偏安一隅，以晨露為飲，白云為裳，清風為伴。你淡定超脫，沉靜堅韌。寂寞是你潮濕的心緒，孤獨是你靈魂的升華，堅守是你生命的演繹，隱忍是你血液的顏色。

　　你似處曲徑通幽、樹茂花深處，卻又了無“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的詩意與禪境。山下四周的喧囂在你上空編結成一張無形的巨網，擺不脫，撕不破；尖厲的車鳴聲和引擎巨大的咆哮聲，時常驚擾你的睡夢；城裡詭異閃爍的霓虹燈光，鑽過樹叢，刺痛着你深沉的目光。更哪堪，在某晚，滿地酒瓶碎片、幾灘污血，污濁着你的純凈，暴力、血腥撕裂着你的堅守。

　　何等隱忍！難怪你年輕的容顏盡顯歲月蒼桑。是誰構築了你如此的命運？

　　物競天擇，亘古不變的自然法則。人類脫胎於自然，經過了漫長的進化，卻仍未擺脫自然的野性。人類自從混沌的大同走進文明的金字塔，財富的剩餘而又不足，撬開了人性的“潘多拉魔盒”。

　　逐名攫利，是金字塔奏響的主旋律。資本的把控、權勢的左右、強勢的綁架……，底層百姓，其自由空間還剩幾許？幾人能逃脫被支配的命運？

　　淡泊名利，就真能遠離塵囂“寧靜致遠“？你偏居一隅，與世無爭，卻為何也如此不安寧？你尚且如此，何況乎人？生存需要，誰人又能完全拋得開名利？

　　試想，如果李白尚處當今通訊發達、交通迅捷、控制力和滲透力極強的時代，不知他是否還能“明朝散發弄扁丹”？陸翁是否還會抒發“君若洗盡世間念，何處樓台無明月”的禪意詩情？

　　倚亭靜立，似乎感到了你內心平穩而強勁的博動。你甘於平凡，卻不甘平庸；你不求聞達，但求踏實；你安於一隅，卻渴望自由。你堅實的台基，透着你紮根大地的依戀；你強健的支柱，透着你超越地平的堅守；你遒勁的翹檐，透着你嚮往藍天的期盼。

　　“歐洲上空的幽靈”，仍將昭示着人類，儘管真理仍將在黑夜裡搏擊前行。混沌的大同，必將鳳凰涅磐，浴火重生！人類走出山洞，衣衫褸襤，一路尋來，走過荒蠻，穿過迷霧，鑽過叢林，趟過海洋……，最終定將完全征服自然，攜手回家，築起自由的輝煌大廈！完成人類真正輪迴的征程。

　　舉目遠眺，遠處的天邊，不知何時湧現了大片雲層，遮住了月亮，沉沉的壓在黑黝黝的山巒上，給夜色增添了無限的凝重。夜深了，黎明越近了。

　　三

　　經過亭下寬闊的坪地，往前，是一條“之”字形的斜坡道，中途與通往山下的另一條道路匯合后，直達氣象雷達站。有幾處，繁茂的枝葉嚴嚴實實的遮蓋了道路的上方，宛如徜徉於綠色的涌道中，同樣沒有路燈，更顯幽黯與昏冥 。穿過一段綠色的“邃道”，便到了氣象塔下。

　　不記得是哪天早晨，突然發現的你。你恰似凌波仙子，飄然而至，佇立在這青翠之上。 你一襲素裝，窈窕修長，裊裊婷婷，裙裾飄逸，那條條飄落碧綠叢中的裙帶，構建成公園的脈絡。

　　你是這座城市的風景，更是你目光所及大地的保護神。

　　你那深邃的目光，洞察着天地的風雲變幻，感知着自然肌膚的體溫，把探着四季時序的脈博……，你的關切，通過與你並肩佇立的發射塔指尖，化作一道道深情的柔波，傳輸給千家萬戶，使人們免受自然無常的肆虐。

　　白天，你極目遠舒，綿綿青山、蔥蔥田野、點點農舍，盡收眼底；千年風霜、夕陽落霞、貧窮富貴，盡在眼中。夜晚， 你俯瞰萬家燈火，幾家歡樂幾家愁，扣動着你的心弦；街道拐角匆匆回趕的身影、寒窗里為還貸傷神的愁容、病床上無錢醫治的呻吟……，歷歷在目，聲聲入耳，刺痛着你的神經，撞擊着你的心扉。

　　你額上彩光變幻的奔流旋轉，原來不只是時序輪迴、風雲莫測的演繹和詮釋，更是你對大地赤子之情的深情流淌，是你對寰宇蒼生的眷顧與祈禱：祈盼生靈安康，祈盼黎民五穀豐登，祈盼天下寒士俱歡顏！祈盼普天之下早獲自由、重歸大同！

　　你閱盡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無論是風雨如晦還是春光明媚，無論是雷雨交加還是風和日麗，你一如既往，不倦不悔，無論寒暑，默默堅守。你盡閱人間悲喜，世事蒼桑，無論是得意榮耀還冷落孤獨，無論是雍臃容富貴還是兩袖清風，你從容淡定，看花開花落、雲捲雲舒，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永不言悔。

　　下得山來，回首凝望，茫茫夜色中，你顯得越發俊逸、越發耀眼，那奔騰的流光似乎旋轉得更加有力，更加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