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小學之駝背老師

　　那一年寒假開學后，雪罕見的多，也不見李老師返校，起初以為是下雪的緣故，後來聽說李老師病了，再後來傳來的消息是老師不在了。

　　李老師走的那幾天，我正在家裡生病，噩耗傳來時，我總不相信，李老師還年輕，怎麼就會？儘管李老師經常打罵我，但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那個年齡的我開始漸漸明白生死的含義，也是第一次為一個死人落淚。

　　模糊的視線中恍惚出現了那個中等個子，黑瘦面孔，眼睛突出的駝背中年漢子。他叫李秀斌，盂縣土塔鄉石門子村人，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后，來到我們村教學，一呆就是八年，把生命中最後的燦爛時光獻給了這個窮山溝，終年42歲。

　　李老師脾氣暴躁，愛打學生，學生們在校時都不喜歡他，一旦離開學校升入高年級，普遍認為他是一個正直的人。生活中的李老師和村裡人處得相當好，好善樂施。因為一手好廚藝，村裡的紅白喜事，他常去主廚。

　　除了教學，李老師的業餘生活主要是下棋和看戲。因為共同的愛好，我常跟李老師相跟着去外村看戲，走在鄉間的羊腸小道上的我們，是師生，更像父子。老師愛看戲，更善侃戲，劇中角色娓娓道來，繪聲繪色，不亞於他在課堂授課，說道忠臣讚不絕口，談到奸臣，咬牙切齒。面對我的提問，他也表現出課堂時少有的耐心。

　　我珍惜看戲的這段時光，因為到了課堂，又不得不面對他嚴厲的面孔，甚至教鞭的抽打。在我記憶當中，李老師從未表揚過我，更多的是責罵。因為學校是複式班教育，兩個老師都會管我們，於是在李老師的教鞭下我度過了難忘的四年小學生涯，也在他的教鞭下我不斷地成長和進步。

　　記得有一次期末考試前，李老師問我，你這次數學、語文能考多少分，我說數學100，語文95。這可是你說的，考不到這個分數，看我怎麼收拾你，李老師說完便走了。我便跟其他同學說，我要是超過這個水平，看他怎麼說，不想，李老師沒走多遠聽見了，回過頭來說，要是那樣，你把我的腦袋擰下來， 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了。終究是我輸了，期末成績下來，語文100，數學99，李老師面目猙獰地看着我，在我臉上擰了一下，“你小子！”但這次感覺他沒有用力，隨後一笑走了，我知道老師是對我成績的肯定。

　　李老師授課的教室，也是他的廚房，早自習時，他把小米下了鍋，就坐在教室里吧嗒吧嗒地抽煙，眼睛凝視着窗外，若有所思。聽人說，李老師家三個孩子，老婆一人帶着，老婆還是家裡的主要勞力，李老師在外教學，只有周日幫着干點農活。那時計劃生育抓得緊，老師夫婦處於育齡，公社早就讓他老婆做絕育手術，只是老婆做了手術，下地幹活就會差些，李老師身體不好，做了手術怕有危險，這大概就是他的家境，也許他坐在那裡更多的時候是想着這些，我們不得而知。小米飄出香味的時候，我們聞着便飢腸咕嚕，只恨時鐘走得太慢。

　　幾年的相處，李老師已經將自己融入了這個山溝，在他眼裡，他就是這個村的一分子，誰家有喜事，他就高興地幫着張羅。但更多的是他表現出來的那種與村民共榮辱的情感，他會在看戲時，為了給村民們佔座位而跟外村人口出粗言，他也會為電影遲遲不來村裡，義憤填膺。記得那一年，電影幾乎不來這個山溝，突然有一天，電影來了，憤怒的李老師讓學生們把電影放映箱子抬到了廁所。

　　然而，就在老師走的前一年，老師的這份赤子之情卻地受到了極大傷害。記得那個中午，老師留了我們很久，他要追查是誰在村裡的路上寫下了污衊他人格的話語。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揭露”他在村裡和小媳婦們風流的事情。

　　那天，老師臉色格外蒼白，眼睛更加突出，額頭青筋暴露。然而，老師最後以從未有過的孱弱聲音說了一句，“我知道，不會是你們幹得，你們沒有哪個心計，也沒有那麼可惡。”

　　我也相信老師的話，不是我們乾的，也不是他以前教過的學生乾的，儘管當他的學生時，大家不喜歡李老師，但我們尊重他，因為他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也是一個正直的人。以前的我從未懷疑大人們會幹壞事，但從這件事，我知道某些村民的用心險惡，他們的所為徹底摧毀了李老師的情感支柱。從那以後，李老師很少看戲，也很少下棋，日漸沉默的他似乎揮起教鞭的時候也顯得那麼無力。

　　至於李老師的死因，眾說云云。但有一種說法比較合乎常理，也是許多年以後聽村裡虎林哥說的，也許那天李老師心情不太好，與老婆吵了幾句便生悶氣，大冬天把自己關在常年不生火的空屋子裡，呆了一夜，得了傷寒便一病不起。還聽人說，李老師走時七竅流血，這在過去，會認為是被人暗害或者是受冤屈而死的，那麼兇手又是誰呢？最終，人們也沒有搞明白。

　　人們還說，李老師生前有個遺願，想見見他代的學生，對於這個說法，我覺得可信。李老師雖然不苟言笑，但他也是性情中人，朝夕相處，在內心，他早已把我們當成了他的孩子。

　　但最終老師的遺願未能實現，我想主要原因是，他的親友們以為孩子們還不懂得生離死別的含義，也不會明白老師的這份苦心。其實他們錯了，那個年齡的我們懂了，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孩子們都哭了，孩子們知道，這個曾經讓他們膽顫心寒的“魔鬼”原來擁有一顆“恨鐵不成鋼”的嚴父之心啊。

　　武老師不提倡我們參加李老師的葬禮，但最終我和先成大爺家的小燕去了，我們是搭了一架毛驢車去的。

　　到了李老師家，看到的是滿屋的凄慘，師娘眼淚婆娑地招呼客人，幾個孩子也是滿臉淚水，麻木地跪在靈堂。那一刻止不住的淚水遮住了我的雙眼，雙膝跪在老師的靈前，這是第一次給他磕頭，也是最後一次。

　　李老師走後，我經歷了求學路上的艱辛，也經歷了驕傲自滿帶給我中考幾乎毀滅性的打擊，更經歷了高考兩次落榜的無奈，每每因此倦怠於學業的時候，那張黑瘦嚴峻的面孔總在我眼前浮現。於是，我咬着牙挺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終於沒有辜負他的苦心，考入了大學。

　　上大學那年，本想到老師的墳前再磕上一個頭，告訴他，我上大學了，但又怕別人說我矯情。如今小學已不復存在，有誰還能記起那位曾經在這個山溝生活和工作了八年的駝背老師，還有那些與他朝夕相處的往事和給他留下的傷痛？有感於此，寫下這些殘存的記憶，以此紀念我的老師，略表我的一份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