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三倆事

　　Chapter1

　　轉瞬，六年……外祖父離開我已經整整六年了。

　　嚴格來說上，他是外祖母的第二任丈夫、母親的繼父。

　　6歲時，母親的爸爸因突發疾病而去世，留下了遺孀和5個孩子——一個殘缺的家。從此，母親再也感受不到父親溫暖的關懷，哪怕昔日眉宇間流露出的威嚴。

　　就在這一年，母親如同接受新事物一般接受了這個只比他大15歲的青年，他質樸、善良、堅強……

　　母親和她的姊妹們生活在危險的童年。在那個寧濫勿缺的年代，愛，是如同白紙一般顯得無力蒼白！沒有看護，沒有囑咐，只有在無邊的荒野中找尋一絲童趣！在田野里，在荒山上，在樹上，在池塘，不知因為何許原因，母親竟然被夥伴誰推入河中，她掙扎，喝水，希望愈發朦朧。夥伴們，怕了，竟然都跑了；母親欲哭，無淚，只有對生命的渴求——無力的掙脫！緊急關頭，有個身影一掠而過，將她救上岸。母親閉上了眼，昏死過去。

　　外祖母千恩萬謝，他燦爛的笑着。之於外祖母而言，這小伙，帥氣、英俊，而自己，年老、滄桑，但愛慕還是不經意間從自己的蘋果肌中流露出來。他也分明感受到了，慢慢的，他的臉龐，也泛出一陣紅暈。

　　就這樣，簡單的婚禮后。他成為了外祖母的第二任丈夫、母親年輕的繼父。

　　Chapter2

　　“繼父”的“繼”字通常顯得陰森殘暴。而然對與母親來講：雖然這詞很沉重，但是打心裡的溫暖。對於母親，他除了似水柔情般的關心別無第二張臉，更逞論那些做出來的樣子，顯擺出什麼苛嚴。母親的兄長多成家立業，安定穩妥的打拚生活。他也不例外，他勤勞、耐苦，干過木工、做過匠人、燒過窯子、築過路基……在吃苦的年代里，胃，隨着日積月累的冷落而發起了脾氣。每當夜深人靜，胃炎作梗，他如同煎熬般苦痛，直到晨起做工，繼而又是黃昏。無論苦痛磨折，他一併自我承受。後來，母親告訴我，他是一隻龍蝦就能吃一碗飯的。

　　日復一年，年復一天，母親也成為了大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不干預，自主選擇，這是他的主張。他對外祖母說：“長大了，就任她，只要婆家不虧待她就好嘛，”他笑着，“不過實在的，我們姑娘從小到大都是獨立慣了，誰敢欺負她！”終於，他從母親口中聽說那個中意的男孩姓名時，他猶豫了，更擔起了心，因為他聽說那男孩脾氣壞極了！他想開口，卻又怕傷害了姑娘的想法，於是便作罷。事實上，最後母親確實改變了那個當個壞壞的那個他！姑娘出嫁時，他同往日那般笑着。只是歲月無情，三十齣頭的年紀皺顏如同波浪一般開散出來。

　　姑娘出嫁時，他同往常般笑着。只是歲月無情，三十齣頭的年紀皺顏如同波浪一般開散出來。

　　姑娘和姑爺外出打拚時，他和外祖母商量后，毅然決定：女兒在哪他們在哪！

　　姑娘生孩子時，他樂壞了，因為他和外祖母沒有孩子，卻處處享受到有孩子的溫暖。

　　Chapter3

　　丈夫有時是一個背影，溫暖、窩心。對於這個自己，外祖母從未肯定，然而對於他，卻有滿滿的信心。他儘力創造出更美好的生活，然而，以勞動換取美好似乎總顯得那樣無力。因為勞動是工具，沒有保修期！可他不容許妻子的補貼，更不容許她吃苦！

　　園區的老屋空關着，門前雜草叢生。紅磚上青苔點點，破敗中散發出絲絲陰邪之氣。終於，老家迎來了拆遷。他拿到了一套中屋和一閣樓，實際上他可以拿兩套的。他並未貪婪而死皮賴臉的去詐一點好一點，因為他不信厚顏無恥就能換得幸福。可事實似乎並非他所想的那樣，他也只能一笑而過。

　　他做窯工時是最苦難的。高溫下澆鑄出的藝術珍品，是皮衣中的工人汗水的結晶。無論風雨酷暑寒冬，早出晚歸，他每天到會顯得虛累。這時，喝一杯紅糖水就是一種休憩。就這樣，外祖母容顏依舊，而他，從青年到中年，竟然變化了一整個模樣！

　　入夜，老胃炎又犯了。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本以為出幹了的汗水，又再次冒了出來，從額頭到枕頭，從臉頰到鼻尖。他告訴了她，她又告訴了她。母親聽聞后便拽着他去醫院，他果斷不應允，可他終究犟不過母親。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胃已然不成模樣，且有膿血的跡象，說是出血糜爛性胃炎！他淡然的笑笑，外祖母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竟想個小孩似得低下了頭。

　　後來，他不做工了，但他依舊早出晚歸。喝酒抽煙的惡習沒改，還打起麻將。終於外祖母看不慣了，便怒斥其敗家。其實她淡忘了，正是這個男人用生命的力量支撐着她用閑暇、閑錢打了半輩子的麻將！

　　他厭煩極了喧罵與爭論，一來傷身，二來拒絕糾纏。他會拿着茶杯去外面吹吹風，見到熟人吹吹牛。煩惱也就過去了，日子也就過來了。

　　Chapter4

　　那一年，他病了，患上十二指腸潰瘍。他明了，分明感受到自己已非青春年華。他四處籌錢，變賣房產。做完了手術，他顯得蒼白了許多。出院后，他決意享受人間煙火，變得更為放縱。在麻將桌上交流，同賣早點的喝酒。那時候，母親忙着造新房的事由，也無暇顧及得上。後來聽人說起，便執意將二老攆來同住，以便能夠細加看護。但終究還是治標不治本的，人的腿長在腰下，嘴長在鼻子上頭，總歸是自己不是別人的。

　　那一年，母親忙的不可開交，讓我有種被冷落般的凄涼。還好有外公的無微不至，這對我往後豁達的人生態度至關重要。每天清晨，他都會叫我去店裡吃早餐，他親自煎的荷包蛋，最純正的豆腐花，最醇香的黃豆漿……每天換着花樣，讓我吃的不亦樂乎。回想那些年，青春期的成功發育外公果真功不可沒。

　　吃完早餐后，外公帶我去超市買水。他倒是爽快，同我說：“買東西價格不重要，關鍵在於你是否喜歡。”我曾質疑過，表示不敢苟同。如今看來，似乎價格會誤導消費而成為盲區，即便無所用處，只憑藉超然的價格就一律拿下之人並不在少數，真正心儀的或許就在那毫釐之間一失而過。買上我喜歡的飲料，帶着歡暢的心情，我蹦蹦跳跳地去了學校。

　　記得一次單元考試，我考了第一，我回家報喜給父母聽。話剛出后，我幾乎一怔，我驚訝於外公比我還興奮，一定搶着要在試卷上籤上他的大名——顧建明。並對我說：“只要我好好學習，就一定會有出息。”其實，這樣的話每個孩子都不陌生，然而，他的誠懇真心似乎更表露出自己信仰的堅定，我也堅信至今。

　　冬天，他帶我去澡堂泡澡，他嶙峋的骨瘦顯露出歲月的蒼桑，肚子上，一道長長的刀疤赫然清晰。他咬緊牙關，半身浸入溫水。熱氣升騰，浴室里好不鬧騰，他閉上了雙眼，似乎享受着攝取溫度的能量。他這模樣很搞笑，我以為很像在人群中放了悶屁般尷尬的神情。起身後，他讓我幫他搓背，我輕輕在他的背上來來回回搓柔着，只是輕輕地，緩緩地，換做是誰都不忍心在他黝黑的皮膚上更添加幾道血紅的印記。是啊，他的背，扛起了多少擔子，流出了多少的汗水！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新鮮感、幸福感都能得以滿足，有時竟然也依戀起來，不願分開。晚些時候，他總是目送我先回去，而自己，踏入了那個罪惡的麻將館開始他所謂的享受……

　　Chapter5

　　終於，他的胃又隱隱作痛。積累了幾天，他終於開口同外婆說出了委實。母親隨即他帶檢查，結果卻讓人震驚，他得了絕症——癌症，而且還是晚期。彷彿晴天霹靂一般，母親傷心的流下了眼淚，他恨死了自己，只是笑着，笑着。

　　他終於學會了如何愛惜自己。他戒煙戒酒，可為時晚矣。他給母親買了輛車，而且一定要坐前頭副駕駛的位置。他帶着外婆和葯去國內周遊。他終於知道大眾娛樂同高尚娛樂的區別，雖然燒錢，但換得的卻是身心康健。

　　病床上，等死是一種煎熬。他哭了，他問母親，世上有沒有後悔葯。母親哭着說：“沒有啊，如果有，不論多少錢，一定去求到。”他不怨別人只怨自己，為何喝酒到吐？為何吐出雲霧？為何停了藥物？為何整天麻將？為何通宵做夢？他給外婆留了一筆錢，這筆錢他死活不用。計算着日子，等待他爹領他回家去……

　　他想起了自己大齡外孫女，早早就苦盼她能立業成家，參加她的婚禮，喝下他的喜酒，如今只能在病床上幻想，然而疼痛讓他呻吟，破壞了美夢。

　　彌留時，他情感越加豐富，他思念起那些鄰居，那些親朋，還有早餐店的夫妻……

　　終於，悠長的午夜，知了哀鳴，草木垂思，他閉上了看了半個世紀花花世界的雙眼，去往西天的極樂世界……

　　PS：

　　聽說他的死訊后，早餐店的夫妻便悄然離開了。世界依舊忙碌着，新一輪紅日又冉冉升起……

　　如今已是六年過去了，時間似流水，但世界的變換卻不甚清晰，現實的悲劇一出出的上演，觀眾一批輪換着一批。質樸是演員最深層次的境界，無華是做人最高水準的體現。他叫顧建明，一個平凡的名字，一段破碎的回憶，卻充斥着我別具一般的情感。母親曾說過，每當和父親爭執時，便會毫無理由的想到他的繼父，眼淚隨之而流下臉頰……

　　寫在外公六周年紀念日時

　　顧燚武親筆

　　2012年8月16日夜