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花不曾眠

　　夜深，很夜深嗎？已經不知道好久好久了，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一輩子就過去了。

　　我想，我是應該哭的。或者，應該又哭又笑。如果真的有來世，抑或能夠選擇自己的命運的話，我真的想重新來一次，從開始到最後都是最美的。沒有泥土腐爛的氣息，沒有殘骸留下的身影，甚至沒有經歷過生長，就逐漸顯現出最完美的姿態。通通只是臆想而已。蝴蝶也需要破繭，鮮花也需要牛糞。要求別人，還是要求自己？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未知數，似乎又都註定好了的。雖然這一切不是命中注定的，但是這些都是我所選擇的。不管是離開，還是留下。不管是答應，還是拒絕。唯獨生死，選擇不了。

　　我喜歡你捶背阿，捶着好舒服的。

　　幺兒你不要走嘛，天天給我捶背嘛。

　　你也要跟到我要信耶穌基督，才能解脫罪惡。

　　奶奶撐不了多久了，就要死了，你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哦。

　　我屋孫女兒黑乖，黑聽話，黑能幹的哦。

　　……

　　暮年，垂死的老年人，心裡想着的，或許也就是那無奈，坎坷的一生吧。

　　聽着悼念詞，聽着生前的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從出生，到死亡。而我所記得到的，也能回憶得起的，便是這十九年來日日夜夜的陪伴。父母不在身邊的時候，老兩口撫養着我，每時每刻為我操心。小時候懂事聽話，父母回來后卻變得叛逆無比，而您對我也束手無措， 只是在見到我的時候，對我苦口婆心的訓說，而又在外人面前對我止不住的讚揚。

　　善良如您，從不曾跟人爭吵，並樂於助人。淳樸如您，在家裡自己種菜，為家人着想。和藹如您，與媳婦的關係好，別人很羨慕。勤勞如您，為家操持一輩子，且從無怨言。您就是外人津津樂道，家人應該學習的榜樣。

　　小時候上幼兒園，風裡來雨里去，走很遠的路接我回家。路口有個賣涼菜的，買一塊錢的牛肚絲，還沒到家，便被我一個人吃光，您從不說什麼，還是會給我買，只要是我喜歡。

　　到了小學的年紀，從來都是撿別人的舊衣服舊鞋子穿，作為女孩子的我偶爾還是會產生羨慕的表情。雖然從來不說，但是每次路過賣鞋的小攤，總會目不轉睛的盯着當下流行的五彩的涼鞋。您發現了，從買菜的錢里省了又省，給我買了一雙，讓我好生雀躍。

　　上初中，條件好一點了，您卻得了病了，糖尿病，腎炎，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搬了新家，住校念書，一個星期回家一次，做一天飯，洗一天碗，掃一天屋子。後來，高中更是以學習忙為借口敷衍了事，都不愛勞動。長期勞累的您也不責怪我，只是偶爾提一下，女孩子要像個女孩子一樣，勤勞，懂事。

　　您是基督教的忠實信徒，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都不識幾個大字，卻為了閱讀《聖經》以及《讚美詩集》向我問了很多個字的讀音以及意思，而且一個字會問好多遍。活到老學到老，每次我都認認真真解答，並隨着一起讀這本世界最有名的讀物。您常說，要信神，才能得到救贖，死後才能永生。

　　一個月三次血液透析，指頭那麼大的針管插入您臂彎的靜脈，您從不叫疼，可是從您表情都變了的臉上我能讀出疼痛的感受有多麼深刻。當血液從您的身體里出來，流到血液透析機，再流回來，我多麼希望能把我健康的血輸入到您的身體，希望您不在受這樣的痛苦，希望您所信仰的耶穌基督能夠保佑您。

　　無論病得多嚴重，總要把自己打理的很乾凈。花白的頭髮盡然有序的貼在頭皮上，衣物總是打理得很周正。不能洗澡了，就自己用毛巾擦身體，卻從不麻煩我。那個時候，我只知道偷懶，從來沒有體會到一個的病入膏肓的老人自己洗身體的痛苦。只是後來，實在是動不了了，才叫我幫忙擦拭。

　　我永遠都記得您滿是皺紋的身體聳搭毫無精神軀幹上，乳白色的皮屑散落剛脫下來的衣服上，乾枯的手掌指節分外分明，鬆弛的皮膚，一層一層的掉下來。在我輕輕的摩挲着，生怕弄疼了。

　　最後的日子，住在醫院一個月，沒下過床。腫脹的身體，血管和皮下組織似乎馬上就要掙脫皮膚，一摁，就是一個大印子，很難恢復過來。尿毒症就是這樣，水腫，卻沒有一絲精神。

　　在家吃飯的時候，他們在商量後事的問題，我問了一句，真的搶救不過來了嗎。當答案是肯定的，眼淚蓬勃而出。這個我跟了十幾年的人，就要離我而去了。這是真的嗎？當爺爺就準備找人來搭靈堂的時候，我真的想罵他們，明明都還沒死，還可能活下去，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們為什麼要把那些給死人的東西給她準備！？醫院以前不也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不都挺過來了么！你們簡直是不可理喻！

　　而到最後，看到硬梆梆的屍體躺在床上，躺在即將送到焚化爐的推車上，看到一堆堆骨灰，看到黑色的骨灰盒上鑲嵌的那黑白照片，看到泣不成聲的一大群人。

　　我才知道，原來，真的已經人去樓空，真的已經駕鶴西遊。

　　在靈堂上我沒哭，可以說幾乎是一滴眼淚都沒掉。直到看到骨灰裝進那個木匣子裡面，看到那個木匣子放進紅棺材里，看到棺材蓋子蓋上，想到再也不能再見到我最愛的您，閉上眼睛，用眼淚來述說這十幾年您帶給我的疼愛與包容，幸福與感動。

　　我後悔，沒在您有生之年為讓您享享清福，我後悔，在您最後的日子沒有好好孝敬您，我後悔，我有千言萬語想要對您說，可是我說了您也聽不到了。回到您曾睡的房間，各種熟悉的醫藥，老人，衣服的味道夾雜在一起，只是，再也沒有了您的身影。

　　奶奶，您是信基督的，所以我沒給您燒紙錢。只是用禱告的方式希望您在天堂的路好走。從不會奢望您能保佑我怎樣，也不期待能得到您一分兩分錢。不管在您心裡，作為孫女，我究竟如何，但是我是真的想做個您心目中的好孩子。

　　我始終相信，您會化作一朵，兩朵，三朵，一大片的鮮花。然後，在我觸目所及之地，絢麗的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