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在老去……

　　父親八十六了，我一直不敢說，我了解父親。

　　父親離休前，在我們的腦子裡大約只是一個概念，而這個概念還是通過母親間接傳達出來的。好處是，母親摯愛父親，所以傳達給我們關於父親的概念都是正面的。父親的形象永遠是高大威嚴，充滿正能量。

　　我的心裡一直有一幅父親的背影畫：一條南方的砂石路，路邊開滿燦爛的桃花，父親一身綠軍裝，雙手倒背在身後，腰板筆直的伴着軍號聲去上班，其實那是五歲到十歲，五年時間裡關於父親的記憶。那大約也是全家人剛開始過上相對穩定和團聚的日子。

　　母親去世那年，父親不到七十，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無助的哭泣，那樣默默的顫抖着鬍子拉碴的下巴的哭泣，讓人心疼難耐的哭泣，可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哭泣，父親竟然持續了三年。那三年，我們戰戰兢兢的和父親交流，不知道哪一句話，或者是哪一個日子，突然就會勾起他老淚默默掛在下巴，掛在顫抖的胡茬上……那是我記憶里，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柔情的父親。

　　母親去世的這十多年，各種人、無數次登門，想給父親找個老伴，他都嚴厲拒絕，甚至到了想抄起掃帚打人的地步。後來哥哥們想搬回去陪伴他，也被嚴詞拒絕。再後來，全家人動員他找個保姆也被回絕，就這樣，他獨自一人守着掛滿母親各種時期相片的老屋，已經生活了十六年了。常常在擔心他的夜晚，我就會無奈的望着窗外的月色，對老公說：“是不是我們家族的人都有一種天生享受孤獨的能力。”

　　多少感受點父親的思想，似乎也是從母親去世后。原來父親不高大，也不似母親說的那樣思維敏捷，才華橫溢。

　　父親會很認真的用個本子，記下每個月的工資，很節省的留出過日子的錢，然後把剩下的按照零存整取的方式定期存入銀行。而留下來的那些過日子的錢，簡直摳門到讓人心疼。於是我就需常常裝作“順便”給他送些食物和衣服，甚至到了生活上的各種小物件。父親還很訥於言辭，只會說一句：“別亂花錢，我一個人，什麼也不缺。”然後就悶悶的低頭看報紙。不久，村子里建烈士紀念堂，父親拿出了一筆錢，委託大哥回村捐助，他只淡淡的說了一句：“那些人里有四十多人是跟我一起參軍的，現在只剩下我了。”說著哽咽了。又數年後，家裡的三個晚輩考大學了，他一下拿出了所有積蓄，分給了三個孩子，作為大學四年的學費。我們驚呆了，他卻恍若無事一般，挺着因為腰疾而過於筆直的腰板，倒背着手出門遛彎去了。

　　父親開始寫回憶錄了，字跡潦草而巨大，標準的三百字信紙，他大約寫一百字就滿滿的。我接受了幫他把文字打印成稿的任務，這才發現，原來父親的語句是半文言的，思維還是半跳躍的，再加上字跡潦草，老體字加上第一版簡體字，竟然還夾雜着文革後期那一版不規範的簡化字，我直接如讀天書。母親當年盛讚父親是解放軍報的通訊員，還說我的熱愛文學，是繼承了父親的愛好，怎樣可能是這樣的文字功底。我用了大約十倍的功夫幫助父親理順句子，加主語，補充交代跳躍過的內容，稍稍修飾了一些詞句，自認為很有成就的打印好了，拿回去送給父親，沒想到父親一下把稿子丟在地上，大聲地說：“這是你寫的，還是我寫的，我只要我原來的樣子。我又不求發表的名利，我就是自己留個念想。”我的心一頓，原來我不知道父親努力寫下那些文字的真切，那只是一種回憶的方式，和任何世俗的思維不沾邊。從此，給父親輸入稿子，我再沒動過他的一個字句。

　　然而父親更讓我們擔心的是，他永遠不相信有欺騙，對所有的人都從善意出發去理解。比如上門拉存款的銀行工作人員，他簡直感動的不行，最後存了錢，還給人家銀行寫感謝信，最後還真的感動了那個營業員，現在成了父親一個電話就能上門服務的人；比如我給他找了一對定期做保潔的夫婦，他先是罵我是“資產階級小姐”那一套，后是偷偷多給人家錢，再後來人家保潔，他拖着疼的不敢彎曲的腰給人做飯吃，實在無奈，我只好終止了；終於有一次，家裡來了兩個小夥子，打着幫他修理燃氣灶的名義，搬走了他的燃氣灶，還騙走了三千塊錢，這次他似乎真的生氣了，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臉黑的像鐵塊。我們全嚇壞了，誰也不敢說錢的事，只希望他別憋出毛病來。可是，我們還在擔心着，第二天他就說：“唉，你說那麼大倆孩子，不是被什麼事逼的，也不會去做這樣的事，對吧，咱就該幫幫他們吧。”弄的我和哥哥面面相覷。只一再央求他，只要有電話類要錢，一定要先告訴我們。好在他是個極省錢的老人，家裡從來也沒幾個錢放着。

　　父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是個概念，而是個有血有肉的人；父親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強大的保護我們，而是需要我們的保護了；父親原來可以“無知”到這樣的程度，卻又如此“不可教化”；父親原來有母親，才是一個偉岸的父親……愛情原來是這樣相互依存，親情原來是這樣蜿蜒延伸……我愛我的父親，我愛我的母親，我更仰慕他們彼此依靠着生存的愛情。

　　時光流逝，歲月流逝，親情在老去中越來越真實，珍惜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